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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陽升至中天,暖融融的傾瀉在東宮飛簷上,為琉璃瓦鍍上一層琥珀色的蜜,連鴟吻獸首的剪影都透著慵懶。

後廚內,廚娘王嫂正舉著蜜罐發愁。

“三錢槐花蜜,三錢棗花蜜,這方子是對著的啊……怎的總不合殿下心意?”

掌事嬤嬤輕叩門框,走進來。

“蜜漬青梅備妥了?磨磨蹭蹭的!”

王嫂歎息,“殿下近來總嫌蜜水寡淡,可這蜜漬青梅的方子,分明是按來福公公送來的方子調的………”燒火小廝阿順,探出頭來,笑道:“想是殿下心有苦,想吃甜的壓一壓?”

“多嘴!”嬤嬤瞪他一眼,將青瓷小甕重重擱在灶台。

“趕緊裝上,再取些新鮮青梅果子來。”

王嫂目瞪口呆。

“早前送去的兩甕青梅,殿下……競都吃完了?”

掌事嬤嬤眼皮一跳,也是一頭霧水。

“不該問的,別問。”

秋風輕輕拂動。

掌事嬤嬤捧著漆盤踏入東宮暖閣,盤中除了青梅果子,蜜漬青梅,另有新蒸的糯米,拌著鬆仁與槐花蜜,甜香混著簷下桂子香,直往人鼻尖鑽。

然而一

李肇掃一眼,徑直拈起青梅果子往口中送。

一口咬下去,酸甜汁液漫過齒間,他緊繃的眉峰才緩和幾分。

來福在旁觀瞧著,不停吞咽唾沫,一股股酸水的在肚子翻湧不停,整個人都快要酸透了……青梅釀,蜜漬青梅,再到青梅果子……

換著法兒的吃青梅。

到底是什勾著這位爺的心火,需得這酸物來壓?

“殿下,椒房殿遞話來了。”太子侍讀鄂旭捧著一個烏木盒子進來,內中臥著一支羊脂玉如意……“皇後娘娘說,中秋宮宴上,殿下若瞧中哪家姑娘,便將玉如意贈給她,娘娘自會為殿下做主……”李肇嗤笑一聲,揚手將玉如意擲入魚池。

池中錦鯉爭相啄吻拱動,濺起的水花,揉碎了他唇角譏消的倒影。

除了剛入水的玉如意,池底還沉著不少銅錢,密密麻麻鋪了一層,泛著幽綠的銅鏽·………來福瞅得眼皮直跳

近來殿下沒事,便拋銅錢,看正反。

正麵為何?

反麵為何?

誰也不知他心占卜的是什,求的又是什……

橫豎再這下去,魚池的錢錦鯉都要修煉成精了。

待鄂旭退下,關涯進來,也是瞅得擦一把汗。

“稟殿下,斥候來報,西茲大祭司阿蒙拉赫的使節,明日入宮麵聖,據傳,將獻一份“稀世大禮’與陛…”

李肇捏著青梅頓了頓,抬眼。

“何物?可探得清楚?”

關涯搖頭:“尚需細查。”

李肇冷笑一聲。

忽見一道白光從東宮琉璃瓦上掠過,撲棱著落在窗欞。

是靈羽送信來了。

李肇臉色陰晴不定,取下密信展開。

素箋上寥寥幾字:“使節攜西茲公主來朝。”

他望著紙上用墨點勾勒的一個小骷髏頭,帶著笑衝他眥牙,忽將狼毫筆重重擲出,從關涯的額頭擦過去“廢物!”

關涯莫名抖了一下,不明所以地伸手捂臉。

一張方正清瘦的臉上,原本隻濺了三個墨點。

手掌往臉上一糊,那張臉便成了一幅水墨畫………

來福瞧得想笑,又不敢笑,憋得臉色通紅,不停地吸氣屏氣。

李桓淡淡瞥來一眼,忽而拈起一枚青梅,掩在那一行簪花小楷上,嘴角微揚。

“青梅需用三錢蜜,人心豈止九回酸……算她有點良心。”

薛府正廳張燈結彩,八仙屏風前,三夫人錢氏著一身新製的提花長襖,揮著帕子指揮小廝調整桌椅,不住發號施令,忙得不可開交……

那潑辣爽利的勁兒,很有些當家主母派頭。

聽到通傳六姑娘回來,她忙笑逐顏開迎出去。

“我的側妃娘娘!可算把你盼來了。”

她生性是個愛玩鬧的性子,素日與薛綏親厚,並不拘著虛禮,見麵就打趣她。

薛綏福了福身,示意丫頭捧上禮盒。

“三嬸別嫌棄,這些是自曬的梅幹、荔枝蜜、鬆子糖,山上采的菌子、河撈的糟魚,都是不值錢的土物,給小十和阿驛嚐嚐鮮兒,解個膩。”

“這客氣做什?”錢氏雖說不缺這點東西,但有人孝敬,還是笑得合不攏嘴,眼角眉梢俱是美意。“快些去壽安院給老太太請安吧,念叨你好幾回了。她老人家呀,這些日子逢人便誇,說六姑娘是薛家的福星……”

薛綏唇角微揚,目光落在影壁上的“福”字上。

來不及應她,聽外頭傳來唱喏。

“四姑奶奶回府一”

