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研究院，圓頂玻璃溫室。

    巨大的穹頂將關外酷寒與漫天風雪徹底隔絕，冬日蒼白卻溫暖的光線肆意湧入，經過玻璃的折射與匯聚，變得明亮而和煦。

    空氣中彌漫著濃鬱的生命氣息，濕潤泥土的芬芳，草木汁液的清甜以及無數花朵混合在一起，令人心曠神怡的馥鬱肆意飄蕩。

    “院長……”

    就在此時，薑歲帶著張凡走了進來。

    剛剛步入溫室，張凡便感到了一股讓人愉悅的暖意，各種花草競相生長，嶙峋假山錯落分布，潺潺流水順著石縫蜿蜒而下，匯入小小的池沼，發出清脆悅耳的叮咚聲。

    李院長正佝僂著背，手持一把小巧而精致的銀質修枝剪，小心翼翼地修剪著一盆蘭草過於繁茂的枝葉。他動作緩慢，帶著一種老年人特有的，對時光的吝嗇與專注，指尖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穩定。薑歲將張凡引至此處，便停下了腳步。

    李院長似乎並未察覺他們的到來，依舊專注於指尖的蘭草，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院長，我先出去了。”

    薑歲心領神會，對著張凡微微頷首，便悄無聲息地轉身退出了溫室，厚重的玻璃門輕輕合攏，將內外隔絕。

    霎時間，這片生機勃勃的天地，隻剩下這一老一少，以及那流淌在草木呼吸間的，近乎凝滯的靜謐。“年輕人，你是不是對這很好奇？”

    不知過了多久，李院長終於開口了。

    張凡眸光微凝，點了點頭：“我很想知道這是什地方……”

    天下道門，修行之境，似乎………

    張凡的話並沒有說完，可是言下之意，卻顯而易見。

    自然研究院是什地方？完全沒聽過，根本排不上號啊。

    “自然研究院……自然是研究大自然的地方……”李院長輕笑道。

    “這……”

    張凡撇了撒嘴，未曾多言。

    這樣的回答，他從薑歲那也聽到過……

    自然研究院，主營花草盆栽，假山奇石出售，可送貨上門。

    這似乎跟修行完全不搭邊。

    “年輕人……”

    “有人處大浪之上，必有人處潮流之下，為何你隻見雲上的高光，不見地上的塵土？”

    就在此時，李院長慢悠悠放下了手中的剪刀，喃喃輕語。

    “你的眼中隻有道門，隻有無為門，隻有龍虎山……卻看不見這些花草，這些山石……”

    “他們都是自然的本色，都是大道的顯相啊。”

    說著話，李院長背著雙手，走向一旁。

    張凡愣了一下，邁步跟了上去。

    一座假山，最大的奇石上卻是克製各種奇異的圖形，旁邊還有特殊的符號。

    “研究自然是很有意思的事情。”

    李院長指著其中一副圖，輕語道：“你看土壤和根苗的關係……“

    “土壤能夠為根苗提供水分，礦物質和支撐，促進生長。”

    “根苗的枯枝落葉，死亡根係也能夠在分解之後，改善土壤結構，增加肥力。”

    “它們之間，藏著生死輪轉，相生相克的玄妙。”

    李院長似有深意地看了張凡一眼，淡淡道：“你不覺得，這就是自然，這就是道嗎？”

    “嗯。”

    張凡輕唔了一聲，道理如此，不過他卻也沒有太過在意。

    萬事萬物都藏著聯係，可他並沒有學習種花養草的興趣。

    “你在看光和……”

    李院長抬手，指向旁邊的一幅圖。

    那是光和水的符號，隻不過……

    光是白色的光！

    水是黑色的水！

    “嗯！？”張凡心頭一動，便生出異樣的感覺。

    “水可以成為光的媒介，在光合作用中作為原料，與光結合，被植物轉化為化學能。”

    “光則能驅動光合作用和蒸發過程，影響水循環。”

    “光與水之間也是生滅輪轉啊。”李院長幽幽歎道。

    他看向張凡的眼神再也不動，如古井不驚，似萬丈深淵，藏著難以窺見的玄妙。

    “這是·……”

    這一刻，張凡眉心猛地跳動，腦海中卻有一道靈光閃過。

    他死死地盯著假山上那“光與水”的圖標，心中掀起一絲波瀾，眸光微動，喃喃輕語。

    “天地奪運！？”

