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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染血的刀丟在地上發出眶當聲響,似在昭告眼前這血腥詭譎的赤麗畫麵並非幻境。

    而奔出的少微縱已神思恍惚,卻半點也不曾懷疑這一切是自己在絕境中的幻想。

    她在幻夢之中,無論多無助,向來隻會想象自己一人殺穿千軍萬馬,而從未想過會有人來相助相救。若說唯一有可能在幻想中撫慰她的,必是那騎著青牛而來的幻影。

    少微認定,她與劉岐雖有交集淵源,但遠遠不到出現在彼此幻夢中的程度,他是幻想外的存在,因此格外真實。

    恍惚的少微奔向那真實的人,臨站定之際,她扶攥住墨狸的手臂用以支撐身形,開口時沒有寒暄沒有困惑也顧不上互換情況,隻氣息不勻地問劉岐:“你的人……能殺這的人嗎?”

    重逢第一句話,是直白的殺戮,而劉岐點頭:“能殺。”

    少微立時道:“那就幫我殺光他們,除了婢女與醫者。”

    少女眼中有著未消下的戰意和殺氣,但此言並非隻是出於洶湧的報複,那些人不單重傷她要殺她,還見到了她知道了她。

    劉岐:“鄧護。”

    “屬下在!”

    “我等途經此處,見大火焚燒,欲叩門相助,然而莊中惡徒聚眾持刀刃犯之,趁機僭越作亂。”劉岐下令:“唯有悉數殺之,以肅此亂。”

    “諾!”鄧護後退兩步,轉身拔刀。

    少微鬆開墨狸,已徑直走向劉岐身後的健碩黑馬,一邊道:“這匹馬借我一用。”

    須臾間死逃生,她目標明確毫無停滯,伸手去抓韁繩,一隻腳剛踩上馬澄,下一刻忽然被人無聲有力地托扶起身體。

    少微借力上馬,免去了過於牽動傷勢,剛坐穩,相扶者已緊跟著翻身上馬,落座於她身後,迅速接過她手中韁繩,道:“我也借與你一用,順路送你一程。”

    馭馬需要消耗很多體力,渾身肌骨都要協作發力,更會直接磨損腿部和手上傷口。

    隻是乘坐便好得多,還能勉強歇息一程。

    因此少微不曾拒絕,隻是在意識到劉岐驅馬的方向不對時,立刻急聲糾正他:“錯了,我是要去長陵!”

    劉岐:“我知道,前方有一條小路,可省去一半時間。”

    話音剛落,他已策馬穿過一片半人高的草叢,前方果然現出一條狹窄小道。

    馬蹄頓時揚起飛快,少微力氣衰微,身形不受控製地一閃,撞到背後的人,劉岐剛要說大可以先靠著他歇息,卻見她已經向前趴去,抱住了馬兒的脖子。

    她就趴在那兒,微微喘息換氣,神思在風中回籠兩分,不由問:“趕得及嗎?我一定要參與今夜的大祭既然沒死,必要一刻不停去趕赴踐行原本的計劃,她為此準備良久,一定要殺掉該殺的人,去收取她理應得到的東西。

    “趕得及。”劉岐道:“夜間儺儀多要等到亥時舉行,亥時為人定,人定而鬼出。還有一個時辰,趕得及。”

    他不是囉嗦的人,此刻卻說了兩句“趕得及”,少微被安撫到,趴在那安心歇息了一會兒。劉岐亦不問不言,四下唯有夜風聲和馬蹄聲。

    不多時,少微蓄了些力氣,雙手支撐著坐直一半,複才開口:“有水嗎?”

    劉岐一手握韁繩,一手摘下馬背上的水囊,手指將木塞頂出,也不管它掉落在哪,隻將開啟後的水囊遞給身前之人。

    少微先慢慢喝了幾口,依舊因嗓中積血嗆咳了好一陣。

    劉岐無聲將馬匹慢下一些。

    少微緩了一會兒,才繼續飲用,她斷斷續續咕咕咚咚喝罷半壺水,方覺自己從一張幹癟的獸皮慢慢被吹鼓起來,總算重新充盈一些。

    而後她微微回身,將水壺遞向劉岐,自己則雙手作合捧狀。

    劉岐便將壺中水慢慢傾倒進那雙血淋淋的掌心,其中汙血被洗去,卻又冒出一道道新的血絲。她用那雙手再次掬水,將臉上迸濺的血跡也勉強濯去大半。

    帶著血氣的水珠在夜色中迸濺,也不免灑到馬背上另一人身上。

    劉岐身後跟著幾名下屬,此時前方路況不明,其中一人便策馬至前方,一手舉著火把照路。火把經過身側時,劉岐看到了自己手背上趴著的幾顆混著血色的水滴,同樣淡紅顏色的水珠掛在少女並不尖銳的下巴上,她的眉眼被洗的漆黑,清晰,銳利,火把餘痕在她眸中燃燒拓印。