話音未落,薛月盈已跨過門檻。

她身著石榴紅襖裙,繡鞋上沾著些微塵土,顯是趕路急了一些。為免招人閑話,她沒有帶孩子回來,空著雙手,身側跟著清竹和清紅兩個丫頭,一張清水臉,仿佛回家來討債的。

身後顧介落後半步,錦袍褶皺未熨,整個人臉上肉眼可見的憔悴,隱隱飄來的酒氣,好像剛從哪痛飲了三百杯被妻子強拉來的女婿,無端落魄……

“六妹妹如今越發水靈了。”

薛月盈指尖緊攥著絹帕,唇角勾起似笑非笑的嘲弄。

“到底是王府的水米養人,不像我那婆家……”

她瞥了一眼垂手不語的顧介,冷笑凝在嘴角。

“有些人啊,成日隻知道喝花酒,陪娘子回娘家都要催人三請四催。”

尖酸刻薄,不給顧介留半分臉麵。

顧介麵色漲紅,攥緊腰間玉帶,掌心發麻,但在薛府卻不便發作動粗。

“四妹妹剛回府火氣便這般大,知道的說是你們夫妻失和,不知道的以為娘家給你氣受了呢。先進屋喝盞茶潤潤喉吧。闔家團圓的好日子,莫要掃了大家的興。”

薛月盈斜眼:“怎,我回娘家來,竟是連委屈的話都講不得了?”

“四妹妹又犯什症了?”

外頭傳來一道笑聲。

是薛月樓牽著銘哥兒過來了。

銘哥兒手攥著重陽糕,糖霜沾得衣衫上斑斑點點。

薛月盈瞧到那孩子便皺眉,“好好的公子哥兒,倒養得像個街頭乞兒。”

薛月樓大大方方地掏出手帕,擦了擦銘哥兒的臉,似笑非笑地看她。

“街頭乞兒總比沒名沒分的野孩子好。”

這不是罵薛月盈生的是野種嗎?

剛剛回府,姐妹幾個便唇槍舌劍。

有薛月盈的地方,便不得消停。

三夫人心煩,但她是長輩,隻得扯著嗓子打圓場,“難得一家人聚齊,都別翻舊賬,扯那些醃臘話,鬧得老夫人犯心口疼,看你們如何收場……”

說罷,她目光在薛月樓母子身上頓了頓,“二丫頭,銘哥兒也該請個先生開蒙了,你雖守寡,到底是薛家人,娘家還能短了你的體麵?過幾日三嬸差人去請個夫子”

這是為薛月樓撐腰,也是當家主母給寡婦幼子的定心丸。

薛月樓身子一顫,捏著銘哥兒小手的力道重了些,孩子頓時“哇”的一聲哭出來。

薛月盈看孩子哭就討厭,看了三夫人一眼,正要開口數落,薛綏已笑著接過話頭。

“三嬸說的是,銘哥兒聰慧,必定能學好。”

薛月盈眼底閃過一絲輕蔑。

分明是一個什都不懂的癡傻兒,偏要說聰慧,這是打誰的臉?

她嘴角微抿,笑意森然:“還是六妹妹想得周到,到底是嫁入王府的人,見識就是不一樣。”三夫人看她話帶刺,一副破罐破摔的死德性,翻了個白眼,忙推著薛月樓帶走哭啼的銘哥兒,然後轉身挽著薛綏的手,慢慢往屋子迎,邊走邊笑。

“前日莊子上送來新獵的鹿,特意給六姑娘留了腿子肉。”

“三嬸真會疼人一”薛月盈撥弄一下鬢邊步搖,聲線拖得老長,“同是薛家女兒,為端王側妃留的是腿子肉,我們這些沒福氣的,怕不是隻能啃骨頭?”

“四姐姐這話說得稀奇……”

忽聽遊廊後腳步聲響,卻是八姑娘薛月滿搖著團扇緩步過來。

她身上一身杏紅衫子,蔥白指尖撚著扇柄,掩唇冷笑。

“原是尊卑有別。我這沒出閣的姑娘,三嬸都沒這般厚待過,四姐姐又何必與側妃爭寵……”薛月盈接過話頭,“偏她是福星,我們都是沒娘疼的野草?”

得!

雞爭鵝鬥、酸風醋雨都湊齊了。

隻怕是嘴皮子都要嚼爛!

錢氏沉下臉來,轉身就罵人。

“醃了舌頭的小蹄子,平常三嬸何曾短了你的吃穿?怎的盡說些渾話,來戳人心窩?”

“不過是玩笑話,三嬸怎的就惱了?不氣不氣,與你頑笑呢……”

薛月滿晃著團扇嬌笑,上去便挽她的胳膊,卻被錢氏一把推開。

“小蹄子敢編排我,便隨我去老太太跟前說個明白,這中饋,索性交給你管!”

薛月滿本因嫁妝太薄的事情憋了一肚子氣,借著這由頭就想攛著薛月盈大鬧一場。

不料這時,外頭小廝高聲唱道。

“端王殿下到一”

薛老夫人聽到動靜拄著拐杖過來,滿廳女眷紛紛福禮。

隻見李桓扶著薛月沉款步而入。薛月沉小腹微隆,一臉雍容端方,織金襖裙繡著纏枝蓮紋,腕間玉鐲輕晃,與李桓腰間的白虎玉佩交相輝映,儼然一對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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