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青身後跟著數輛馬車,皆是淮南舊臣為恭賀蘇輕宛喜得麟兒所備的賀禮。他掀開車簾進來時,眉宇間帶著少年人特有的鮮活笑意:“姑姑瞧著,侄兒倒像個跑腿的信使了,這滿車的物件,可都是叔伯們的心意。”
蘇輕宛望著那成箱的錦緞、藥材與各式精巧玩物,不禁失笑搖頭:“他們總是這般費心。”說罷便喚來青雲,“都收下吧,仔細記好名錄,改日我自會回禮。”
待下人搬卸禮物的動靜漸遠,她才細細打量眼前的少年。不過一年未見,念青竟躥高了大半個頭,膚色也染上了沙場風霜的黝色。他本就比同齡孩童沉穩幾分,如今身量已近成年男子,雖肩頭尚帶著少年人的單薄,那雙眼睛卻淬著久經戰陣的銳光,倒有了幾分主帥的威儀。蘇輕宛瞧著他額角尚未褪盡的淺淡疤痕,心口像被什輕輕蟄了一下一一這孩子分明還是總角年紀,卻要扛起淮南的萬河山。
似是察覺她眼底的憐惜,念青主動上前半步,聲音放得輕柔:“姑姑莫要憂心,侄兒在淮南一切安好。初歸時確有惶恐,怕辜負母親與姑姑的期許,更怕擔不起先祖留下的基業。如今……”他抬手按了按腰間的佩劍,指節因常年握韁而泛著薄繭,“侄兒心中已有定數,也添了幾分力量,姑姑隻管寬心。”“我如何寬心?”蘇輕宛伸手撫過他耳後新長出的碎發,指尖觸到那片溫熱的皮膚時微微發顫,“你姑父說你在西林戰場傷得頗重,如今可大好?淮南醫者終究不及宮中禦醫,可有仔細診過?”“不妨事的。”念青微微側首避開她的觸碰,卻仍保持著溫順姿態,“箭傷已愈七八分,前陣子的時疫也是虛驚一場。若姑姑實在掛懷,過兩日請太醫來瞧瞧便是。”他說話時語調溫軟,字句間卻透著不容置疑的篤定,倒讓蘇輕宛想起了早逝的長兄一一那般溫和藏著堅韌的模樣,競如出一轍。她喉頭微哽,忙別過臉去拭了拭眼角。
這年紀的孩子本該在爹娘膝下承歡,念青卻已長成能為她遮風擋雨的模樣了。
“對了,”念青忽然轉了話頭,目光在屋內逡巡片刻,“小表弟呢?”
“小魚兒剛睡下了。”蘇輕宛抬手示意他輕些,“等他醒了,你再好好抱抱。”
“不知是像姑姑多些,還是像姑父?”
“如今才滿月,瞧著一團粉糯,哪分得清。”蘇輕宛望著搖籃的嬰孩,笑意溫軟,“倒是你,打小就像你父親。”
念青聞言笑了,眼角眉梢都舒展開來:“叔伯們也常這般說,說我眉眼間的神態,與先父年輕時一般無二。”提及父親時,他語氣自然,再無往日的生澀。想來在西林軍營的日子,那些追隨過兄長的老將們,定是常與他說起往昔的。
蘇輕宛暗自欣慰。從前念青乍聞生父事跡時,總帶著幾分局促,畢竟那是他從未親見的親人。如今這份熟稔,倒像是填補了些什。
“西林的戰事,當真順利?”她輕聲問起正事。
“托先祖庇佑,竟比預期快了許多。”念青提起戰事,眼中泛起亮采,“原以為少說要拉鋸兩三年,不想一年便收了兵。祖父與先父駐守淮南數十年,威名早已刻在西林人心。我初到時總怕辱沒了他們的名聲,尤其是首戰失利那回……”他指尖無意識摩挲著劍柄,聲音低了些,“叔伯們都道勝敗乃兵家常事,可我那夜翻來覆去睡不著,對著祖父與先父留下的兵書、劄記看了整夜。隻想著多學一分,便能少讓些弟兄們流血。每回布陣時都如履薄冰,索性便總衝在最前頭,倒也痛快。”
他說起那些刀光劍影的日子,仿佛在講一段跌宕的傳奇,眼底的興奮藏不住。蘇輕宛靜靜聽著,恍惚間仿佛又回到了少女時,圍在父親膝下聽他講邊關烽火,看兄長擦拭那柄陪他征戰的長槍。那些金戈鐵馬的故事,藏著她最敬慕的英雄氣。
窗外的日頭漸漸西斜,念青的話匣子一旦打開便收不住,從如何識破敵軍的誘敵之計,說到陣前與敵將的對峙,連眉宇間的少年氣都染上了幾分沙場的悍勇。蘇輕宛始終含笑聽著,偶爾插問一兩句,目光滿是寵溺。
她知道,待念青回了淮南,這般促膝長談的日子便少了。此刻簷下的光影緩緩流淌,每一分每一秒,都該好好記在心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