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衡夜間回到蘭池,寬衣安坐後便問:
“寡人聽聞,王後將六宮權柄分散給諸位夫人了。”
“可是如今人手不夠?”
他對此不發表意見,隻唯恐秦時不懂,因而說道:“卿貴為王後,想要何等人才,年末自有【考課】選取能臣能吏。”
“到時,王後自去招選就是。”
秦國如今雖沒有科舉,但考課製度下至吏員亭長,上至三公九卿,人人都要參與。平民百姓也有定期培訓—
當然了,隻限【平民百姓】。
許多人是夠不上【百姓】這個資格的。
這【考課】製度選拔也並非虛名,官員看地方治理指標與司法治安,軍隊看戰功和訓練成果以及邊防標準。
便是吏員亭長,也要看其完成日常事務的效率。
如此,方使得秦國有源源不斷的人才供給。
至於後宮諸位夫人……
姬衡神色淡淡:“她們未入宮時或許得了族中培養,但在宮中荒廢已久,如今便要上手實操,恐怕會令王後煩憂。”
言下之意,用人可以,但也挑揀些好的吧。
秦時笑了起來:
“人的能力向來用進廢退,諸位夫人久居深宮,或許處事並不完美。但我亦是第一次做王後,大家相互磨合就好。”
更何況……這大堆人閑著沒有事做,憂鬱的憂鬱,有心思的有心思,還不如給國家做點貢獻呢。但這話說出去,未免不好聽。
萬一姬衡一時起了心又去關愛她們,秦時雖做了王後,可也沒有主動“賢惠”的打算。
她因此便又將額頭貼在姬衡的肩頭,聲音悶悶:
“諸位夫人在宮中許久,我為她們安排些事來做,也省得她們要來與大王送湯獻舞……”
跟聰明人說話,向來不必很多。
姬衡果然又“嗯”了一聲,而後幹脆道:
“王後乃六宮之主,寡人不過怕你人才不夠。該怎安排,自然由王後說了算。”
罷了!
寡人與王後魚水和諧,自打封後,已經未見後宮一人。此等情形,上天焉不知寡人為我秦國做出的犧牲?
王後果然愛重之心甚濃,便是如此,也仍要心中酸楚。
罷了,隨她安排吧。
倘若她能在這些兒女情事上少費些心思,多多催促在太仆寺久居的辛,與剛領了什秘密任務的王子虔,將那些利國之物早早獻上來,寡人才是真的開懷。
他略過這些不提,但秦時卻也另有安排:
“大王所提的考課選拔,對我選拔人才十分有用。隻是參與其中的都是我秦國官吏,個個身懷重任。倘若被我隨意抽調,恐怕在別處的能耐就發揮不出來了。”
還有一種可能,就是有些人隻想為大王服務,做大王麾下的重臣。
強扭的瓜不甜,沒有主觀能動性的下屬,秦時也不想要。
她因此提議道:“不如由我先放出風聲,年後將在鹹陽舉行掄才大典。”
掄才,意為選拔人才。
今雖還沒有隋朝時開始的科舉製,但姬衡卻也聽懂了:
“王後想自己舉辦考課?”
秦時點頭:“我之所用,不須像官吏那樣各方能耐均有,因而側重某一特質即可。”
“例如有數算好的,善於畫圖的,速記的。又或者還有些織布快的,甚至擅長做醬做醋的,會種地的……
從上至下,從文到武,方方麵麵。
如今能用上的,她都要考上一考。
畢競接下來諸般事項,怎著也能將人才安排過去。
如今能用上就是最好。
便是用不上,或者10年都不得用,但10年後,想必秦國已然進入一個新階段,到時這些人才,正是一展拳腳的時候。
知識儲備,總要從零開始的。
姬衡點頭,雖瑣碎了些,但想到王後才來鹹陽宮安頓第一天,便著手改善飲食,是十分重口腹之欲的。她既貴為一國王後,若飲食不暢,豈非秦國國力微薄?
既如此一
“王後便自行籌備吧。若缺了什,隻管去庫中取。”
這可是為國儲備人才,但國庫能取出什來呢?
秦時又暗暗歎息
煤炭紅糖精鹽琉璃藥品茶水泥……什時候才能規模化,然後開始賣呀!
