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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473章 無所求,有所求

      漢延熙十四年,吳建興元年,六月。

      吳丞相諸葛恪私通魏司馬昭,事泄於漢。

      漢主震怒,興師陳於邊境,絕商旅,斷饋遺。

      吳中自公卿至閭左,無不惶駭。

      武衛將軍孫峻乃乘朝會發難,詰問殿前。

      恪雖機辯捷出,然事證如山,終不能對,唯伏地請罪。

      衛將軍滕胤、右將軍呂據為之緩頰,奏稱“元遜雖專擅,然心在社稷,宜薄懲以觀後效”。

      帝亮衝齡踐祚,不能決,委政於峻。

      遂下詔:

      丞相恪改授西陵都督。朝中機務,悉付武衛將軍峻總攝。

      峻既專國,與全公主潛通宮掖,內外鉗製。

      又恐諸臣不服,遂複校事府監察舊製,以平準司兼領互市。

      江東權柄,自此移矣。

      後世有善史者名曰善熊諦聽,評注:

      恪以雄才受寄托,然專恣招禍,雖辯如濤湧,終難掩鐵證之山。峻借外勢清內患,其術險矣。然主少臣強,禍胎已種,豈獨恪之過耶?

      六月的建業,暮色如釅茶初潑。

      秦淮河水馱著最後幾縷金暉,緩緩東流。

      石頭城垣在漸起的濕熱中沉默如巨獸匍匐。

      呂壹的安車剛在府門前停穩,門房老仆已疾步趨前,壓低聲音稟報:

      “主公,糜先生來了,已在偏廳等候。老奴見是常客,便鬥膽先請入府了。”

      呂壹有些疲憊的臉上驟然綻出光彩:“糜先生?快,引我去見!”

      他連朝服都未及換下,穿過回廊時帶起一陣風。

      推開偏廳的雕花木門,隻見糜十一郎正負手而立,欣賞壁上那幅《江表形勝圖》。

      聽到動靜,他轉過身來,青衫素履,笑容溫潤如舊日。

      “呂公,恭喜。”糜十一郎拱手,眼中含笑,“前日朝堂之事,某雖未親見,然建業街頭巷議已沸。”

      “校事府重掌權柄,兼領平準、互市,此乃三喜臨門啊。”

      呂壹臉上喜色卻隻一閃,隨即化為苦笑。

      他揮手屏退左右,親自掩上門扉:“糜君,且隨我來。”

      兩人穿過一道暗廊,步入後院深處一間不起眼的廂房。

      此處門窗皆以厚氈覆裹,外有假山流水掩映,正是呂壹密談要事之所。

      待僮仆奉上茶點退去,呂壹才長歎一聲,將那方新得的“校事監察”銅印置於案上。

      “喜則喜矣,然某心中……實有隱憂。”

      他再看向糜十一郎,“若是糜先生再不來,那我明日就得尋了機會,去找先生了。”

      糜十一郎聞言,笑曰:“三喜臨門,呂公麵無喜色,莫不是還有什心事?”

      呂壹摩挲著印紐上冰冷的獬豸紋,歎息:“確有心事。”

      他指了指自己胸口,“糜君,某這心……不踏實啊。”

      “不踏實?”

      呂壹長歎:

      “糜君,你看兩日前的諸葛元遜,是何等人物?紫袍玉帶,總攬朝綱,東興一役威震江淮,先帝托孤時何等赫!”

      “可一朝事泄,不過半日朝會,便從丞相之尊貶至西陵都督,多年經營,盡付流水。”

      他頓了頓,指尖無意識地在印麵上劃動:

      “當時某立於殿外,聽得最後那一聲‘臣領旨’……,聽得某後脊發寒。權勢二字,竟薄如春冰,朝凝夕散。”

      呂壹抬起頭,眼中有深深的疲憊與警惕:

      “元遜尚且如此,何況我這小小校事府中書?今日孫峻能用我,是因我對他有用。”

      “明日若覺我礙眼,或需收買人心時,安知不會效諸葛恪故智,拿校事府開刀?”

      “便是先帝在時,雖未削校事府名號,卻令我等專務易市,監察之權形同虛設……”

      他舉起銅印,眼中露出複雜的光芒:

      “這枚銅印,今日是權柄,明日或許便是催命符。”

      “糜君,你說說,某這心……如何能踏實?”

      室內一時寂靜,唯聞假山外潺潺水聲。

      糜十一郎靜靜聽著,端起茶杯,卻不飲,隻凝視著盞中浮沉的茶梗。

      良久之後,他又放下茶杯,瓷底與紫檀案幾相觸,發出清脆一響。

      抬頭,微微一笑:

      “呂公所慮,在理,卻未窺全豹。”

      已經不止一次在糜十一郎臉上看到這個神情了。

      每一次糜十一郎出現這個表情,呂壹就知道,自己有救了。

      “先生,先生請教我!”

