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2章 朝爭
銅漏滴盡寅時最後一刻,淨鞭三響,撕裂了黎明前最後的晦暗。
文武百官魚貫入殿,按班次肅立。
禦座設於殿北高階,後置黼扆,左右陳鍾、玉輅。
百官依班次立於東西廂,禁衛持戟衛於陛階。
禦座上的孫亮裹在玄端絳裳,顯得格外瘦小,沒有人看到,他的雙手緊緊抓著膝上衣料,正在微微顫抖。
常規奏對如常進行。
諸葛恪立於文官首位,身著九章紋紫朝服,腰佩山玄玉,氣度沉凝:
淮南恢複生產順利,江夏堤防加固,武昌夏糧入庫……
殿中氣氛似乎鬆緩了些許,偶有官員低聲附和。
唯有孫亮始終低著頭,偶爾飛快地偷瞥一眼階下那高大的紫色身影。
奏報漸近尾聲,諸葛恪話鋒忽轉,臉色凝重起來:
“然……陛下,這兩日江北諜子多有回報。”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殿中,“漢國在邊境,似有大軍調動的跡象。”
譙縣有調動可以理解,畢竟與魏國相鄰。
但南陽怎回事?
“更蹊蹺者,大江上往來巴蜀的商船,三日內驟減七成,貨船不至,錦帆不張,此等異狀,十數年來未見。”
他抬首望向禦座,眉宇間憂色深重:
“想我大吳與漢國盟好數十載,先帝在時,漢主常遣使饋贈,共抗曹魏。”
“如今漢國無端異動……莫不成是見我大吳主少國疑,欲行背盟之事?”
此言一出,殿中泛起細微騷動。
幾位老臣交換眼神,麵露憂色。
孫峻幾乎要冷笑出聲。
好一個“主少國疑”!
好一個“漢國背盟”!
諸葛元遜啊諸葛元遜,你難道當真不知自己幹了什?
此刻倒演得一副忠君憂國的模樣!
隻見諸葛恪拱手,聲音愈發懇切:
“陛下,臣昨夜聽聞,出使漢國的使臣秦博已歸建業,且帶來了漢國國書。”
他微微躬身,“可否容臣一觀國書?若漢主在書中提及邊境異動之因,或可消弭誤會,免動幹戈。”
他說話時,目光似不經意地掃過禦階旁的岑昏。
那宦官依舊垂首,仿佛未聞。
殿中一片寂靜。
所有目光都投向禦座——那卷漢國國書,此刻正靜靜躺在孫亮手邊的黑漆案上。
孫亮的小手顫了顫,下意識地按住了那卷絹書。
他回想了一下昨日阿姊的叮囑,張了張嘴,稚嫩的聲音在空曠的大殿顯得格外微弱:
“確,確實如此。昨夜……漢國使臣歸,呈漢主國書。”
他頓了頓,幾乎能聽見自己心跳如擂鼓,“岑昏,將國書……示於眾卿。”
岑昏會意,躬身取過,行至殿中。
那卷來自長安的絹書,在吳國百官的注視下,緩緩展開。
尖細的嗓音在寂靜中格外刺耳:
“大漢皇帝致書吳主陛下:朕聞吳丞相諸葛恪,私聯篡逆,背棄盟約,陰遣使通彭城司馬昭,約共擊漢……”
第一句念出,殿中便起了一陣壓抑的騷動。
“若此舉乃吳主之詔,朝廷之議,則吳漢盟約自此絕矣,兵戈之事,責在吳國。”
岑昏頓了頓,抬眼掃過百官,緩緩念出最後一句:
“若乃諸葛恪專斷欺君,私行背盟,則請吳主明正典刑,以謝天下。勿謂言之不預也。”
尾音落下,餘韻卻在梁柱間嗡嗡作響。
接著,吳主孫亮稚嫩的聲音又響起:
“朕昨夜覽漢主國書,心如刀絞。丞相所為,朕實不知。”
“今漢軍壓境,百姓惶惶,朕恐愧對先帝……請丞相……當廷自陳。”
死寂。
銅漏滴水聲此刻清晰得駭人,一滴,一滴,敲在每個人緊繃的神經上。
空氣仿佛被那卷絹書吸幹了,連呼吸都變得滯重。
與此同時,百官看到了令他們終生難忘的一幕——
向來得意自負、辯才無礙的丞相諸葛恪,身體幾不可察地晃了一下。
他臉上血色瞬間褪盡,那雙時常睥睨朝堂的眼睛,第一次閃過清晰的震驚、茫然,乃至一絲掩不住的慌亂。
漢主國書?直斥我私聯篡逆?
