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下旬,江南連下多日大雪,幾如北地。
這是連續第二年如此了,不得不讓人感慨老天的無情。
漫漫風雪路上,一群俘虜被押解著西行,抵達一莊園時,臨時收押,待雪停後再度前行。
押送他們的是來自左金吾衛的府兵,這會個個哈氣跺腳,抱怨不已。
這江南的雪天感覺有點不一樣,讓人分外難受。
莊園內已經有人居住了。
數十名挎刀持弓的漢子目光炯炯地看著新來的府兵,好像在謹防他們入內衝撞重要人物。
吹台龍驤府南柳防別部司馬夏悟最開始還有些不高興,不過在看到這數十名護衛挺有章法,不似鄉間壯丁手段後,便問了下,這才知道他們原來在高柳鎮曆練過,是鎮將孫和的親兵,整整一隊五十人,跟了他多年了。
而今普遍年歲大了,四十多的一大把,身上還有傷病,於是便帶著家人南下,每戶先給田三十畝,將來開荒後倍之。
總體算下來,比在高柳鎮連兵籍都入不了
強——很多親兵是私人部曲,主將在任時想辦法弄錢養。
而得知他們的身份後,相互之間親切了許多,氣氛也不再劍拔弩張了。
“這是誰家的地?”夏悟問道。
“許副許仲先。”隊主還沒回答,旁邊一路過的少年脆聲說道: “現在是我的了。”
隊主立刻行禮,口呼“三郎”。
少年看樣子隻有十幾歲,身後卻跟著個二三十歲的婦人,容貌清秀,一臉緊張之色。
不像娘親,不像妻子,倒像是婢女,手還提著食盒,奇哉怪也。
夏悟行了一禮,知道這個少年是梁州刺史孫公之子,不敢怠慢。
少年很快走了, “婢女”趕緊跟上。
夏悟收回目光,道: “前次在建鄴見得一官名喚許朝,給我們發放軍糧……”
“許朝乃許副之弟。兄弟二人都曾在山遐幕府為官,副先病死,朝隨山遐一起歸順。”隊主說道: “許副諸子對抗大梁天兵,被處死,家產被抄沒。這個莊宅有五十餘頃地,被賜給三郎了。許朝應無事,家產仍在,莊園似在柴桑。聽聞他早年無後許副將庶長子出繼給他,後來許朝又自己生了一個兒子,兄弟倆不是很和睦。”
“許副運道不錯啊。”夏悟笑道: “竟然還留有一子,雖說出繼給弟弟了。”
“確實是運道。”隊主感慨道。
兩個大男人興致勃勃地聊完八卦後,便準備去吃飯了。剛來到庖廚附近,卻見少年孫熙走了出來,身後跟著幾個家兵,手拿簸箕,麵滿是灰,正向隊主苦笑。
那個“婢女”一溜小跑,嘴不停勸道:“三郎,下次別燒麻了。田舍夫種麻織布,不知道多小心,你卻拿來燒著玩,而今盡成灰燼。”
孫熙不耐煩地看了她一眼。
以前被這個大胸女人迷得不行,現在隻覺得聒噪,影響他搞一些有趣的事情。
他轉過身來,仔細看著第一位親兵,道:“你這是麻灰?”
親兵點了點頭。
孫熙又看向第二人,道: “你這是蘆葦灰?”
此人又點了點頭。
他走到第三人麵前,問道: “你這是燒的竹子?”
“是。”此人答道。
“走吧,把昨日獵的那頭鹿取來,剝皮。肉你們分著吃了,給我留一碗就行。”孫熙倒
背著手,大搖大擺地走了,一邊走,一邊說道: “兄長還不信,我偏給你看看,這三種灰去油本領多半不一樣。”
夏悟聽得目瞪口呆。
好家夥,這廝是看見什就燒什啊,連麻都燒!若拿去漚一漚,再做成白麻布能賣不少錢呢,這是在燒錢啊!