      糜十一郎輕輕道:

      “孫峻雖名列先帝托孤五臣,然序位最末,素無殊勳,亦無盛名。”

      “今憑一朝發難,便扳倒丞相諸葛恪,總攬大權……”

      頓了一頓,看向呂壹,“呂公,這唯你我二人……你捫心自問,可覺孫峻名正言順?”

      呂壹一怔。

      “換成孫峻也一樣,他自己心必不會安。”

      糜十一郎垂眸,眼中茶葉沉浮,“諸葛恪有東興拓土之功,呂據掌軍多年,頗有戰功。”

      “便是那滕胤,雖北人南渡,然尚公主,乃先帝姻親,兩朝紐帶;昔日治理地方,多有政績。”

      “此三人皆在托孤之列,資曆人望,孰不在孫峻之上?”

      他屈指數來,如數家珍:

      “諸葛恪雖貶西陵,仍領三郡軍事,舊部未散;呂據升任驃騎將軍,兼管西宮事務;滕胤看似沉默,然其身係北來僑臣與皇室關聯。”

      “且滕胤乃諸葛恪姻親,呂據與諸葛恪交往甚密。若滕呂二人生了異心,足以動搖朝局……”

      糜十一郎說到這,直視呂壹:

      “呂公,若是你換成孫峻,此刻坐於丞相座上,會不會覺得如坐針氈?”

      “會不會想,呂據手握西宮禁衛,若趁夜叩闕,當何以禦之?”

      “滕胤乃北人代表,若私通西陵,當何以察之?那些曾受諸葛恪提拔的文武,可會伺機反撲?”

      他指尖輕叩案麵,就像是輕輕地敲在呂壹的心頭上:

      “疑心生暗鬼,暗鬼需夜叉鎮之——校事府,便是他孫峻的夜叉,呂公,你覺得呢?”

      呂壹眼中漸亮,卻又遲疑:“可若時日一長,他坐穩了位置……”

      “那便不讓他坐穩。”糜十一郎截斷他的話,笑容透出一絲冷意:

      “呂公,校事府若想長久,就得讓孫峻覺得,他對諸臣的懷疑,是對的。”

      呂壹隻覺得自己隱隱摸到了門道,急切地問道:“此言何解?”

      “西陵諸葛恪處,可遣精幹校事扮作商賈,混入互市隊伍,觀其治軍,察其幕僚,錄其往來。”

      “無論是滕胤還是呂據,其府中掾屬,門生故吏,賓客走動,皆可詳錄。”

      說到這,糜十一郎端起茶杯,輕抿一口,等得呂壹心焦,這才繼續說道:

      “事無巨細,皆報丞相。人非聖賢,孰能無過?更何況是失勢落魄之臣,心懷怨懟之將?”

      “三更私會,五更密信,酒後狂言,軍中異動……但凡有一二異常,便是‘圖謀不軌’的蛛絲馬跡。”

      “孫峻見得越多,便疑得越深;疑得越深,便越離不開校事府這雙眼睛。”

      呂壹終於徹底明悟,連連點頭,發出“哦——”:

      “妙!如此,孫峻便知校事府耳目遍及江東,不可或缺。即便他日後有心卸磨殺驢,也得先問問他自己的疑心病答不答應!”

      “正是此理。”糜十一郎舉杯,“疑者,權之鎖也。呂公掌此鎖鑰,何愁前程?”

      兩人對飲,茶湯已涼。

      窗外夜色如墨,建業城陷入了沉睡。

      呂壹重新把玩起那方銅印,神色已是變得閑適,心情放鬆。

      忽然問道:“糜君如此助我,不知馮公……可有所求?”

      糜十一郎笑容溫潤如常:

      “呂公說笑了。興漢會所求,不過商路暢通,互利共贏罷了。”

      “校事府監察百官,保的是孫峻的權,穩的是江東的局——這局麵越穩,我們的生意,才越好做啊。”

      言罷,他起身一揖:“夜已深,某告辭。願呂公,步步高升。”

    ——

      就在糜十一郎與呂壹相見的時候,建業城的皇宮,昭陽殿偏室,亦有兩人相見。

      銅獸香爐吐著甜膩的蘇合香氣,錦帳低垂,遮住了窗外漸沉的暮色。

      全公主斜倚在錦緞軟榻上,指尖有一搭沒一搭地撥弄著案上那盞雁足燈的銅鏈。

      立於燈盤上的蠟燭燭焰隨著她的動作搖曳,將壁上繪的雲氣仙鶴映得活了一般,振翅欲飛。

      她今日著了身深青色曲裾,領口繡著細密的金線纏枝紋,襯得脖頸愈發修長白皙。

      門外傳來宦者通傳:“丞相求見。”

      “進。”她懶懶應了一聲,身子卻未動。

      孫峻推門而入,紫袍玉帶,步履沉穩。

      他在榻前三步處停下,躬身行禮:“臣孫峻,拜見長公主殿下。”

      姿態恭謹,無可挑剔。

      全公主這才抬眼看他,揮了揮手,“都退下吧,門外守著,莫讓人擾了本宮與丞相議事。”