諸葛恪腦中一片轟鳴。
他從未想過,漢國國書竟會是這般內容。
不是尋常的外交辭令,更不是往日的相互問候,而是直指肺腑的誅心之問!
他猛地抬頭,死死地盯向禦階旁垂手而立的岑昏。
昨夜這閹奴派人來府,言辭恭謹如常:
“使臣已歸,攜漢主國書,因需親呈陛下,故暫留宮中,明日朝會陛下當示之。”
當時他隻當是尋常文書,未及深究。
沒想到……
再想起今日朝會之前,竟無一人提前向他透露半字。
諸葛恪後頸毫毛驟然豎起!
他的手一下子握得緊緊的,目光不曾離岑昏臉上半分。
那閹奴卻眼觀鼻、鼻觀心,仿佛殿中一切與他無關。
反倒是禦座上的孫亮,被這淩厲目光嚇得一哆嗦,小小的身子下意識往黼扆後縮了縮。
電光石火間,諸葛恪已全然明悟:
有人買通了宮中這個閹奴,刻意截留了最關鍵的信息,打了自己一個措手不及!
他強迫自己冷靜,目光如電,飛速掃過身側三位輔政:
衛將軍滕胤麵色凝重,眉頭緊鎖,眼中滿是驚疑不定——他顯然也是剛剛知情,毫無準備。
右將軍呂據愕然不已,身子半起——他更不可能知情。
武衛將軍孫峻……
諸葛恪的心沉了下去。
孫峻垂目而坐,姿態看似恭敬,可嘴角卻有一絲若有若無的弧度……
整個人肩膀微微前傾,脊背繃緊,那是蓄勢待發的姿態。
諸葛恪心越發覺得冰冷,他知道,自己已踏入一個精心布置的死局。
否認國書所指?
這個念頭本能地冒出來,卻瞬間被諸葛恪掐滅。
天下諸侯皆可通魏,唯獨漢主劉禪絕無可能!
為何?
因為季漢法統,根基便在“討曹滅魏,興複漢室”八字之上。
若漢主竟與司馬昭勾結,汙蔑外臣……
此事一旦傳揚,漢國數十年來所持的“漢賊不兩立”大旗將頃刻崩塌。
不但讓天下人心盡失,劉禪的帝位法統亦將淪為笑柄!
所以,除非自己能拿出鐵證自證清白——但偏偏他拿不出,因為他確實通魏了。
通魏之事,雖說隱秘,但卻不經查。
所以否認是沒有用的,反而會造成欺君之罪。
那剩下的,隻有承認……
這些心思看似繁雜,卻在諸葛恪腦中飛轉,不過耗去兩三息光陰。
殿中百官隻見丞相臉上神色變幻,從震驚到怒視,從怒視到不甘,思索,最終一切波瀾歸於深潭。
但誰都能看出來,這種近乎死水的平靜下麵,正波濤洶湧。
最終,諸葛恪抬眼,深深地看了一眼孫峻,做出了一個令所有人意想不到的動作——
他猛地撩起紫袍前襟,向著禦座方向,推金山,倒玉柱,叩首在地:
“陛下!”
這一跪,讓原本準備發難的孫峻眼神一凝,讓滕胤、呂據麵露驚愕,更讓滿殿百官屏住了呼吸。
諸葛恪以額觸地,聲音帶著沉痛與自責:
“臣有罪!臣萬死!”
他抬起頭,眼中竟有淚光閃動:
“臣罪之一:如此重大外交舉措,未能及時奏報陛下,致使陛下需從漢帝國書中方知此事!此乃臣怠慢君上、專權妄為之大過!”
“臣罪之二:謀事不密,為漢國所察,致有今日之禍,使陛下受驚,使朝廷蒙羞,使江東百姓惶惶!”
他再次叩首,額頭撞擊金磚的悶響在殿中回蕩:
“陛下!臣自知罪孽深重,不敢求恕。然臣拳拳之心,天地可鑒。”
“臣遣使聯魏之事,臣不敢否認,然亦絕非故意背棄吳漢盟好。”
“實是漢國自馮永掌權,其勢日盛,據雍涼,攻河北,吞中原,虎視天下。”
“我大吳雖得淮南,然獨木難支,聯魏製漢,以求鼎足三分之均勢,此乃存亡之道!”
