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園的第一場雪落得安靜。
細碎的雪沫子簌簌飄落,沾在庭院幾株梅樹上,綴著點點花苞。
薛綏從暖閣的窗子望出去,雪光將她眼眸映得一片清明,卻驅不散眼底沉沉的思慮。
“姑娘……阿力木老爺差人送養發膏來了。”錦書笑著掀簾進來,手捧著個紅漆木盒,帶進來一絲屋外的寒氣。
“聽說姑娘用著覺得好,又從西茲王庭快馬加鞭捎了些,還有幾樣西茲特產,沙棘、駝奶,說給雪娘子補養身子……”
盒子打開。
膏體細膩溫潤,帶著淡淡的花香。
“替我謝過阿力木老爺。”薛綏示意錦書將盒子收好,眼角瞥見如意廊下經過,便揚聲問道:“藥可熬好了?”
“回姑娘話,熬好了。”如意停下腳步,隔著窗應道,“正要端去給雪娘子用呢。”
“你先端去晾著,我等下過來。”薛綏擱下手中的筆,起身理了理案上的書卷。
雪姬從東宮搬來宜園已有半月。
在東宮的時候,她大部分時間都在沉睡中,偶爾清醒,眼神也空茫茫的,像蒙著一層散不開的迷霧,不肯開口說一個字,安靜地看著旁人為她擦臉、喂藥,仿佛隔了一個世界,聽不見也看不見。薛綏當機立斷,讓人將李肇出征前賜下的宜園收拾妥當,讓雪姬搬過來。
她也住進了宜園,照料雪姬起居,陪她說說話。
宜園僻靜,遠離了宮闈的森嚴與壓抑,少了無數窺探的眼睛,雪姬明顯鬆快了許多。
雖然依舊懵懂,一雙眼睛幹幹淨淨,沒有從前在薛府時的怯懦,也少了中毒後的麻木滯澀,眼神靈動了許多,隻是仍然不會說話……
日子在湯藥的氤氳,緩慢流淌。
冬至那日,永定城傳來捷報。
太子李肇親率玄甲精騎,趁夜渡過冰寒刺骨的渭川河,直搗蕭琰中軍大帳,斬敵三萬,繳獲糧草軍械無數。
蕭琰率殘部倉皇西逃。
永定大捷的明發邸報傳遍了大街小巷。
邸報上詳述了太子如何用兵,以少勝多。坊間茶肆說書人唾沫橫飛,將那場奇襲渲染得如同天神下凡。李肇的威名在捷報的加持下,一時無兩。
連帶的,崇昭帝的知人善用,力挽狂瀾,也被民間傳得沸沸揚揚,無人不讚帝王英明……
京中局勢日漸和緩。
隨著李肇陸續從西疆傳回幾封捷報,恐慌了數月的上京城,終於喘過了一口氣。
米價穩了些,閉門多日的鋪麵也陸續卸下了門板。街麵上流竄的流民少了,連寒風似乎都少了些凜冽。薛綏懸了許久的心,稍稍擱下。
與此相對,天樞入宮為皇帝診脈的次數,卻越發頻繁。
崇昭帝的身體在天樞的精心調理下,竟奇異地好轉,如同回光返照一般,麵色紅潤了些,精神頭也足了,開始批閱一些緊要奏疏,甚至在冬至的次日招了個年輕貌美的妃嬪侍寢……
薛綏冷眼旁觀,心頭那點疑慮如同雪球,越滾越大
大師兄的醫術她自然信服,可這般不計損耗地為皇帝續命,不免讓人疑惑……
舊陵沼的三位師父,究竟有何企圖?
