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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早朝。

崇昭帝扶著禦案,指節叩擊著一本奏疏,目光刀子似的掃過階下群臣,最後落在正垂眸靜思的李肇身上。

殿內氣氛沉凝。

群臣皆屏息垂首。

“太子可知罪?”

李肇蟒袍玉帶立於丹墀下,聞聲挺直脊背。

“兒臣愚鈍,不知罪在何處?”

皇帝擲出一卷黃絹,在金磚上畫出半弧。

“將火藥拱手送與阿史那,卻連一個稚童都帶不回來!你是要將大梁的江山,也一並送出去嗎!”奏疏重重落在地上。

李肇不慌不忙,撩袍跪地,脊梁筆直如鬆

“父皇明鑒,兒臣從未將火藥交於阿史那。”

他撿起地上的黃絹,不去看是何人所奏,雙手舉過頭頂,不見半分惶恐。

“那批火藥,已由陸將軍運往赤水關。至於護國公主之女”

他勾唇一笑,眼風掃過沉默的李桓,指尖輕扣玉帶。

“兒臣與陸將軍演了一出“雀打螳螂,金蟬脫殼’的戲碼,明著以黃沙充火藥誘敵,暗派東宮衛率扮作西茲死士蟄伏。同時在黃沙下,埋著雷火彈,趁亂劫走孩子。此刻孩子已由暗衛護送,在回上京的路上。”滿殿嘩然。

隱隱傳來倒吸冷氣之聲。

崇昭帝也很意外,“此言當真?”

李肇不言語,抬眸直視聖駕,眼神篤定。

這時,隻見殿前校尉捧匣跪進,手上托著一封火漆密封的黃綾,聲音高朗。

“啟稟陛下,鎮武關守將王雄八百急報,征西將軍轉運火藥百桶,已過鎮武關前……”

眾人看著李肇,眼都是疑惑。

李肇這才長揖一禮,將與薛綏密謀的“破虜計”,換到陸佑安的身上,在皇帝和滿朝公卿麵前,一一揭曉。

崇昭帝眸色微沉:“為何不早報?”

“戲若不真,如何騙得過西茲王?”

李肇抬眸,眼底寒芒變成微笑。

“兒臣若提前透露,西茲人必定生疑。唯有讓他們以為勝券在握,才會露出破綻。”

“好一招雀打螳螂,金蟬脫殼。”

眾臣聽完不由交頭接耳,麵露驚服。

再定睛細看,發現當朝太子全然不再是那個疏狂不羈的少年……

他懂隱忍,也有了城府。

儲君的分寸,他悟透了。

崇昭帝要的體麵,他也給足了。

“此計能成,全仗父皇平日教導兒臣,虛實相生,兵不厭詐。兒臣不敢居功。”

殿內群臣寧神而立。

崇昭帝捋須,凝視這個總讓他意外的兒子,忽然想起李肇幼時在禦花園奔跑的模樣。那時他尚不及禦案高,卻敢攥著龍袍說要給母後摘最紅的牡丹。

“起來吧。”皇帝揮袖,語氣稍霽,“此次雖險,卻也算將功補過。日後行事,更需謹慎。”做了那多,就得了一個將功補過。

李肇淡淡勾唇,叩首謝恩。

散朝時,李肇被獨自留了下來,隨宦官入了禦書房。

他靜立窗前等候許久,崇昭帝才負手緩步而來。

屋內隻有父子二人。

崇昭帝說話也隨性了些,但更有人父威嚴。

“你與老三究競有何胡齲?”

李肇抬頭,笑了一下:“三皇兄是怎說的?”

崇昭帝皺眉,“朕在問你。”

李肇心知是李炎告了禦狀,唇角微勾。

“三皇兄醉酒失儀,在端王喜宴上醜態百出,還有臉到父皇跟前搬弄是非。若非顧及皇家體麵,兒臣定要當場抖落他一肚子醃臘,讓天下人看看什叫酒色之徒!”

崇昭帝臉色一沉。

魏王什德行,他很清楚。不過李肇下手如此狠辣,把皇兄打得鼻青臉腫,再按入秋水羞辱,也著實過於暴戾了。

他心有不滿,但說到底也是魏王酗酒失德、言行荒唐在前一

崇昭帝說了些綱常倫理、宗室和睦的教導,也沒有過多苛責,歎一口氣,便揉著額頭,不耐煩地示意李肇退下。

不料李肇沒有離開,卻從袖中取出密信。

“父皇,昨夜兒臣接到斥候來報……”

崇昭帝看著他凝重的臉色,心中微動,“何事?”

李肇將密信雙手奉上,輕放在他麵前。

“在城西土地廟劫殺護國公主的死士,被俘後供認,他們是受人指使,得了三千兩白銀。兒臣查探得知,這牽線的人,曾頻繁出入平樂坊的女人社……”

崇昭帝問:“可有實證。”

李肇眉頭微微一蹙。

不得不說,平樂這次做事,較以往謹慎了許多。線索隱匿不漏,即使他們有所懷疑,卻尋不到直接人證物證。

就算西茲死士親口招供,但沒有其他證物,很難定她的罪。

在最疼愛她的父皇麵前,她大可以一口咬定,是西茲人栽贓嫁禍……

李肇垂眸:“隻是兒臣循著線索,大膽推測。”

皇帝撥弄著案頭玉鎮紙,慢慢將那封密信壓在鎮紙之下。

“為何方才在朝堂上,你不據實稟明?”