    壺中水已用盡,少微重新向前趴伏下去,劉岐便重新以雙手掌控韁繩。

    少女趴在馬背上,脊背因呼吸而微微起伏,像血淋淋濕漉漉的獸,靜默養神。

    此時此刻,劉岐腦海中忽然出現一個無關緊要的念頭,她為之奔走搏殺的人,究竟是何人?怎樣的一個人,竟值得她做到如此地步。

    固然每每相見,她從來都不是完好無損的,如一把火,總是在燃燒著,今次更是幾乎要將自己燃盡了。隻因這座長安城,到處都是矗立的尖銳冰川,火苗總是難以存活。

    但她即便險些就要燃盡,卻仍有火源從內繼續生發,此刻縱然惜力無聲,氣息依舊熊熊烈烈。今夜那座山莊上,她分明才是燒得最烈的那團火。

    此刻的馬背讓劉岐感到尤其顛簸,使人的神思都隨之震晃起來。

    他忽然留意到,她腦袋上紮著一根同樣震晃著的銀針,倒不知是被施加了何等酷刑,動作先於理智,他伸手將那根針拔下。

    少微抬手去摸腦袋,旋即回頭質問他:“你拔我的針作甚,那是拿來調理內息用的。”

    劉岐愕然“啊?”了一聲,忽然感到一種做錯事的慌亂,動作再次先於理智,他伸手就要將那還沒來得及丟開的針再紮回去。

    少微見狀忙捂頭再質問:“你紮得準嗎?還給我!”

    劉岐趕忙遞還與她,匆匆間將針尖朝向自己,一麵看向前方,躲避她的瞪視。

    少微捏過,卻又丟開:“算了,髒了。”

    說罷複又趴回去。

    劉岐赧然道:“抱歉。”

    同一刻少微說:“多謝。”

    前者為一根針而抱歉,後者意識到隻是一根針而已,而自己還未顧得上與他道謝。

    劉岐鬆口氣,恢複如常:“功過相抵,不必再謝了。”

    “哪是這樣抵的,我又不是不講道理。”少微喝罷水稍恢複了些,此刻才有力氣問:“怎這樣巧合,你今晚剛好抵京?”

    “不算是巧合。”劉岐說:“我是特意趕回,不想錯過上已節大祭。”

    少微:“你也喜歡參與儺祭?”

    “從小就不喜歡。”劉岐答得毫不委婉。

    他道:“我來時猜測你會在祭祀的巫者之中,而或許有人不想讓你出現。”

    少微不由問:“你如何猜到的?”

    劉岐:“因為我知道,你定然不鳴則已一鳴驚人,而你的仇敵也皆非尋常人。”

    這話中似帶些示好的吹捧,但少微覺得自己名符其實,她依舊趴伏著,說出的話卻筆直:“你說的對,但我現下不怕他們了。”

    馬蹄踏過一條窄溪,溪水四濺如流星碎裂。

    現下不怕了,便是承認曾怕過。

    劉岐怔了一下。

    她應是個很難感到害怕的人。

    劉岐是和趙且安一路從盜洞口找過去的,因此可以推測出她經曆過什。她能從墓穴中獨自逃出來,實為不可想象,而此刻被她承認的害怕,再次加深了這份不可想象。

    當旁人想象不到她經曆了怎樣的恐懼時,她已然踏出來並碾碎它了,故而才能坦率承認自己怕過。被碾碎的東西配不上勝利者的反複贅述,少微轉而問:“那你又怎會到的這快?我聽說你本該…”“我走的是西麵的路。”不必她費力說完,劉岐便一並解釋給她聽:“東邊水路太多太雜,西麵幾條水路皆可橫渡,便省下許多時間。今日清晨,我抵達長安西側,未曾入城,即繞行往東,向長陵趕來,途中從竇拾一他們口中聽到你失蹤的消息,便和趙俠客一同尋至這處山莊。”

    他暫時略去了中間的過程,此刻道:“還是來遲了,該再早上一兩日的。”