這些日子,她與大師父的書信往來,基本是通過天樞門的信使,從前與她無話不談的玉衡師姐,也斷了音訊……
便是捷報頻傳的李肇,也許久沒有來信。而她捎去西疆的信件,如石沉大海……
眼前重重迷霧,讓她寢食難安。
這日午後,薛綏剛踏進雪姬居住的臥房門檻,便聽到如意清亮的聲音。
“雪娘子,公主殿下……來吃藥了。吃了藥,你的病才好得快……姑娘也能安心……”
如意費力地將藥勺遞到雪姬唇邊。
雪姬蹙著眉頭,孩子氣地別開臉,清晰地吐出兩個字:“不吃。”
薛綏腳步一頓,幾乎是屏著呼吸,推門而入,輕輕走到榻邊坐下。
“阿娘……你方才說什?”
雪姬聞聲轉頭,目光落在薛綏臉上,帶著一點初生幼鹿般的懵懂好奇。
看了好片刻,她才抬起手,指了指如意托盤一小碟蜜漬梅子。
“不吃這個苦的藥……要吃那個……甜的………”
“阿娘?”薛綏心頭猛地一跳,指尖下意識搭上雪姬纖細的手腕。
脈息平穩,比前些日子更顯有力。
既然有所好轉,怎突然認不出人了?
“阿娘感覺如何?可有哪不舒服?”她問。
雪姬像是被她的動作驚擾,用力抽回手,眼睛瞪得溜圓,警惕又茫然地看著她:“你為何要抓我?你是誰?我又是誰?”
“阿娘,是我,平安啊!”薛綏心口一窒,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得心頭發緊。
“你不認識我了?”
雪姬茫然地看著她,又像往日受到驚嚇時那般,微微蜷縮起身體,聲音低下去。
“……你是不是壞人?”
薛綏心下一沉。
如意在一旁瞧著,心下也有些發慌,“姑娘,雪娘子這是,這是怎了?”
薛綏再次仔細探查雪姬的脈象,又仔細看她的眼睛,輕聲問:“你當真不知我是誰嗎?”
雪姬搖搖頭,隨即又像想到什似的點點頭。
“你是大夫!是照顧我吃藥的大夫……”
她鬢角早生的白發,稀疏而枯槁,襯得她麵容憔悴,眼神卻如孩童一般,清澈天真。
薛綏的心像被針紮了一下。
“阿娘,我是平安啊,您的女兒。薛綏,薛平安……”
“女兒?”雪姬歪著頭,努力思索著這個陌生的詞,“我有這好看的女兒嗎?你怎長得像畫的仙女……
薛綏又驚訝又難受。
她生怕自己的情緒再刺激到她,隻得順著她的話,像哄孩子般道:“那……阿娘把這藥喝了,我就給你吃蜜餞好不好?甜甜的。”
“當真?”雪姬眼睛一亮。
“當真。”薛綏用力點頭,壓下翻湧的淚意,“隻要阿娘乖乖喝藥,你想吃多少蜜漬梅子都行。”雪姬安靜下來,順從地由著她喂藥,但看她的眼神仍然有戒備和陌生。
直到蜜餞入口,她才開心起來,小心翼翼地碰了碰薛綏頭上的短發,好奇地問:
“你為何沒有長頭發?像個……小沙·……”
薛綏喉頭哽住。
競一時說不出話來。
“喲,雪娘子這是開口了?”
剛進門的張懷誠見狀,腳步微頓,忙上前診脈。
他凝神細查許久,才低聲道:“六姑娘,雪娘子這脈象……是見好啊。餘毒漸除,氣血恢複,隻是這神思……怕是被毒傷所累,又或是受驚過甚,心智有損,將前塵舊事……都忘了。”
薛綏望著母親懵懂好奇的臉,緩緩點頭,聲音有些喑啞:“張太醫也認為,這是……離魂之症?張懷誠捋須歎息:“可作此解。姑娘也不必過於憂心……或許,這是老天憐惜?雪娘子神思清明,雖如稚子,卻無驚懼悲苦……忘了從前的苦楚,也未嚐不是一種福氣。”
薛綏怔怔看著雪姬。
她正百無聊賴地擺弄著自己的衣帶,有些緊張。
薛綏握住她的手,小聲哼著那首年幼時聽過的搖籃曲,又抬頭問她。
“阿娘,你會唱嗎?”