這種連項目啟動資金都難撬動的貧窮感覺,仿佛自己奮鬥多年,歸來又重新創業。
但是……
她柔軟微涼的臉頰,又輕輕貼上姬衡的側臉,隨後開心道:
“大王每次如此大方信任,我心都十分歡喜啊!”
在後世自己創業時,用的是辛苦攢下的工資。男朋友的工資雖高,卻也不是那輕易能動的。畢竟,手心朝上,人窮誌短。
而如今……
啊呀!不是她要求低,實在是大王這項特質,以後也請多多保持呀!
姬衡身子不動,此刻任由王後摟著他胳膊撒嬌,平靜的麵容上,也忍不住湧出了一絲笑意。還未得見實物,王後便已如此開懷一
可見王後事君之心至誠至純,微末小事就已令她如此情不自禁了。
殿內靜悄悄的,一應服侍的人便都如角落的燈柱一般。
唯有新提拔的丹樸抬眼小心看了一眼,又記下王後的聲音情態一
他也年紀還小,臉也生的嫩。
下次辦事,若碰到女官宮女姐姐們,不知能否學上一學啊?
雖不敢在宮中有什牽扯,但女子向來心軟,若辦事能多尋些便利,日後長史大人,是不是就越發倚重自己了呢?
善於反省的丹樸默默歎氣:他講話時,總欠缺了兩分悅耳的。
眼見大王並無處理奏書的意思,周巨跟赤女對了個眼神,而後便默契地退至殿外。
而待得眾人退下,姬衡卻突然問道:
“寡人聽聞,王後以築基修仙之法傳授茅生,然而對方實在愚鈍,不堪理解這仙神法旨,因而暈厥過去……
秦時頓時無語。
三人成虎,如此迅速。
她又想起自己所說的那些什六一泥法、九轉還丹……一個比一個更不靠譜。
那什九轉還丹,就是把水銀轉化一遍又一遍,循環9次。
金丹純成這樣子,一口服下,不死才是命大,死了就叫升仙。
如今姬衡倒是沒說再派人去海外尋仙,但秦時也萬萬伺候不了一位一心求仙的君王。
隻服丹藥也就罷了,若是像後世嘉靖皇帝那般………
她因而正色道:“都是編的故事。”
怕姬衡不信,她一一列舉:“千年白蛇修煉成精,地府判官為人換頭,妖物邪祟畫皮成精……”“都是瞎編瞎說罷了。”
姬衡點點頭:“便如《歸藏》中姮娥竊藥奔月,化為月精一事?”
所謂《歸藏》,成書於戰國時期,後世早已失傳,隻在某些古書中引用有隻言片語,秦時沒看過這個。但如今,她也隻好點頭了。
姬衡卻若有所思:“王後所說《黃庭經》,煉精化氣,內丹外丹之說,言之有物,頗合道家老莊之理。”
“想來成書確有根據。隻是所煉金丹,便如茅生獻上的金丹一般,內有硫磺、鉛白等劇毒,丹毒難去。”
“可是如此?”
他已年過36,越是如此,便越能感知到壽數是珍貴一他的泱泱大秦啊!
在王後的來處,大秦早已淹沒在時光中。
但他為秦國國君,若有希望,自然是能想親眼見證這千秋萬世。
秦時看他神色,此刻也隻能歎息道:
“大王,我之來處,兩千多年之後的世界,至今仍無一人能煉得金丹,飛升成仙。”
她握住姬衡的手掌,熱燙,幹燥。
然而對方的神色,卻有著鄭重與思索。
她頓了頓,最後反而微笑,而後誠心實意地說道:“大王貴為人皇,天下萬物,莫不從服。”“因而便須擔山承社,為秦國千秋萬世,不立危牆。”
“若仍想尋仙,待得來日入驪山地宮,還請大王與我一同在地宮中長眠,求屍解成仙,尋得生死逆轉,得入昆侖聖地吧。”
甘泉宮偏殿。
剛搬來的楚夫人看著侍女來來回回歸置著東西,但怎擺都令她十分不滿,此刻便又喝道:“罷了罷了!不是原來的宮殿,怎都令人不適,別擺了,都退下吧。”
貼身侍女神色緊張:“夫人!”
