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南並不是什好老師,至少他是這認為的。
作為一名已經獲得了職業等級,戰鬥能力頗為不俗的冒險者,對於村鎮的普通人而言,或許他是活躍在酒館傳聞中的“大人物”。
如果單從戰績和實力方麵出發,將他與那些剛剛邁入冒險者門檻,連最低級的哥布林都需要耗盡全力才能夠勉強應付的半吊子相比,或許可以這說。
但倘若真把他放到“老師”的位置上,要求他係統而完整,以一種方便學生消化學習的方式,將自己的戰鬥邏輯與臨場應對策略總結出來,那他還真做不到。
這多場戰鬥下來,經驗當然累積了不少,但來自身體與意識靈魂的戰鬥本能,依舊在其中占據著主導地位。
與注重理論的學院派完全相反,是純粹依靠實踐的肌肉派。
以此作為前提。
當夏南接到的委托,是讓一名十五歲的少年獲得正麵應付多隻哥布林的勇氣的時候。
他自然不會選擇浪費口舌,憑空介紹這種魔物的習性特點,也沒有如何周詳備細的計劃。
戰勝恐懼的最佳方式,就是直麵恐懼的根源。
不要逃避。
擔心做的飯菜不好吃,就反反複複的做,直到滿意為止;
畏懼掉進水淹死,就把自己拋進遊泳池喝個飽,直到徹底消滅心中對溺水的恐懼。
害怕哥布林?
殺一隻就不怕了。
一隻不夠,那就十隻、一百隻、一千隻…
殺到麻木,殺到恍惚。
當你真正見識過那些肮髒矮小的綠皮地精,在麵對死亡時淒厲哀嚎涕淚橫流的可笑模樣,又怎可能再恐懼的起來。
在灰穀村停留的時間短暫,夏南決定用最直接的方式,為少年人昂進行脫敏訓練。
以確保其能夠在這短短幾天的時間內,徹底消除,並永不再生對哥布林的恐懼。
“嘶嘎!”
尖厲淒慘的哀嚎聲在光線昏暗的巢穴中幽幽回蕩。
濃鬱到極點的血腥味,好似要在空氣中凝成肉眼可見的紅色。
內髒碎片、枯枝般的斷裂四肢、自膿綠皮膚中刺出的骨茬、被削掉一半的凝固頭顱……
散發著陣陣腥臭味的血液把地麵肮髒的泥壤染成一片不詳的紅褐色,石壁間氤氳著難以言喻的死亡氣息仿若人間煉獄。
而就在這洞穴的最中央,正立著一高一矮兩道身影。
“這種小東西你別看數量挺多,怎殺都殺不完,生命力好像很頑強的樣子。”
“實際上身體構造卻非常脆弱,找準要害,一劍下去就死透了。”
斬首長劍已然入鞘,夏南手隻握著一把通常用於切割獵物戰利品的小匕首,神情專注地向身旁的昂講解道。
他表情自然,好似眼下所處並不是布滿了血肉殘肢的煉獄巢穴,而是學院明亮的課堂。
再搭配上其仿佛“地精類研究教授”的嚴肅神色,仿佛身上那副濺滿了猩紅血跡,部分地方還掛著碎肉的啞光黑甲,也成為了教授的學院製服。
“看這。”他半蹲下身,刀尖輕輕戳了戳地上某一隻地精的左側胸膛,“這是它們心髒的位置,是要害不錯,但實際戰鬥過程中其實很難找準地方,所以……”
冰冷鋒銳的刀尖在如薄紙般脆弱的濃綠皮膚上輕輕劃過,留下一道纖長滲血的紅痕。
這頭哥布林顯然沒有死透,身體也保持著完整,隻是因為某種無形力量的作用,而被壓製束縛在地麵,動彈不得。
眼下隻一邊淒厲哀嚎,一邊在刀尖劃動下猛烈顫抖。
“從這往上,都行。”銳利冰冷停留在地精纖細的脖頸,尖端微微陷入皮膚,“雖然是魔物,但它們的頭骨遠沒有你想象中那堅硬。”
“即使是你這種年紀,手拎把鐵劍,稍微用力一點,也能夠輕鬆開顱。”
“如果同時麵對多隻哥布林的圍攻,可以選擇主動出擊,讓身上護甲承擔第一波傷害的同時,用這種方式令它們減員。”
“另外·……”刀尖再次劃動,在肌肉蠕動與顫抖中,指向地精的纖細四肢。
“這些關節處更是比八九十歲的老人還要脆弱,如果你一時間無法攻擊它們要害的話,讓其失去行動或者使用武器的能力,也是不錯的選擇。”
“聽懂了嗎?”