諸葛恪的語氣懇切而沉痛:
“陛下!臣亦非不知吳漢盟好,然國與國之間,唯有利,乃無永誼。”
“昔我先帝亦曾聯曹魏而擊關羽奪荊州,何也?時勢所迫也!”
“漢國已盡取河北、中原之地,今正繕甲治兵,撫納流民。待其內政修明,糧秣充盈之日,則我江東必成其俎上魚肉。”
“今漢獨強而吳魏皆弱,臣此舉,乃是效仿戰國蘇秦合縱之謀,勾踐事吳之智,皆為社稷存亡計。”
“臣慮事不周,為魏所泄,事機不密,為漢所察,釀成禍端,此皆大過也。”
孫峻見狀,臉色一變,心中暗罵“老猾”,知道不能再讓諸葛恪再說下去。
否則的話,說不得重罪都要變成無罪!
難道權臣都得會逞口舌之利?
諸葛亮舌戰群儒,馮明文巧言令色,今日還想來個諸葛恪口舌脫罪?
隻見孫峻立刻踏前一步,聲音冷厲:
“丞相既知有罪,便該明白,外交之權雖在丞相,然事涉國體,豈能不奏而專?”
“今日漢主國書煌煌質問,天下皆知我吳國丞相私下通魏,而陛下竟被蒙在鼓。”
“依我看來,此非‘疏忽’,實乃目中無君!”
他轉向群臣,高聲道:
“諸公試想,若漢國未曾察覺,丞相是否打算永遠瞞著陛下?”
“待哪一日魏軍忽然出現在淮南,我等是該稱其為‘敵’,還是‘友’?”
諸葛恪伏地未起,聲音卻陡然提高:
“大將軍此言,是要置我於死地嗎?臣已言明,此乃慮事不周!”
“且昔先帝用周公瑾,赤壁之戰前可曾事事奏報?用陸遜,夷陵之戰前可曾朝議紛紜?”
“軍國機要,貴在迅捷密行!臣錯在過信魏人,未料司馬昭反複,致有今日之禍,絕非臣有二心!”
“好一個慮事不周!”孫峻厲聲道,“此等關乎國運之策,難道不應當慎之又慎嗎?”
“如果丞相當真是為社稷存亡計,謀國者,當慮勝亦慮敗!丞相就真的沒有考慮過,一旦事泄,我大吳將麵臨何等絕境?”
孫峻一指殿外,怒喝:
“丞相效仿戰國蘇秦合縱之謀,勾踐事吳之智,不曾換來魏國一兵一卒,不曾換給淮南一粒米糧。”
“卻隻換來漢主震怒,換來漢國大軍壓境,商路斷絕!江東米珠薪桂,就在眼前!更換來,陛下受辱,讓天下人恥笑!”
“如今這潑天大禍,丞相一句‘社稷存亡計’就想要揭過去嗎?”
“這丟的,不是丞相你的臉,”孫峻啪啪啪地拍打自己的臉,怒不可遏,“丟的是陛下的臉,是我孫氏的臉!”
聽到孫峻這些話,伏在地上的諸葛恪身子在微微顫抖,以他的心高氣傲,在百官麵前,受此折辱,簡直比殺了他還難受。
偏偏他還不能反駁,因為若是他再與孫峻爭吵下去,隻會讓事態越發不可收拾。
隻見他緩緩地直起身,摘下頭上的進賢冠,雙手捧於胸前,眼中含淚,麵色蒼白,嘴唇顫抖:
“武衛將軍所言……極是!臣確是愚鈍!確是慮事不周!確是……愧對先帝,愧對陛下!”
“陛下,臣願領一切罪責!然當務之急,非誅臣一人,而在如何平息漢怒,保住江東基業。”
“臣請陛下:奪臣之權,降臣之職,乃至……流臣於交州,臣皆無怨。”
“唯望陛下與朝廷,能速定善後之策,莫使奸人借題發揮,徒耗國力,空損將士。”
孫峻一聽,頓時暴跳如雷。
賊獨夫!