楚夫人幽怨道:“王後惡毒狡詐,明知我乘虎過目不忘,偏還要送他來做這什【升官圖】,玩物喪誌,豈不是要令我兒荒廢學業?回頭大王不喜……”
話雖如此,聲音卻仍是小了許多。
而身側婢女拿著鉛粉給她敷麵,對這些幽怨之語充耳不聞,隻歎口氣:
“奴婢打聽到,王後有一盒妝粉,敷在臉上細膩貼服,勻淨透亮,仿若無暇……”
“夫人若是收斂些,比如像昨日那樣欲要為大王獻舞,改為向王後獻舞……”
“如此這般,王後說不定會賞下這等珍奇之物呢。”
楚夫人柳眉緊蹙:“難道我像那鄭夫人一般,因饞這等妝粉,還要對大王生出幽怨嗎?”
侍女隻小心地拿指腹輕輕將鉛粉勻在她眼下的斑塊兒上,而後再次輕聲問道:
“那夫人是想要還是不想?”
楚夫人不作聲了。
銅鏡明亮而清晰,映照著她青白的麵容上,眼下碩大斑塊尤其顯眼,整個人的容色都晦暗許多。便如池中亭亭白蓮,枯了一枚花瓣。
花朵越是完美無瑕,這枯萎的一半就越是令人難以忍受。
隨著侍女小心敷上妝粉,這暗淡氣息漸漸消退。
可楚夫人卻兀自看著銅鏡出神。
宮中都知,鉛粉與人體無益。偏她如今飲鴆止渴,已經離不開這東西了。
見她沉默,侍女卻又輕輕歎口氣。
王後得大王信重,為人卻甚是仁善。雖是令二位夫人遷宮,但這卻是秦國規矩,也是大王的命令。且所遷宮殿隻偏僻些,一應待遇反而提升,夫人又有何不滿的呢?
“可此處,距離大王章台宮又更遠一些了。”
楚夫人怎能滿意?
侍女卻道:“便是以前離得近,難道大王還能日日召見夫人嗎?”
楚夫人默然不語。
相比於後宮諸人,她見到大王的機會確實是要多些。
那是因為自己入宮多年,舞姿一直在精進,從不敢有半分懈怠。
因而大王為國事煩憂時,若想請百戲,她便去自薦獻舞。
可除此之外,也並未得到些什恩寵。
遷宮不遷宮的,確實於她沒什妨礙。
她之所以不忿,不過是意難平罷了。
“可王後容貌………”
她輕輕撫了撫自己臉頰,雖沒明說,但王後容貌顯然是不及她一一她年輕時的。
可怎大王如此愛重呢?
不僅愛重,甚至還特賜五部私兵。
這是曆代王後都未曾得下的重賞,他們那位年輕的王後又憑什呢?
侍女猶豫一瞬,還是小聲說道:
“夫人不必自苦,奴婢又悄悄打聽到,王後之所以得大王恩寵,那是因為她並非凡人。”
什?
楚夫人頓覺荒謬。
然而侍女的神色卻萬分認真:“宮中已然悄悄傳下了,王後與方士茅生密談,親口傳授對方金丹之法。”
“不僅如此,還有什築基修仙之道。隻是方士太過愚鈍,哭著說自己學藝不精學不會……”她又更小聲用氣音道:“聽聞王後還有一神丹,若煉成,能令萬方臣……”
侍女越說,神色越是鄭重,聲音都壓得幾乎聽不見。
“聽說那方士當時便受不得這神仙教導,直接被仙神法旨衝暈了過去。”
“如今宮中上下,皆知王後真身,乃是昆侖仙使。”
楚夫人頓時倒抽一口冷氣
昆侖仙使?!
何謂昆侖?
昆從比日,侖為倫次。
太陽日日依輪次而行,所謂昆侖,便是連接天地日月星辰,時間與空間的極聖之地。
至今秦國閬中郡,仍有昆侖五樓十二城的升仙祭壇。
雖至今無人成功而漸漸流於傳說,但昆侖仍是所有升仙之人的聖地,也已然是當今人人心中的觀念。而他們秦國王後,竟然是昆侖仙使嗎?
楚夫人又是相信,又是不信。
糾結與矛盾齊齊纏繞,讓她的眉頭也緊蹙起來。
直到這時,突有蘭池宮長史烏籽前來:
“楚夫人,王後有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