    “不對。”少微的聲息依舊不勻,但其中的固執無法在顛簸馬蹄下破碎,她說:“你來的不遲,不能更早了。”

    她向來霸道,連那些可以鑄造她的苦難也要獨自占有。

    她從墓穴中出來時,帶出了一把鐵劍,在盜洞外丟掉了。但她還帶出了另一把劍,那把無形的劍一旦得到便不會丟掉。

    劉岐看著那慢慢坐直的背影,夜風揚起她散亂的烏發,其中一縷飄飄掠過他鼻尖,如風輕柔,也如劍銳利。

    少年垂眸,看一眼那忽近忽遠、很有自己主見的黑發,微微笑著說:“我不對,你是對的,我知道了。”

    這是又一次衝擊,和在武陵郡太清亭中那次一樣,而今他已經能夠輕車熟路地接受她的不同,但那衝擊之感隻是變得隱晦,並不曾減輕。

    少微隻看向前方,再次催促他:“再快些。”

    劉岐沒說話,馬匹行進的速度已代替他應答。

    少微說:“你今晚送我一程,我也要送你一樣東西……”

    她道:“到那時,你要好好看著。”

    “好。”劉岐喝了聲“駕”,一騎二人共同奔入在火光映照下澎湃洶湧的夜色中。

    今夜無星無月,僅有吹不盡的東風。

    身後火光已經遠離,前方之火隱隱在望。

    依山露天的祭台上方擺滿了燃著篝火的銅火盆,周圍亦見火把高立。

    火光熊熊燃燒,發出劈啪聲響,那些迸濺的火星好似悉數落在鬱司巫心頭上。

    她肅立在祭台後方的陰影,身後是準備就緒的巫者,隊伍足有六十餘人,卻偏偏少了最重要的那個。戴著麵具的巫者們似已化身鬼神,但麵具之下無不緊張忐忑。

    外人或許還不知具體,但這些巫者都很清楚,花狸失蹤了,都說是被邪祟卷走。

    而他們不知道的是,不但花狸失蹤了,另外還有兩個巫女死了。

    鬱司巫蒼白的臉上已有幾分麻木。

    昨夜看守阿舟的兩名男巫莫名昏睡,阿舟不見了。今日晨早發現了屍身,在長陵外的一座林子“自縊”了。

    另外一名巫女的死狀則更為離奇,那巫女並不參與今夜的大祭巫舞。此人平日在神祠中多負責蒸製貢糕,這次跟隨前來也是為了製作貢品,也因此她先前並無機會和花狸有過接觸,隻是那日一同入墓穴參與驅儺,而仔細回想,當時此人在列隊時“恰好”站在花狸右側,可真正進入墓穴時卻和花狸去往了兩個方向,並無再多交集。

    但僅是如此,這名巫女昨夜便死了夥房中,口中塞滿了剛出鍋的貢糕,看起來是活活噎死的。至此,究竟真是邪祟作亂,還是有人故意針對花狸,針對神祠,又及時毀掉一切證據,已經很難分辨………

    今日晌午,皇帝已知曉此事,心煩意亂的皇帝隻丟下一句話:【小狸一隻,難當大任。】

    彼時鬱司巫跪坐在太常寺卿身後,聽到這八字,隻覺降下一道沉重的詛咒。

    皇帝必會追查此事,但那是僅為了天家祭禮的尊嚴,需要弄清楚到底是邪祟還是人為。

    天子並不在意一個小巫生死,天子的煩心是接連不斷的壞消息,以及那剛顯露出的祥瑞預兆突然熄滅之下代表著的不祥。

    但已經定下的祭禮絕無取消的可能,皇帝已率百官齊至。

    咚!”

    隨著一道鼓聲響起,鬱司巫絕望地想,詛咒已經生效,這是神祠巫者在皇帝麵前呈現的最後一次大祭之舞了。

    又一聲鼓響,巫者們將在第三道鼓聲落下時走上祭台。

    火光映照下,祭台正前方,隨著跪讀罷祝文的太常寺卿指引,率宗室及百官有序跪坐的皇帝端肅地向天地行下稽首禮,此天子之禮謂之“迎神”。

    跪坐於武官之列最後方的祝執,也以前所未有的虔誠姿態伏地叩拜,抬首之際,他目光灼灼地望著高高的祭台,眼底充滿渴盼。

    咚!”

    第三聲鼓點落下,巫者要登上祭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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