    “萬惡劫相！”

    當這樣的關聯一旦產生，他便再也難以遏製，目光一挑，看向剛剛那副“根與土”的圖標。“甲生癸死！？”

    “大浮黎土！？”

    “這是·……”

    張凡眉頭微皺，回想起剛剛李院長的描述，此時此刻，意境卻已完全不同。

    “自然啊……有趣嗎？”

    李院長咧嘴一笑，蒼老的手掌卻是落在了另一幅圖的旁邊。

    那是“石與氣”。

    “礦石通過風化和化學反應，釋放出礦物質和氣體到空氣中，影響空氣的成分。”

    “空氣中的氧氣，水分等也能參與礦石的腐蝕和風化過程，改變礦石的形態。”

    “他們之間也是相生相克。”李院長目光悠悠，落在了張凡的身上。

    “五行錯王！”

    “真空煉形！”

    張凡神色凝重，第一次……

    第一次感受到了這座自然研究院的不凡。

    “最後便是………”

    就在此時，李院長的聲音再度響起，將張凡的思緒拉了回來。

    他的手掌落在了最後一副圖上。

    “種與蟲！”

    “蟲子通過分解，能夠成為種子的養料。”

    “種子也可以作為蟲子食物的來源。”

    “大自然，真是奇妙。”李院長咧嘴笑道。

    “神魔聖胎！”

    “三屍照命！”

    張凡嘴唇翕動，聲音變得幹澀，他愣愣地看著眼前這座假山，隻覺得那上麵的圖畫變得如此的奇妙，如此的神秘……

    八種不同的自然元素，彼此交錯貫穿，形成了一個極為特別，卻和諧統一的自然生命係統。“土與根！”

    “水與光！”

    “氣與石！”

    “種與蟲！”

    張凡麵色凝重，喃喃輕語。

    “八大至高丹法……”

    “這是八法寂滅之後，留下的不朽物質！？”

    張凡眸光渙散，整個人的心神仿佛要被那假山上的時刻吸附過去。

    “大自然的鬼斧神工…”

    “它們在一起，便是那永的生命係統！”

    李院長背著手，晃悠悠地走到了旁邊的小桌旁，自顧自地坐了下來，給自己倒了一杯茶。

    “院長，所以……自然研究院是研究九大至高內丹法的地方？”張凡忍不住猜測道。

    “是，也不是……”李院長搖頭道。

    “什意思？”

    “這不過是漫長歲月積累的副產品罷了。”李院長淡淡道。

    “副產品！？”張凡眉頭一挑，不明白其中的意思。

    “年輕人就是好奇……”

    李院長看著張凡，嘴角微微揚起，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

    “很多年前，也有三個年輕人，像你這般好奇。”

    “那是將近八十年前的事情了。”李院長渾濁的眸子湧起一抹追憶之色。

    “八十年前！？”張凡心頭一動：“那是道門大劫的時間？”

    “不錯，那時候道門大劫剛過不久，天下道門凋零……哪怕藏在深山雪地之中，這也沒有躲過世俗的驚擾……”李院長喝著茶，淡淡道。

    “那天，下著大雪，山都封了……”

    “三個冒冒失失的年輕人闖了進來，年歲應該跟你差不多吧……”

    “原本，他們是不該留下的，可是誰讓他們之中有人姓李呢！？”

    李院長的笑容帶著一絲自嘲。

    “他們在這，接觸到了這世間的真相，看到了那長生的希望。”李院長歎息道。

    “長生啊……它是天上的希望，卻也是地上的深淵，一旦打開，便是無止無盡的沉論…”

    說到這，李院長的眸子湧起一抹森然的精芒。

    “年輕的生命，總是容易沉淪於知識的樊籠，他們廢寢忘食地汲取著，仿佛看到了希望,…”“可是九法的奧秘，早已葬落在這滾滾紅塵之中，見此機緣，也不會是空中樓閣而已。”

    李院長如同一位時光的看客，訴說著那早已逝去塵封的過往。

    “然而，那三位年輕人……卻是雄心壯誌，發誓要尋找誌同道合的夥伴，成了一個前所未有的組織，窮究九法之妙，尋到那長生不死的希望。”

