巫女巫男各三十二人,分作兩列,有序登上篝火環繞的祭台。
祝執看著上場的巫者身影,深深喘息著,努力壓下胸口凝聚著的不滿不寧之氣。
他得皇帝允準參與今晚的大祭,但他抵達之後卻未能走近皇帝跟前,他心中大怒,正欲讓那阻攔的內侍喊郭食來,赤陽的那名弟子卻出現了,說是替仙師與他帶一句話:
【陛下因北地戰敗而憂慮不已,又因聞聽有巫女遭邪祟所害,自是愈發煩心。祝君既來之,便請安心觀禮,其餘事不急於此一時。】
祝執聽罷,心中冷笑,巫女遭邪祟所害,原來赤陽讓人放出的是這樣的玄虛說法。
而赤陽讓人帶來這番話,不外乎是因為沒想到他也會出現在大祭之上,故提醒他務必謹言慎行,以免被人察覺到異樣摸到把柄,鬧到心情正差的皇上麵前,再牽連了他赤陽仙師。
他自是沒有事事與赤陽報備的習慣,二人不過是因各取所需而有過合作而已,正如他此時依然不會與對方透露自己參與這場大祭的原因,以及那個小巫此刻尚且還沒有被他殺死。
他不屑與赤陽多言,卻也知曉輕重利弊,既然龍心不悅,他還是不要節外生枝的好。
於是放棄了去探聽有關巫女失蹤風聲的想法,以免讓人察覺到異樣,有做賊心虛之嫌。
他已決定隻專心關注祭禮,但當內侍將他引至武官末尾之處,他還是感到無比惱怒,左右相鄰的武官不過是曾對他百般討好的小人而已,如今他竟也被迫和這些劣等貨色同列參祭。
察覺到那些無聲的嘲諷目光,祝執一直壓製著怒氣,幾欲起身離場,隻因心中念著那份幻想,才死死克製不動。
此刻伴隨鼓聲和簍筷彈奏聲,祭台上方的巫者開始舞動。
祝執緊緊盯著祭台,等待著那位還不曾見過的花狸大巫現身。
前側方,依舊係著墨色披風的赤陽臂挽雪白拂塵,跪坐於道者之列最前方,身後是仙台宮眾人。白日的醮壇法事已順利結束,此時他已心無掛礙,半垂著眼眸靜聽鼓樂之聲。
唯一的小小變故是祝執在今晚出現了,但他已讓人提醒也在讓人盯著,確保祝執不會提前聽到不該知曉的消息。
祝執不會知道自己殺掉的小巫正是今晚本該擔任大巫的花狸。
待知道的那日,便是罪狀被查明、擔上衝撞毀壞國之祭禮罪名之時,到那時祝執不會有任何申辯攀咬的機會,就像曾經死在繡衣衛牢獄中的那些人一樣,至死也無法將自己的聲音傳出,這恰也是祝執本該承受的因果循環。
樂章聲中,赤陽慢慢將平靜如水的眼眸合上。
今夜這座祭台之上再不會出現變數之舞,他隻需賞聽這天道自然之章。
赤陽身後數排,明丹跪坐在一眾少年之間,肅穆神態之下,是輕鬆愉悅的心境。
巫女出事的消息被視作不祥,不被允許討論,但她暗中特意打聽過,得知出事的巫女之中恰好就有那個花狸……
因為不許議論,消息便也不詳細,有人說那花狸死了,有人說是失蹤了,也有人說她是不敢擔任大巫、藏起來逃跑了。
總之不管是哪一種,都是讓人安心的消息,這樣攪得人心神不寧的人,就該消失才對。
明丹視線微移,悄悄轉頭望向正前方。
身著祭服的皇帝端肅跪坐,左右下首是芮皇後與太子承。
而再往後,便可見到一位老人的身影,那正是她的大父魯侯。
大父早已不過問朝堂事,隻因此次大祭與長陵塌陷有關,而大父百年後可是要隨葬於此的開國功臣,故而才於今日抵達長陵參祭。
雖說不問朝事,但大父一出現,便能位於天子側,可見地位不凡。
明丹不自覺也將脊背挺直了些,心間愈發愉悅,她看向祭台,隻當賞看一場歌舞。
但隻看了一會兒,便覺得不是同一回事,那些巫者穿暗青祭服,佩猙獰鬼麵,隨樂聲舞動,時而張牙舞爪,時而躬身搖晃,麵具下吟著聽不懂的古老音調,在火光映照下詭異可怖,好似下一刻就要從祭台上衝撲下來撕咬於她。
明丹有些發怵,但很快又平靜下來,這些巫者扮演的是邪祟,且容它們放肆片刻,稍後就將有大巫上場馴服它們。
大巫也該上場了吧?一一代替那花狸的大巫。
鼓點變得急驟,邪祟狂舞。
祭台後方,玄衣朱裳的大巫深深吸了口氣,握緊手中比人更高的禮戈,準備踏上祭台。
二月二時她便扮過大巫,並不缺少經驗,但這次不同,長陵之內,巫者死傷不見影蹤,天子審視,百官注目………
“去吧,是時候了。”
隨著鬱司巫這聲沙啞麻木的提醒,大巫肅容,抬動腳步,肩膀卻忽然被一隻手從後方按住。下一刻,另隻手探來,握過她手中長戈,熟悉的聲音繞過耳畔:“給我吧。”
大巫猛然轉頭,卻看到了和自己裝束一模一樣、另一個玄衣朱裳佩朱金麵具的大巫。
她驚愕地鬆開長戈,帶著物歸原主的敬畏。
鼓聲如雷,鬱司巫不可置信地一把抓住那突然出現之人的手臂,張口卻說不出話來。
四目隔著方相氏麵具相對,麵具下傳出少女的聲音:“是我,我回來了。”
鼓點似在催促,參祭者當中不乏困惑張望之人,大巫為何還未現身?
