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十,雖然不下雪了,但氣溫並沒有明顯回升。
宿羽宮這邊的人越來越多,邵勳也越來越清閑。
這一日,他看到梁州刺史孫和送來的捷報,其中提到楊難敵死了,病死的。
其子引眾東歸,但不知道是沒達成統一意見還是怎著,似欲投降,又似不降,結果孫和沒給他們機會,在半路設伏,殲滅仇池氐眾兩千餘,檻送數十人入京。
打不死的小強終於死了,但真論起來,楊難敵是病死的,並非死於戰場。
石虎在哪呢?邵勳不由得思量起來。
按照兩年前得到的消息,他可能還在吐穀渾鮮卑部中,將來再找機會收拾,連不遵奉朝廷號令的吐穀渾一起收拾了。
傍晚時分,邵勳坐在山腰之上。
一張高腳桌、兩張椅子、幾樣小菜,靜靜看著遼闊的廣成澤。
二十多年前他在此開荒,篳路藍縷。
二十多年後的今天,他重臨此地,欣賞著累累果實。
曾經滿是灌木、雜草的荒地變成了良田,殘雪與麥苗交相呼應。
曾經泛濫的沼澤被整治成了陂池,待薄冰融化之後,就是碧波萬頃。
果園、菜畦星羅棋布,恰當好處地利用了那些零碎土地。
巨大的倉城取代了邸閣糧庫,一整座城全是倉庫,仿佛在炫耀這座少府名下最大苑囿的豪富。
草場自丘陵延伸而下,一個個牲畜欄、馬廄點綴其間,一塊塊農田、穀倉分布其中,園戶們從穀倉內取出糠麩、秕穀、豆子,喂養馬匹,助它們度過牧草返青前的難熬時段。
竹林濤濤作響,與水中央的垛田默默相望,靜靜等待著春天的來臨。
“當年我就是靠這個,東征西討,數破頑敵。”邵勳吃得差不多了,遂站起身,憑欄眺望道: “人這一輩子,做好一件事都不容易,何況那多事。二十餘年過去了,廣成澤這件事終於做得差不多了,而人業已近歸途矣。”
劉野那聽得有些傷感,於是插科打諢道: “你若自覺已近歸途還有心思和那群司馬氏婦人調笑?”
邵勳哈哈一笑,道: “是啊,我這輩子就和司馬家的女人過不去。”
山下傳來了高亢的殺聲,輪休的一半親軍正在出操訓練。
在這如同仙樂般的喊殺聲中,邵武夫來到了臥室中。
王蕙晚眼圈紅紅的,見到邵勳來了,忍不住掉下幾滴眼淚。
女兒如此梨花帶雨,讓邵勳頗是心疼,忍不住拍了拍蕙晚的肩膀,道: “生離死別,人總有這一天的。興許隻是舍棄了這身皮囊,超脫而去了呢?”
司馬脩韓的眼皮子時不時顫動著,終於睜開了眼睛。
她方才做了一個夢。
那時候父親還在,大晉國勢正盛。還是少女的她在秋遊中見到了琅琊王氏的王敦,忍不住扇了他一個巴掌。
父親大為震怒,因為他本來屬意王敦當駙馬的。
隨後幾年,父親又選了幾個大族子弟,她怎都不同意。到最後實在頂不住了,於是選了東海王氏子,嫁到了東海郡。
她與駙馬關係不睦,因為她從不和駙馬同房,逼得駙馬私下養了一堆姬妾,縱酒服散終日不回家。
她偷偷來到朐縣,將一個名叫邵勳的世兵子弟接回了公主府,悉心撫養。
她把他養成了自己喜歡的樣子,然後在他成為少年的時候,勾引了他。
少年得到她後,賭咒發誓,這輩子隻對她一人好,絕不看一眼其他女人。
駙馬很快病死了。
她帶著少年南渡建鄴,在臨海郡的海邊辟了一個莊園,最後嫁給了這個勇武過人,屢次擊敗匈奴、羯眾,收複徐州、豫州大片土地的少年。
他們一生共養育了三個孩子。臨死前,他抱著她,兒女們泣不成聲,她卻覺得這一生死而無憾,遂含笑而去。
夢終究是夢,是人生中求而不得的遺憾。
當初有多灑脫,後來就有多後悔。
司馬脩韓伸出一隻手,緊緊握住邵勳。
邵勳輕輕回握。
夜色漸漸濃重。
王蕙晚來了幾次,父親一直坐在床榻邊,一直握著母親的手。
她不忍多看,又去照看女兒。
當最後一次過來時,母親艱難地扭過頭,對她笑了一笑。
女兒在懷動來動去,瞪著大大的眼睛,好奇地看著這一切。王蕙晚趕忙轉過女兒的臉,然後直抹眼淚。
“我十年前就後悔了,我要離你近一點。”這是母親最後一句話。
王蕙晚無力地跪坐在地女兒哇哇大哭起來。
邵勳輕輕合上了司馬脩韓的眼睛,微微歎息。
看樣子,到了最後,還是他更薄情一些。
宿羽宮,更加清冷寂寥了。
邵勳站起身,看著女兒和外孫女,憐惜之意更濃。
“蕙晚,你要隨我回京中?”邵勳問道。
王蕙晚茫然地搖了搖頭。
邵勳將她扶起,又把外孫女抱入懷中。