    此言一出，張凡眉心大跳，呼吸都變得沉重起來。

    他隱隱已經猜到那三位年輕人口中提到的組織到底是什了。

    “抬棺會！？”

    張凡脫口而出。

    “想來你已經猜到了……”李院長慢慢悠悠地說道。

    “那三位年輕人之中，姓李的叫做李九宮……”

    “年紀最長的叫做江萬歲…”

    “還有一位………”

    “他叫張天生！”

    “年輕時代的情義在此相結，萬丈的雄心由此而立……誰能想到這些年輕人日後……”

    說到這，李院長稍稍一頓，蒼老的臉龐浮現出一抹笑容，似是感歎命運的玄奇，又好像在嘲弄那不同人生最後的結局。

    “院長，後來呢？”

    張凡好似一個合格的聽眾，順口問道。

    “這些年輕人啊，心氣雖大，可是想要做成這樣的大事哪有這容易？”

    “直到他們做成，便已是過去了將近二十年。”

    “二十年歲月光陰，彈指一揮間啊。”李院長感歎道。

    他仿佛在歲月的長河之中尋找著，摸索著，想要從那滾滾浪濤之中，牽扯出那塵封已久的過往。“二十年……就連道門大劫都已經過去了二十年………”

    “那一年……那個男人死在了東嶽之巔，震動了天下。”李院長歎息道。

    張凡目光微凝，沉默不語。

    他知道，李院長口中的那個男人，便是昔日天下第一高手，三屍道人。

    “楚超然，這個小混蛋證了純陽無極，他的時代從此開始了。”李院長輕語道。

    張凡愣了一下，堂堂純陽無極的真人，在這位老人的口中卻成了小混蛋。

    “那時節，天下間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那個小混蛋的身上……”

    “可是他們卻不知道，光的另一麵，一個龐大的組織默默存在，與那個小混蛋一般，以各自不同的方式影響著這個世界，這個天下……”李院長歎息道。

    “再後來……這個組織突然消失了，以一種極為詭秘的方式，仿佛從來沒有存在過。”

    李院長沉聲歎道：“或許……它已經完成了屬於它的使命。”

    “院長……那三位年輕人……回來過嗎？”張凡忍不住問道。

    “張天生回來過……他待了一夜，說……”

    李院長的話語戛然而止，幽幽的目光落在了張凡的身上。

    “說了什？”張凡追問道。

    “他說……他尋到了第九法！”李院長低聲道。

    “什？”張凡聞言，麵皮猛地一顫。

    “他還說，可惜他是見不到了，不過我倒是有機會見到。”李院長咧嘴一笑：“活得久就是有好處，能看見許多那些死人看不到的事。”

    張凡沉默不語，思考著李院長剛剛的話語。

    “好了，年輕人，你身上的麻煩，我會幫你解決，如此，緣分便算了了。”

    就在此時，李院長的聲音將張凡的思緒再度拉了回來。

    “麻煩！？”張凡不由動容。

    他身上的麻煩可是天大的麻煩，能如此輕易解決嗎？

    李院長沉默不語，靜靜地喝著茶。

    張凡知道，今天的談話算是結束了，當即起身，稽首行了一禮，便要離開。

    “年輕人……”

    剛剛走出沒兩步，李院長的聲音忽然響起，將張凡叫住。

    “院長還有什吩咐？”

    “你說這像什？”李院長忽然道。

    “什？”張凡愣了一下，卻沒有聽明白。

    “你說這像什？”李院長的目光落在了假山奇石上的圖畫。

    “八法修煉者，寂滅之後，留下來不朽物質。”

    “從有到無，又從無到有……”

    “你說這像什？”李院長的眼中閃過一抹癡迷。

    “像什？”張凡怔然，他還真沒有思考過這個問題。

    “像煉丹啊！”

    李院長嘴角微微揚起，那一抹笑容卻是透著一絲詭異，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張凡聞言，卻是眉心大跳。

    “這世上誰能品嚐這般大丹呢？”李院長喃喃輕語，旋即放聲大笑：“年輕人，你走吧。”張凡眉頭皺起，神色不定，深深看了李院長一眼，轉身便走了出去。

    圓頂溫室內，便隻剩下了那守著時光的老者，陽光灑在他的身上，在身後潑酒出一片陰影。“當然是第九法！！”

    一陣淡漠的聲音悠悠響起，如那冬雪化開，延綿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