      宮人們魚貫而出,最後一人輕輕帶上了門。

      門扉合攏的輕響未落,孫峻已直起身,方才的恭謹瞬間褪去,眼中燃起一團暗火。

      他大步上前,伸手便去攬榻上之人。

      手掌按在全公主腰間的玉帶上,金線繡的鸞鳥紋在他指下扭曲變形。

      “姑母……”孫峻的聲音粗重,帶著得誌後的亢奮,“從今往後,這江東……便是你我的……”

      全公主卻抬手,指尖抵在他胸前。

      那指甲染著鮮紅的蔻丹,在紫袍的深色織錦上格外刺目。

      “急什?”她眼中含媚,似是要滴出水來,指尖緩緩上移,劃過他緊繃的下頜線:

      “子遠,你今日這丞相之位,是誰給的?”

      孫峻握住她手腕,掌心滾燙。

      他俯身逼近,氣息拂過她耳畔:

      “自然是……”他低笑,聲音壓得極低,帶著某種危險的親昵,“姑母殿下。”

      最後四字咬得極輕,似敬畏,更似褻瀆。

      他刻意加重了“姑母”二字,仿佛在咀嚼這層悖倫關係帶來的隱秘快意。

      全公主輕笑一聲,將臉埋進他頸側,齒尖不輕不重地咬了一下:

      “將來,可莫要忘了你今日之言……”

      “臣豈敢忘?”孫峻順勢將她壓進錦褥,手指已探入她衣襟,“隻是殿下今日召臣入宮,怕不是專為提醒這個……

      權力是最好的春藥。

      諸葛恪倒了,朝堂清了,幼帝在掌,丞相與長公主在榻。

      這時,門外忽然響起急促的腳步聲,接著有宦者在急促叩門:

      “殿下!殿下恕罪……陛下醒了,哭得厲害,說是夢、夢見了先帝,非要見殿下不可……”

      榻上兩人動作一僵。

      全公主眼中情欲瞬間冷卻,取而代之的是一絲煩躁與警惕。

      孫峻不滿地嘖了一聲,手臂收緊:“讓乳母去哄……”

      “不行。”全公主猛地推開他,迅速整理衣襟,壓低聲音:“亮兒膽子小,若驚出病來,朝上那些老東西又有話說。”

      孫峻撐起身,胸膛起伏,欲望被打斷的躁鬱在眼中翻湧。

      他盯著全公主匆匆係帶的身影,紫袍下的欲望灼燒未熄,反而因中斷更添躁意。

      在見全公主之前,他已經提前吃了從蜀地傳過來的房中秘藥——他能在榻上讓姑母滿意,靠的就是這來之不易的秘藥。

      此時藥性發作,讓他越發覺得身上燥熱,猛地扯開衣襟,胸膛起伏不定。

      最後大約是按捺不住,起身一把將門外侍立的一個小宮女拽了進來。

      “殿下自去安撫陛下。”他聲音沙啞,目光卻鎖在那瑟瑟發抖的宮女身上,“臣……在此等候。”

      全公主回頭瞥了他一眼,目光掃過那宮女慘白的小臉,沒有說話,隻攏了攏鬢發,推門而出。

      門扉再次合攏。

      偏室寂靜,隻有香爐青煙嫋嫋。

      孫峻的目光落在宮女身上——藕荷色宮裝,腰肢纖細,脖頸低垂時露出一段脆弱的弧度。

      “丞,丞相……”

      聲音細如蚊蚋。

      孫峻沒有答話,隻一把將她拽到榻上。

      錦帳尚未完全落下,他扯開那件藕荷色宮裝時,布料撕裂的聲音在寂靜中格外刺耳。

      殿外隱約傳來孫亮的抽泣聲,和全公主柔聲哄勸的語調。

      那聲音飄進內室,與壓抑的喘息、衣料摩擦聲混在一起,扭曲成一種詭異的合鳴。

      孫峻閉著眼,與身下這具顫抖的年輕軀體重疊。

      權力是春藥,也是毒藥。

      而他已經飲鴆止渴,再也停不下來。

      不知過了多久,他鬆開手。

      小宮女癱軟在地,藕荷色碎片裹著雪白肌膚,像一朵被暴風雨撕碎的花。

      孫峻整理著衣袍,瞥了她一眼,聲音平淡:

      “今日之事,若漏半字,誅你全族。”

      說完,他踏過那堆破碎的衣料,推門而出。

      夜幕已經徹底將建業籠罩,廊下宮燈次第亮起,將他紫袍上的褶皺照得清清楚楚。

      全公主從孫亮寢殿方向走來,臉上已重新敷了粉,看不出痕跡。

      兩人在廊下相遇,目光一觸即分。

      “亮兒睡了?”孫峻問。

      “嗯。”全公主淡淡應道,目光掃過他衣襟上一抹不明顯的胭脂痕,“丞相也該回府了,明日還有朝會。”

      孫峻點頭,轉身離去。

      微風起,宮城簷角風鈴偶爾叮當,似在數算這座帝都的長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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