昔日先帝遺詔,令五人共輔幼主,你倒好,上台先誅孫弘,再排滕、呂,獨攬權樞。
滿朝朱紫,幾成你家私邸!
如今蠢人用事,惹來潑天大禍,漢軍壓境,商路斷絕,卻又反咬一口,說是“奸人借題發揮”……
吾與汝母榻上耍之甚爽!
轉身“噗通”跪地,以頭搶磚:
“陛下,陛下啊!諸葛元遜,豚犬也!若容此獠再踞相位,我大吳……國將不國矣!”
眼看二人爭吵得越發不堪,滕胤終於出列,聲音帶著疲憊:
“陛下,丞相確有過失,然其初衷可憫。今大敵當前,當以平息漢怒為要。”
他頓了頓,看向諸葛恪與孫峻,“臣請陛下降丞相俸祿,奪其兵符,令其戴罪理事,待風波過後再行論處。”
孫亮沒想到最後還要自己拿主意,可他能有什主意?
他求救般地看向孫峻,但禦座與臣子離得太遠,他又惶急地轉向身邊的岑昏。
岑昏仍是眼觀鼻鼻觀心,仿佛睡著了一般,嘴唇卻幾不可察地嚅動,無聲地吐出三個字的口型:
“長——公——主——”
孫亮猛地一顫,這才恍然。
他連忙回想昨夜阿姊的叮囑,然後努力模仿著全公主教導的語氣,搖頭歎息道:
“朕幼,不解紛繁,唯願江山無恙。餘下之事……就交由武衛將軍處置吧。”
此言一出,諸葛恪心底徹底沉入冰窟。
長公主!
果然是她在背後!
否則陛下絕說不出這般話來。
想到全公主與孫峻的風言風語,諸葛恪心大恨:
早知如此,吾當早誅此淫婦!
孫峻等的就是這一刻,他眼中精光一閃,躬身應道:“臣,領旨。”
他直起身,聲音恢複了幾分朝堂應有的莊重:
“陛下,漢主震怒,已遣大軍壓境。若僅降丞相俸祿、奪其兵符,恐難息漢國之兵。”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諸葛恪:
“丞相既專對之權在握,當知通使聘問關乎國體!今擅聯篡逆,斷互市之路,致漢師壓境,此權不奪,社稷難安。”
外交之權最緊要的,便是與漢國的互市通貿之權。
這個是一定要拿到手的。
以吳國現在的狀況,若是無錢財相濟,怕是再大的雄心壯誌,也施展不開。
“臣請陛下,”孫峻繼續道,“即刻遣使赴漢,攜重禮親向漢主解釋,並承諾永不與魏私通。”
他話鋒一轉,語氣稍緩:
“丞相雖有過失,然東興一役拓土淮南,功在社稷。若處置過苛,恐寒將士之心,亦顯朝廷刻薄。”
他麵向諸葛恪,竟拱手一禮:
“丞相,峻有一議:請陛下改任丞相為西陵都督,假節,領江陵、宜都、建平三郡軍事。”
“西陵乃江防重鎮,西接漢國,北望襄陽,非柱石之臣不可鎮守。”
“如此,既全丞相之功,亦顯朝廷寬仁,更可令丞相遠離建業是非,專心防務——不知丞相意下如何?”
殿中所有人都看向諸葛恪。
諸葛恪跪在原地,紫袍委地。
他緩緩抬頭,看向孫峻,又看向禦座上那不知所措的幼帝,最後目光落在滕胤、呂據身上。
滕胤麵露不忍,看到諸葛恪的目光看來,卻是微微別過頭去。
呂據拳頭緊握,牙關咬得咯咯響,卻被身旁同僚死死按住。
他知道,自己已無選擇。
“臣……”諸葛恪聲音沙啞,卻異常清晰,“願鎮西陵,戴罪立功。”
孫峻眼中終於露出毫不掩飾的笑意,他轉身高聲道:“陛下,丞相深明大義,臣請擬詔!”
孫亮茫然點頭。
岑昏適時遞上早已備好的絹帛與筆硯。
詔書當場草就,用印,宣讀:
“丞相諸葛恪,行事失當,致啟邊釁。然念其東興之功,特改任西陵都督,假節,領江陵、宜都、建平三郡軍事……”
你不是喜歡擅啟邊釁嗎?
去吧,去西陵那,我倒要看看,你敢不敢真打漢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