外孫女有些累了,似乎想睡覺。邵勳輕輕抱著,出了臥室。
“陛下,甲坊令在外邊等著。”童千斤稟報
道。
“讓他和王家人一起操持喪事吧。”邵勳頓了頓,又道: “桑梓苑令空出來兩月有餘了吧?罷了,你不知道。”
“讓王羲之為朕草擬敕書。”邵勳一邊輕輕搖晃著外孫女,一邊說道: “何審調任桑梓苑令,即日赴任。甲坊令徐鉉出任廣成苑令,操持完喪事後再赴任。”
“遵命。”童千斤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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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家人來到宿羽宮後,邵勳便去了廣成宮。
夜色如墨,他攤開紙筆,在燈下寫寫畫畫。
大梁朝的東宮製度,可以參照前代的魏晉,也可以參照南北朝及隋唐,再往前或往後,都不太適宜了。
東宮品級最高的官員便是“三太”、 “三少”,即太子太師、太子太傅、太子太保、太子少師、太子少傅、太子少保。
雖言六個,但大多數時候並不齊,或二或三,或四或六都有。
最少的情況下隻有太子太傅和太子少傅兩個,前者為主,後者為輔。
三太三少之外,還有一個太子詹事。
如果太傅、少傅總領宮事,那一般不置太子詹事。
如果太傅、少傅隻是加官,並不實際管事,那就設太子詹事,總領宮事。
太傅、少傅實際管事的情況下,就會有僚佐,
如丞、主簿、五官掾、功曹史、主記門下史、錄事以及諸曹官。
邵勳想了片刻後,在紙上寫下了“太子太傅”、 “太子少傅”八個字,沒寫其他二太二少。
寫完後,又在這兩個官位旁邊各寫了一些幕僚職位。
很明顯,這是要太傅、少傅實際管事,不置太子詹事了。
這個時候,他又頓了頓,似在思考。
東宮屬官又分兩類。
一是“全職”東宮屬吏,即不在外朝任職,二是“兼職”東宮屬吏,即本身有外朝職務,同時又兼領東宮職官。
大多數情況下,全職官和兼職官是同時存在的。
比如,晉武帝時侍中任愷兼領太子少傅、衛將軍楊珧領太子少傅,甚至還有宗室、三公兼領東宮傅保的。
這種兼職官最為微妙。
晉惠帝司馬衷能力不足,他當太子時自然要重臣輔佐。
但有的時候又變味了,不是輔佐,而是壓製東宮集團,將太子架空,隻能負責修書、祭祀、接待、儀禮這些雞肋般的事情。
畢竟,這些兼領傅保,且實際管理東宮事務的外朝重臣,很顯然是皇帝的親信,執行的是皇帝的意誌,太子沒法和這些人對抗,最終隻能喪失權力,一舉一動都被監視著,隻能搞些邊邊角角的事務。
同時這也是一種相對體麵、相對高明的辦法,對外給人重視太子的感覺。
你看,開國元勳都給太子“打工”,你敢說太子不受信任?
邵勳思來想去,最終決定采用晉武帝司馬炎的策略,以外朝重臣兼領太子太傅、太子少傅,總領東宮僚屬。
“以尚書左仆射梁芬領太子太傅,以樞密監陳有根領太子少傅。官事無大小,皆由二傅領之。其訓導者太傅在前,少傅在後。省太子詹事。”邵勳在紙上寫下一段話,
“以安定太守垣喜為太子左衛率,以義從軍副督劉達為太子右衛率。省前、後二衛,左、右衛各置兵千員,自禁軍、府兵子弟中募集。”
寫完這四個職位後,邵勳便擱下了筆,仔細看著。
其他職位還有很多,如中庶子(相當於侍中)、中舍人(黃門侍郎)、食官令(太官令)、庶子(中書監令、散騎常侍)、舍人(中書侍郎、散騎侍郎)、洗馬(秘書)、率更令(光祿勳、衛尉)、家令(司農、少府)、仆(太仆、宗正)等,總數十員,配上傅保、左右衛率,就是一個精簡版中樞朝廷。
這些職務確實重要,但沒那重要,邵勳還要與人商議一下。
青煙嫋嫋升起。
邵勳將剛剛寫過字的紙湊近燈火,付之一炬。
二月十七日夜,邵勳來到靈堂之中,賓客們盡皆低頭,避散而走。
默默添了些燈油後,連夜離去,返回汴梁。
丞相王衍沒有來,因為他也老了,精力比起去年斷崖式下降,最近還偶感風寒,真的動不了身。
兩個老登之中,他真沒梁芬身體好,後者到現在都神完氣足,令人稱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