將匕首收回腰間,夏南緩緩站起,朝身旁的昂問道。
“聽,聽明白了!”
少年人猛地打了個哆嗦,帶著些結巴,好似受刺激般大聲道。
好消息:昂不再恐懼哥布林;
壞消息:經此一役,他原本對哥布林的恐懼,轉移到了夏南身上。
“明白就好。”
臉上是殺戮瀉火之後的輕鬆愉悅,夏南微笑著拍了拍少年的肩膀。
“接下來,正好讓你實踐一下。”
“拔劍吧。”他目光看向地麵那頭被引力束縛,好似磁鐵般被牢牢吸附在地麵上的綠皮地精,“你有五秒鍾的準備時間。”
話音剛落,能明顯看到昂的身體僵硬一瞬,下意識咽了一口口水。
本就在場上慘烈景象作用下失去血色的麵孔,不由變得更加蒼白。
畢竟隻是一個十五歲的少年。
背負著期望,懷揣著保護親人想法的他,麵對哥布林對村子的圍攻,或許能夠憑借一腔熱血,與那些相熟的哥哥伯伯一起,短暫忘卻死亡的威脅與對魔物的恐懼,頂上前線。
但眼下的情況卻截然不同。
環境、敵人,與自幼時便在大人們無數次告誡下養成的恐懼,讓昂心中隻覺空蕩一片,碰不到底。好在,夏南終究站在身邊,而父母逝去的仇恨也始終埋藏在他的心底緩緩灼燒。
“噌!”
沾著些鏽跡的陳舊鐵劍被猛地抽出。
劍尖向外,緊緊攥著劍柄的雙手發抖的厲害,但少年人的眼眸卻逐漸堅定。
夏南站在旁邊不遠處,仔細觀察著昂的動作神態。
見此不禁輕輕點了點頭。
“小心了。”他出聲道。
隨即,放開了【引力掌控】對哥布林的束縛。
“嘶嘎!”
“啊啊啊啊!”
哥布林的刺耳嘯叫與少年人的怒吼交雜在一起,於石壁間往複回響。
最終伴隨著一道銳物撕裂血肉的聲響,地精嘯鳴戛然而止。
場上隻剩下少年粗重的喘息聲。
戰鬥結束的很快。
親眼看著夏南屠戮了一整個地精巢穴,後又經過他關於哥布林戰鬥技巧的指導,昂心中對地精的恐懼已悄然散去許多。
而那頭被解開了引力束縛的綠皮地精,沒有了以往“團夥作案”的士氣加成,嘯叫隻是色厲內荏的表現,其中更多的還是驚慌與害怕。
在這種情況下,哪怕昂砍偏了位置,劍刃瞄準的脖頸,最後卻落到肩膀,地精卻連反擊都做不到。被少年人一腳踹翻,拔出鐵劍,貫入胸膛心髒。
見狀,靜靜站在一旁,時刻準備再次釋放【引力掌控】以避免意外情況的夏南,也緩下了因此集中的精神力。
“幹得不錯。”
他適時表揚道。
“記住剛才那種感覺。”
“麵對哥布林這種敵人,除非被偷襲或者運氣特別差,你的容錯率很高,第一劍就算砍歪了,也有揮第二劍的機會。”
“不要慌張,冷靜是取勝的關鍵。”
“是,我記住了,夏南先生。”昂乖巧點頭,望著前方哥布林屍體的眼眸卻顯得有些愣神,似乎不敢相信自己就這殺死了一頭哥布林。
“好了,今天差不多就到這吧,你也該回去好好休息一下。”
夏南拍了拍手,將昂從愣怔中喚回現實。
“現在,先幫我收拾一下戰場。”
“耳朵就不用割了,這附近又沒有什冒險者協會,割下來都沒地方賣。”
“挑著看看有沒有什金幣銀幣之類的吧,也幫你姐姐姐夫改善一下生活。”
哥布林全世界都一樣,不會有太大的變化,但它們巢穴戰利品的豐厚程度,卻有著明顯差異。像是在薄霧森林的那種,平日的獵物,都是在森林中曆練賺錢的冒險者,巢穴之中自然便也就多了許多金幣、裝備之類的戰利品;
同樣的,像灰穀村附近這個哥布林群落,平時頂多也就襲擊一些落單的普通村民,綠皮們多靠林子的野生動物過活,巢穴麵夏南估計頂多就幾塊骨頭,或者些許銅幣之類的,沒什價值。
讓昂在地精的屍體堆麵翻找上一陣,在某種程度上,應該也能幫助其減少對哥布林的恐懼。而搜索的結果也正如夏南所料,偌大一個地精巢穴,翻到最後一共也就找出來六銀七銅,其他都是些根本賣不上價的鐵器碎片、破布之類。
這點錢對夏南而言,在白山雀酒館吃幾頓飯就沒了,但對於昂他們一家卻是少有的額外收入,他便也沒多想,將這些許錢幣都給了對方。
“還有這個,夏南先生。”而正當他打算帶著昂走出洞穴回去村子的時候,對方卻又突然叫住了他。隻見昂沾血的手中,正捏著半枚同樣沐浴血色的硬幣。
“我剛才從一隻哥布林身上翻到的,請問這種已經損壞的硬幣還能使用嗎?”