“走了,吃飯。”隊主邀請夏悟一起用飯。
夏悟道了聲謝,也沒推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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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建鄴北部尉、會稽國中尉賀隰坐在廊下,瑟瑟發抖。
他本來是有件錦袍禦寒的,但路上被府兵搶走了,而今隻能披一張破爛的氈毯,聊為抵禦寒風。
他的事不大,談不上死,但舉家流放是難免的了。
山陰賀氏世代名門,一朝淪落至此等境地,真是可憐可歎。
“唉!”每每回想起之前那段不堪回首的歲月,他就噩夢連連。
無數頭裹黃巾的兵士齊聲喊,在漫天大雪中發起衝鋒,將他們引以為傲的軍陣擊破,於是眾皆喪膽,隻能固守城池。
隨後來了無數壯丁,仿佛人是從地長出來的一樣,猛衝猛打。
緊接著,山遐、蘇峻也來了,圍城三匝,令他們插翅難飛。
當餘姚虞氏投降的消息傳來後,賀家上下完全失去了抵抗的勇氣,不得不舉山陰而降。
其他十餘姓子弟多寥落,戰敗後慘遭屠戮,其情其景,不忍猝睹。
整個會稽郡,除虞氏、賀氏各有少數族支活命外,就邵、鍾離二姓得免。
邵姓子弟說當年吳將邵凱率軍投降,被安置在徐州,與東海邵氏乃親族,軍士們一時難以分辨,不敢動手,僥幸得免。
鍾離氏則因為出過兩任水軍將領(東吳樓船都尉、水軍督),前番又有子弟率舟師封鎖大江,乃水軍將門世家,故得免。
好好的一個江東大郡,就這被掀翻在地了,比司馬晉滅吳還慘———司馬氏滅吳,並沒有大肆清算東吳舊人,對江東豪族以安撫為主。
會稽還有諸多南渡士人家族,他們最為無恥,大軍抵達前就已經暗通款曲,並積極提供糧草、軍械乃至派丁壯攻城,除少數人動作較慢,被直接擊破外,大部分都保存下來了。
最讓賀隰感到難過的是王氏。
當梁兵衝進山陰城內的王宅時,王述、王
臻被擒,王簡姬大喊她是會稽王妃。
梁兵遲疑不敢動,確認之後,欣喜若狂,竟然為誰俘虜的會稽王妃爭執、推搡了起來。
賀隰得知後,久久無語。
會稽王若還活著不知作何感想。
遠處響起了腳步聲,片刻之後,一群府兵走了過來,喊他們排隊領粥。
賀隰被兒子攙扶起身,一瘸一拐地到院中領粥。
粥熱氣騰騰,讓人食欲大動。
賀隰甚至能聽到兒子咽口水的聲音,但他卻沒任何食欲。
“我知道!我就知道!這三堆灰是不一樣的!”一牆之隔的院中響起了少年略顯稚嫩的大喊大叫聲。
“麻灰去油最佳,蘆葦次之,竹灰最差!”
“都是一簸箕灰,為何天差地別?為何?”
“麻灰比那日燒的鬆木灰還好,與蘆葦灰差不多。”
“快!快!給我把灰水濾一下,我倒要看看去油之物在灰還是水。”
“唔,多半是在水了,不然為何要泡
水?”
說到最後,聲音幾乎有些癲狂了。
“三郎。”一個溫柔的女聲響起: “你用何物濾水?”
“用那個!用那個!”少年幾乎要跳腳了: “早上給我做蒸餅的細紗呢?就用那個。”
“三郎,那個紗網很貴的,就帶來這一張,尋常人家都沒有呢。”女聲說道。
“我不吃蒸餅了,給我濾,快點。”少年急切地說道。
“好!好!你別急。”女聲勸道,然後低聲對他人下令。
又是一陣手忙腳亂。
賀隰之子聽得啞然。
他是富貴之家,自然知道少年和婦人說的是什。
一般而言,新磨出來的麵粉顏色暗黃,很難看,所以有錢的人家會用極細的絲綢紗網濾一下,將相對潔白的麵粉濾出來,然後做白麵餅之類。
賀隰則冷哼一聲,同時有些悲哀。
大梁朝的官宦子弟就這副德性,比大晉朝好不到哪去居然贏了?
天道不公!天道不公啊!
“三郎,若在水,你怎辦?我看這水都差不多啊。”有人問道。
“不急。先看看去油之物在哪。”少年說道。
“三郎,先吃飯吧。”女聲又勸道。
“噤聲!你除了陪我上床還會什?”少年斥道: “我長這大,就這點樂子可看,別煩我。”
賀隰父子聽不明白他們在說什,也沒什心情聽了,一人領了一碗稀粥後,又回到廊下坐著。
風雪似乎更大了,鋪天蓋地,呼號不已。
風中時不時有馬蹄聲傳出,不用想了,能在江南縱馬馳騁的定然是北兵。
偶爾還會有車馬路過。車廂內滿滿當當,看護衛車輛的軍士那小心翼翼的動作就可猜出,那一定是搶來的財貨。
賀隰又抬頭看了看他所在之處。
自後漢靈帝時期自汝南南遷以來,句容許氏已經在江東紮根一百三四十年了,與戴、葛、陶、孫等江東本地士族聯姻數代,雖然比不上他們山陰賀氏,卻也儼然望族,結果一朝覆滅。
或許百餘年後,江南再無顧陸朱張虞孔許
陶等卿族,轉而變成了王金侯李張孫等族。
新的江東大族取代舊的江東大族,這不是猜想,可能已經是事實。
風雪一直到入夜時分才稍稍小了一些。
急促的馬蹄聲中,又有千餘人倏忽而至。
賀隰耳邊傳來了一陣驚呼,但他懶得睜眼,隻迷迷糊糊地睡著。
片刻之後,他隻覺身上一重,不由地睜開了眼睛,原來是一床被子。
“陸士瑤! ”賀隰驚訝道。
“正是老夫。”陸玩身著華麗的狐裘,站在賀隰身前。
“你從吳郡過來的?”
“是。”
“吳郡……沒了?”
陸玩臉色一正,道: “吳郡已為王師克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