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都,北宮。
一場清雨之後空氣鮮潤,夜間舒爽,皇帝難得睡了個好覺。
晨鍾未響,一陣清脆鳥鳴聲中劉協睡醒。
他隻穿中衣來到閣樓窗前,跟隨侍候的兩名少年中官低頭趨步先行,為劉協推開窗戶,並用撐杆支撐住劉協攏了攏胸前衣襟,來到窗前俯視宮中各處。
這能算是宮中的至高點,但依舊高不過宮門樓閣,更高不過許都各門的門樓。
哪怕隻是這偏隅之地的至高點,也讓劉協有了些許安全感。
他眺望花園呼吸新鮮空氣之際,大長秋時遷頭戴卻非籠巾大冠躬身趨步而來:“至尊。”
“何事?”
“子夜之際,虎賁、羽林輪換時都換了新人,奴婢未做詢問。”
“這是大將軍要入宮來見朕了。”
劉協目光上移凝視遠處天際的幽藍,太陽還沒有完全升起,天際盡頭彌漫著一種白色。
他對呂布也是越發的不滿意了,尤其是引宗藩徐州牧劉備入朝參與執政。
劉協不擔憂外姓權臣,就是擔憂劉備這樣掌握實際兵權,從底層一刀一槍殺出來的宗藩重鎮。哪怕是劉艾、劉表,劉協也不怎擔憂。
劉艾根本抓不穩揚州,哪有力量幹預朝中?更不可能幹擾帝室世係。
劉表雖然吃了荊南,可荊南士人依舊不肯全麵依附劉表……說到底,劉表在軍事方麵缺乏穩定、可靠的表現,南陽、荊北、荊南士人都不敢貿然對劉表投入重注。
而劉備真的不一樣,劉備自黃巾以來鏖戰各方,手底下不缺可靠、忠誠的敢死之士。
同時劉備又是大儒盧植的弟子,盧學雖衰弱,但劉備依舊在士人中有一定的號召力。
盧學傳承源頭之一是下邳陳氏,有陳登鼎力相助,劉備在徐州頗有根基,頗得當地大姓、豪強、宗帥、流民帥的支持。
鄭玄生前也非常看好劉備,將貼身弟子孫乾引薦給劉備。
機會合適的話,孫乾穿針引線,能將以青州為核心,散布於環泰山各州郡的鄭學同窗糾集起來,這是一筆很強大的人脈力量。
而劉備此前屈居左將軍、徐州牧,難以撬動這股力量。
如今趙基方麵不做幹擾,呂布單方麵引劉備入朝,拜劉備為車騎將軍後,劉備開創的車騎將軍府征辟各地英才,自能將盧學、鄭學門人匯聚起來。
再通過這些人為地區支點,可以動員各地的豪強,拉扯出一支規模可觀的軍隊。
曹操、趙基、袁術、呂布、孫策搜刮之後,殘存的豪強雖然元氣不複,但聯合起來後,聲勢依舊強烈。劉備宗室出身,經曆過民間疾苦,又擅長軍事,還是大儒門人出身,更是年富力強的年紀,同時仁德剛烈之名傳於海內。
這樣的人入朝參與執政,令劉協這個當世天子深感憂慮。
他眺望花園片刻,又說:“準備宴席,若是大將軍入宮,就招待大將軍。大將軍若不來,就召驃騎將軍入宮。”
董貴妃之父董承也從衛將軍升遷為驃騎將軍,也是開府,隻是士人們因董承攀附董卓並為董卓效力之故,以接受董承征辟為恥。
因此董承的驃騎將軍府雖然也是公府,自開創以來就那點人,湊不齊幕府掾屬,也就無法通過掾屬擴大影響力。
“唯。”
麵對劉協的指示,時遷恭敬長拜,俯身低頭趨步後退幾十步到閣樓台階處,才轉身麵無表情輕步下樓。時遷臉上塗著厚重脂粉,也看不清楚什細微的表情。
就如時遷不敢抬頭觀察皇帝的麵容一樣,其他小宦官、宮娥也不敢抬頭觀察時遷。
至於宮城禁中之外當值的虎賁、羽林郎,雖然持戟昂首挺胸,卻不會觀察時遷的表情;至於鉤盾令節製的宮內巡邏衛士,更是經常調整,根本不是時遷能影響的。
十常侍背負了天下吏民的埋怨,以至於劉協也開始壓製身邊的宦官力量。
如果可以的話,劉協也想倚重這些寒門、罪官出身的宦官,可這些人都是仕途無望的人,要是落敗之後苟全性命的人。
這些人在許都沒有攀附他們的人,在家鄉也缺乏影響力,因此無法間接動員什人力。
正是宦官缺乏動員力量,此刻毫無利用價值,隻能在宮城內做些文字工作,要做些粗笨的苦力工作。此刻,正是宦官力量最為衰弱的階段;哪怕劉協很信任身邊的宦官,可他也不敢貿然重用這些人,生怕引發士人集體的憤怒與忌憚。
雖然宦官的存在高度依賴皇帝,可皇帝不授權的情況下,宦官們日子也不好過。
目前宦官們雖然不至於餓肚子,但也不可能吃好穿好,更別說像十常侍那些前輩那樣豢養幾十名嬌媚姬妾,更不可能有宗族、鄉黨前來依附。
宦官生活、仕途不如意,做事情自然也就缺乏積極性,反倒成了許都城內最為中立的一股勢力。時遷剛安排好宴席準備,羽林中郎將魏續身穿鎧甲就在禁中黃門之外截住時遷:“大長秋,大將軍上表求見陛下。”
此時太陽升起,禁中黃門也是剛剛開啟。
時遷神情莊重,照例詢問:“大將軍欲陳何事?”
“這是奏表。”
魏續雙手遞出一份奏表,時遷立刻就聽到魏續身上甲片的摩擦聲……這不是輕便禮儀盔甲的聲音,而是戰鬥鎧甲。
雖然鎧甲形製類似,可魏續身穿文武袖罩袍,掩飾之下很難一眼看出是禮儀鎧甲,還是戰鬥鎧甲。時遷通過聲音,立刻判斷魏續穿了沉重、不便的戰甲。
也是不動聲色,雙手接過這份奏表低頭翻閱,見這是一份陳情令表。
呂布在令表中稱讚趙基蕩平諸胡威震遍地,將之視為國家得以重整,社稷即將安定的吉兆。所以呂布認為今年秋收後,就食許都的天子、朝廷可以返回雒都,正式宣告朝廷即將大治天下,能還萬民太平。
因此,呂布想要辭別天子,出巡雒都,親自抓雒陽宮室、衙署的修複工作。
雒陽的宮室、衙署早已在張楊、劉表、袁紹協助下粗略恢複了許多,屬於可以勉強使用的那種。時遷很清楚雒陽最缺的是糧食,如今隻能自給自足,不能依賴河北、關東的輸運。
因此今年雒陽最重要的還是增派屯軍,組織民屯,以盡可能的恢複雒陽的糧食產量。
起碼,雒陽八關之內的產糧,要滿足十萬口人的度支。
而呂布卻提議去督修宮殿,明顯不符合實際需求。
時遷看完這封奏表後也不敢耽誤,與魏續簡單辭別後,就立刻去見皇帝。
劉協絲毫不覺得意外,隻是詢問剛入宮的伏完:“中書令,如何看大將軍所陳?”
“此乃試探之舉。”
伏完不假思索,就說:“陛下不可準許,當極盡君臣之誼挽留大將軍。”
劉協聽著緩緩點頭,目光深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