李肇垂眸,笑意涼薄,聲音卻放得很柔。

“兒臣知父皇舐犢情深。若在群臣麵前抖落家醜,父皇顏麵何存,皇室威儀又何存?”

崇昭帝指尖一頓。

眼前少年的眉眼,說來與自己年少時是有幾分神似的。

隻是,他性子太執拗,身上不知長了多少反骨,寧折不彎,從來不肯順著他,更不說半句軟話,哪怕他已經遵照先帝的遺願,冊封他太子之位,他也隻是漠然受封,好似這萬江山,不過是山間一壞黃土。如今他竟肯為了皇室大局而隱忍?

崇昭帝察覺異樣,掃向博古架上那尊前朝留下的青瓷瓶一一瓶身有一道裂痕,用金漆修補,恰似帝王父子間經年累月的隔閡。

他競不知,兒子何時換了心性……

皇帝長歎一聲。

“你不怨朕偏心?”

李肇抬頭,目光清透如有秋水。

“世人皆有偏愛,兒臣隻望父皇舒心。”

世人皆有偏愛。

放在心尖的,做什都是對的……

這一刻,崇昭帝從李肇的眼,觸到一股柔軟一是那種曆經孤寂才懂得的人世清明。

若說在大殿上,他對李肇的褒獎是出於帝王權衡,那此刻,看著這個兒子,他眼底湧出的便是一種久違的父子溫情。

久久,皇帝才頷首開口。

“東宮不易,且行且慎,莫負朕望。”

李肇叩首。

餘光瞥見皇帝鬢角的白發,露出一絲怔忪。

當日午後,李肇剛到東宮崇文殿,和幾個東宮屬臣推演兵法圖卷,便有聖旨下來。

一群人慌忙整冠肅衣,疾步出門聽旨。

“太子李肇,才猷練達,曉暢兵機,著兼領神武軍監軍禦史,督察糧餉支放、軍紀整飭,凡營伍蠹弊,許以太子詹事府印信徹查到底,遇急務可不待奏聞,徑自處置。事畢具本回奏。欽此。”

李肇拱手謝恩,“兒臣領旨。”

王承喜將明黃的聖旨,輕輕落在李肇的手上。

“恭喜太子殿下。”

朝霞漫過王府,將王府飛簷染成流金的蜜色。

碧空如洗,天氣晴好。

文嘉牽著妞妞踏入端王府。

薛綏坐在廊下篩桂花,淺綠裙裾上落著金蕊,聽見動靜,忙領著幾個丫頭笑盈盈地迎了出去。小妞妞看到她,掙脫母親的手,一頭紮進薛綏懷中。

“姨姨,妞妞想姨姨啦!”

文嘉無奈地笑,“這孩子,越發沒規矩了。”

“不妨事。”

孩童身上淡淡的乳香,混著桂花清甜,熨帖人心。

薛綏低笑,疼惜地伸手捏了捏妞妞的小臉。

孩子眼皮浮腫,手腕上有麻繩勒出的紅痕,顯然是吃了不少苦頭。

不過,隻要回到母親的身邊,便能慢慢痊愈,忘記那些噩夢。

“好妞妞。快進去,姨姨為你備了吃食。”

她將文嘉母女請入屋子。

文嘉怕妞妞纏人,招手讓她過來,妞妞卻撒上嬌,奶聲奶氣道:“姨姨身上有藥香,比阿娘擦的茉莉粉好聞!”

文嘉哭笑不得。

丫頭們掩嘴,低低笑。

薛綏也忍俊不禁,將妞妞抱上膝頭,讓小昭取來一枚金絲繡的小香囊,“可喜歡這個?麵裝著曬幹的薄荷和艾草。你帶身上,便能聞到姨姨身上的味道……”

“多謝姨姨!”妞妞眼睛發亮,摟著薛綏脖子,在她肩頭輕蹭,忽然指向薛綏案頭的一個骷髏香插。“這個小骷髏和陸叔叔劍穗上的一樣!”

文嘉指尖一顫,繡帕險些滑落。

“陸叔叔?哪個陸叔報……”

妞妞小腦袋蹭著薛綏,望向母親,“陸叔叔就是救我的陸叔叔呀,在黑漆漆的馬車,陸叔叔給妞妞吃糖糕,還說要帶我去找阿娘,陸叔叔還說……”

小姑娘忽然抿住嘴,黑葡萄似的眼睛轉了轉。

“說要去打仗了,等他回來,給妞妞帶好吃的。”

文嘉與薛綏對視一眼。

後者低頭替妞妞係香囊繩結,假裝沒有聽見。

搖光辦事,真是滴水不漏。

這次,陸佑安也確實派了心腹暗衛尋找妞妞,同時策應李肇的破虜計,因此這個功勞,他也擔得。文嘉則是攥緊帕子,望著女兒劫後餘生仍帶怯意的小臉,忽覺眼眶酸澀。

“我竟不知……他冒了這般風險。”

陸佑安出征赤水關,還念著營救妞妞……

這人情債讓她怎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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