雪姬眼睛一亮,“我會!”
她似乎找到了認同感,興奮地坐直了一些,學著薛綏方才哼唱的旋律,斷斷續續地哼起來。陽光穿過窗欞,柔和地落在她蒼白卻不再驚慌害怕的臉上。
調子零落,帶著一種不諳世事的輕鬆和認真。
薛綏眼底的酸澀再也忍不住……
她俯身,輕輕將臉頰貼在母親微涼的手背上。
“是啊。”她聲音很輕,如同歎息,“也是福氣。”
雪姬停下哼唱,眼睛亮晶晶地看著她,又指了指那碟蜜漬梅子,“我唱完了……不吃苦的……吃甜的……”
“好。”薛綏拿起一顆最大的蜜漬梅子塞進她的嘴。
“聽阿娘的,我們以後都吃甜的,不吃苦的。”
送走張太醫,薛綏剛踏出院子,便見天樞靜立在廊下月洞門邊。
月白的衣袍被雪光映出冷玉般的光澤,麵容俊逸而清冷,手托著個油紙包,望著雪地不知在想什,許久未動……
薛綏輕咳一聲喚他,才回過神,緩步朝她走近。
“剛買的糖糕,你從前愛吃。”
指尖觸到溫熱的油紙,薛綏心頭微暖:“大師兄費心了。”
“順手。”天樞的目光投向雪姬居所的窗欞,“雪娘子能如此,也好。”
薛綏點點頭,撕開油紙,香甜的氣息更濃了些。
她捏起一小塊尚有餘溫的糖糕,卻沒什胃口,躊躇片刻,終是問道:“西疆那邊……這幾日可有新的消息傳回?”
天樞近來常在禦前行走。
皇帝不僅讓他看病,也常與他坐而論道,因此宮宮外,朝堂上下的消息,就沒有他不知道的。聞聲,他眉頭幾不可察地一皺,隨即恢複如常。
“三日前傳回的軍報,說蕭琰率殘部遁入雲嶺山脈,太子正率軍追剿。山高林密,路途險峻,消息難免遲滯些。”
他抬眼,目光平靜地直視薛綏。
“平安不必憂心。太子命格貴重,身邊又有能人護持,定能蕩平叛逆,凱旋而歸。”
糖油粘在指腹上,黏著感讓薛綏心頭莫名發緊。
天樞越是這般輕描淡寫,她心頭就越發躁動不安。
當日,薛綏在宜園置辦了一桌簡單的席麵,算是慶祝雪姬的“新生”……
文嘉帶著妞妞,薛月樓牽著銘哥兒,還有天樞和搖光,都來了……
廊下的積雪掃得幹幹淨淨,臨時支起的炭盆燒得正旺,小院難得添了熱鬧和人氣,席間沒有繁文緱節,幾樣家常小菜擺上桌子,氣氛輕鬆而溫馨……
妞妞挨著雪姬,奶聲奶氣地講著她聽來的趣事,逗得雪姬眉開眼笑。
搖光是個活躍氣氛的,端著酒杯跟小孩子爭個輸贏。天樞眉眼淡淡,視線時常落在薛綏的身上……看她含笑為雪姬剝蝦,指尖沾著湯汁的溫柔模樣,眼底似乎也柔和了幾分……
滿室飯香混著笑意。
雪姬像一個初識人間的孩子,對每個人,每道菜都充滿新奇。她笨拙地握著勺子,嚐到喜歡的食物,便舀起一勺,顫巍巍地遞到薛綏的唇邊。
“好吃……綏綏乖……吃魚..………”
薛綏心頭發燙,張口接了。
雪姬看她吃下,臉上漾開一絲小小的得意,純淨的笑容,如同初雪般無暇。
天樞沉默地用完飯,便起身告辭。
薛綏送他到二門,看著他挺拔清瘦的身影,在雪光中漸行漸遠,眉頭緩緩擰緊……
靜默片刻,便直奔回花廳,將搖光從席上拽了出來。
“你來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