夏南順手接過,撇了一眼,忽地皺眉。
這枚硬幣雖然隻剩下了半塊,但不管是從體積、密度還是手感方向出發,都不是瑟維亞王國境內常見的金銀銅幣。
他從腰間取出水囊,指尖摩擦著,用清水將硬幣表麵的血跡與泥壤衝去。
而伴隨著硬幣表麵的紋路圖案在水流衝刷下逐漸清晰,那因為在幽暗環境想要看清物體,而不禁眯起的眼睛,也讓夏南的注意力下意識集中。
隨即,出乎意料的,一排排半透明的熟悉字符,於硬幣上方的虛空中浮現:
【褪火的舊硬幣(殘缺)】
種類:錢幣
等級:/
介紹:
一枚破損的老舊金屬硬幣,蘭森東姆教國的遺產,曾流轉於無數焦渴的掌心一一哪怕它連半片硬麵包也換不來。
備注:
“無主之富。”
一劄瑞特灰燼教會暗道塗鴉
夏南那雙漆黑色的眼眸,在前方懸浮半空的屬性麵板上仔細掃過。
毫無疑問,通過他金手指的確認,這枚殘缺硬幣並無任何特殊功效,連最基礎的物品等級都沒有。但不知為何,麵板中“褪火”、“灰燼教會”這些他從未聽說過的字眼,再加上硬幣本身愈發清晰而陌生的外貌,卻莫名讓他覺著奇怪。
“蘭森東姆教國?艾法拉大陸上有這個國家嗎?”
夏南心中疑惑道。
與此同時,仔細打量著掌心的硬幣碎片。
半枚錢幣,約莫拇指指甲蓋大小,卻異常沉重,落在掌紋上給人一種沉甸甸的感覺;表麵覆蓋著焦黃色的銅鏽與古怪的石灰色,邊緣破口處露出暗啞的鉛灰鐵胎。
正麵紋路幾乎被時光磨平,隻能隱約通過其模糊殘缺的輪廓,判斷圖案是一道螺旋狀的升騰火焰;背麵相比之下也清晰的有限,是半輪高懸天穹,被氧化形成的黑斑侵蝕得不成樣子的太陽。指尖輕彈碎幣,置於耳邊,伴隨著金屬震顫的輕吟,是一縷仿若幻聽般火焰繚繞的微響。
“你以前見過這種樣式的錢幣嗎?”
夏南向身前的昂詢問道。
如果是從灰穀村附近什古代遺跡中流出的物件,村人世世代代生活在這,應當能有所發現。昂卻隻是搖了搖頭。
“沒見過。”
"-……”他神色顯得有些猶豫,似是擔心說錯話,因為自己的話語讓眼前的強大冒險者白跑一趟,而觸怒對方,“我可能知道它的來曆。”
“沒事,我也就隨便問問,有什想法大膽說就行了。”
聽夏南都這說了,昂便也不再遲疑。
半轉過身體,伸手指向洞穴角落,那幾塊哥布林們用於搭建篝火與原始家具的灰白色石塊。又將目光投向夏南手中,破碎硬幣上與銅鏽一同附著表麵的古怪石灰。
兩者,有著同一種顏色。
“這些石頭,應該都是它們從灰穀那邊搬過來的。”
“而硬幣表麵也殘餘著與石塊相同的色澤。”
他的意思已然明了。
“灰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