明丹不禁在心中好笑猜測,莫非代替的人也害怕退縮了?
未能繼續猜測,搖晃的篝火祭台上,一隻金漆禮戈從祭台後方的石階上探出,再一步,是神祗方相麵具,再兩步,玄衣朱裳,大巫握戈而出。
太常寺卿暗鬆口氣,總算出來了,險些以為局麵還有崩得更壞的可能……無論如何,隻求順利完成這一場吧。
鬱司巫猶在震驚中無法回神,直到她看見麵前的石階上落著幾滴朱紅。
那是……血?
怎會有血?是從何處歸來?
還能完成祭祀嗎?還能跳舞嗎?
她麵色變幻著仰首,看向祭台上方,隻見那道玄衣朱裳很快被許多巫者圍聚遮擋。
伴隨著鼓點節奏,巫者舞動靠近朱裳大巫,很快有人察覺到了不對……這是誰?是誰?
雖有麵具遮蓋,但一同排練過多次,眼前的大巫分明像極了消失的花狸!
圍著她聚聚散散的巫者們且舞且疑且驚且退,邪祟麵對神鬼正該有此姿態,每一步都逼真到不似扮演,令祭台下方之人不禁聚精會神注目觀辨。
暫時接替繡衣衛的賀平春快步躬身而至,在皇帝身側垂首跪坐,低聲說了一句話。
皇帝眼光一凝,看向祭台。
劉承也聽到了,此刻不可思議地瞪大眼睛,望著那舞動著的大巫,回來了?是從哪回來的?又是怎回來的?
祭台上,大巫旋踢起右腿,朱裳飛揚,長戈高舉,如同在火中展翅的金首朱身的神鳥。
自東麵吹來的夜風越來越大。
“咚咚咚!”
鼓聲中,大巫手中長戈揮舞,高抬起的右腿緩緩落地,金線朱履落在祭台上的一刻,飛塵不知是被她落腳的動作所震,還是為風所揚,且見塵土飛蕩,邪祟巫者無不驚退。
這一幕透著令人敬畏的神秘力量,祭台下也發出一陣嘈雜低呼。
風在變化,氣氛也在變化,赤陽緩緩張開雙眼,先仰望蒼穹風雲,而後視線慢慢下移,落在台上的大巫身上。
平靜的淺淡的瞳孔中風雲漸變,那是巨大的變數招來的異象。
鳳頭笙筷所奏之音宛如鳳鳥鳴叫,祭台後方便是延綿高山,那少女在蒼穹和大山的注視下起舞。“轟隆!”
風雲中滾出一道雷音。
小巫們仿佛帶著不甘,再次撲向那孤獨的大巫,舞動著將她密密圍起。
大巫後退數步,在圍攏中墜落,似乎已被淹沒吞噬。
轟轟之音再次響起,已分不清是鼓是雷,伴著一聲吟唱,祭台中央長戈高舉,無數小巫倏忽退避。大巫重新現身,原是跌坐之態,繼而昂首折腰緩緩而起,她仰首見天,這一瞬,微涼雨絲墜入漆黑眸中,天道在上,注視著這個不該存世之物,風雨雷聲似勸誡似警告。
但少女不肯止步,持戈旋身而舞,腳步更堅定,氣態更倔強,意誌更磅。
她驅逐著小巫,寬大繁複衣袖與朱紅大裳舞動飛揚,數次掠過吞吐著的篝火,衣影翻飛如焰。祭台下方,已無人再能移開視線。
這是一場極其生動精彩的儺祭,而天象變化仿佛是某種回應。
那醒目的大巫在對抗小巫扮作的邪祟,卻又好似不止是在對抗邪祟。
那些小巫終於支撐不住一般,如風般徐徐散去,又如雲般齊齊聚攏,躬身垂首,作出被降服之態。下一步本該大巫率領被降服的小巫步下祭台,沿著祭台驅邪逐疫,將代表著抽打焚燒邪祟疫病的火繩埋入土中,此為“埋祟”,至此這場儺祭便算大成。
鬱司巫一顆心終於緩緩落定,花狸及時回來了,祭禮很好地完成了,詛咒解除了……
但祭台上方的大巫花狸卻全然沒有要帶領小巫走下祭台的意思。
在那些大小巫的躬身擁簇中,她雙手平舉長戈,跪坐而下,昂首道:
“雷填填兮雨冥冥,東風飄兮神靈雨一一天地在上,山川有靈,今祭山鬼,請神降之,誅邪除祟,安我社稷!”
少女聲音靈徹響亮,透出無上堅定的決心。
鬱司巫墓然抬頭。
她要……降神?!
風動,雲動,雷動,火動,昂首請神的人影在其後搖曳變形,四下諸聲未止,唯不見人聲。祭台下方莫名大靜,片刻後,忽而嘈雜湧動。
明丹有些怔怔地捅了捅身側同伴,低聲問:“她……她方才念的是什?”
什雷冥冥,神靈雨……聽起來莫名叫人頭皮發麻!
“是屈子的山鬼祭詞……”少女幾分緊張地道:“據說山鬼是巫山女神……她在召喚山神!”“召喚山神……”明丹喃喃,不禁質疑:“她說召來便召來了……”
雖說那巫舞跳得確實叫人屏息生畏,可雷聲和雨絲在她召喚之前便已經有了,如何證明她不是臨時起意想借著這天象作為偽裝,假裝自己召來了山神?
明丹思索間,忽覺有什東西從耳邊迅速擦過,她低呼一聲,靠向同伴,卻見是一隻烏鴉飛向了祭台,不,不是一隻,還有……
好多隻烏鴉!
不止是烏鴉,還有蝙蝠,鳥雀……四麵都有,越來越多!
火光鼓聲和驚呼都無法將它們驅退,它們圍在祭台上方盤旋著鳴叫著。
四下眾人無不驚異,皇帝也定定地看著這祭台上方的異象。
高捧長戈的少女手指間滲出血珠,似是引神的代價。
巫者也在震驚著,他們已不知該如何舞動,皆看向周身氣勢已經大改的大巫花狸,一時既不敢靠近亦不舍後退。
飛鳥環繞鳴叫,這些受山神掌管的飛禽代替巫者們狂舞。
朱裳少女再起身時,手中已經無戈,火光中,她再次高高仰首,側抬起一手,另隻手緩慢擊打手腕,隨著擊打,有細小血珠迸濺。
這聲擊打,在諸聲中並發不出醒耳聲音,卻好似以鮮血為引,與天地同律。
伴隨著這律動,她高聲道:“神降!”
這道動用了內息的聲音格外響亮。
無數人的心神皆被牽引。
異象會招來更多異象,飛禽的異動讓山林中的走獸感到了不安,有猿猴開始啼鳴。
雷聲滾滾,雨霧溟溟,猿鳴啾啾,飛鳥啼啼,風聲颯颯,夜幕沉沉。
劉承渾身都在發抖。
“啪!”
祭台上,身形高挑的少女再次擊打手腕,似某種召喚,她烏黑眼眸變得和神祗麵具一樣淩厲,擊打間再次開口:“邪現!”
人群中,祝執深深吸了口微涼潮濕的空氣,亢奮到了極致,不由得爬跪向前……他感受到了,他真的感受到傳說中的神鬼之力了!
最高處,玄衣朱裳的少女開始了她的神鬼之舞。
巫者們自發跟隨圍繞,已不需要規則,她們隻是盡心盡興盡力舞動著,擊鼓聲也變得極其激昂,等筷與鳥鳴齊合吟唱。
鬱司巫眼中含著顫動的淚,緩緩跪坐下去,彎下發抖的脊背,向上方那個掙脫詛咒又打碎詛咒的小狸大巫虔誠拜下。
祝執還在向前爬。
此刻已無人不被這異象震撼吸引,心底最原始的崇拜被激發喚醒,四下嘩然讚歎,伏拜山神者亦不在少數,祝執的異樣雖遭來側目,但一時沒人顧得上理會製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