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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京市,道盟總會。

    深沉的夜色如濃墨般,籠罩著這座象征著天下道門權柄核心的龐大建築群。

    絕大多數窗戶都已漆黑,唯有最深處那間辦公室的燈火,依舊頑固地亮著,如同黑夜中孤懸的大星。辦公室內,昏黃的燈光照亮了桌案的一角,空氣中,彌漫著一股奇異的香氣,恍若道觀中的香火,神秘幽遠。

    此時,一位老者正伏於案前,身形挺拔如鬆,不見絲毫佝僂,他手握一杆狼毫,正在鋪開的宣紙上揮毫潑墨,動作不疾不徐,手腕沉穩有力,筆尖遊走間,墨跡淋漓。

    “會長,霍師那邊傳來的消息,您好歹發句話。”

    桌案前,嶽藏峰垂手而立,忍不住再度開口。

    這位江萬歲身邊的左膀右臂,平日也算是位高權重,執掌一方的男人,此刻臉上卻難掩焦急之色,他眉頭緊鎖,嘴唇抿成一條僵硬的直線,胸膛微微起伏,目光不時掃過老者沉穩運筆的手。

    呼……

    終於,江萬歲手中的筆停了下來,一副大字躍然而生,在黃昏的燈光下顯現出四行:

    色,乃煉身至寶。

    相,乃諸緣症結。

    劫,乃長生大藥。

    人,乃仙之根苗。

    嶽藏鋒眸光隻是略微掃過,卻無心品嚐這四句話的深意。

    “會長,那小鬼可是進了那什自然研究院……”嶽藏鋒再度將關外傳來的消息敘述了一遍。此刻,他的心中也是充滿了疑惑。

    身為道盟的高層,他甚至都沒有聽說過什【自然研究院】,自然也不知道那是什地方,更不清楚,為何連霍法王都不敢隨意進入抓捕張凡。

    “會長,要不要……”

    “小嶽啊,你喜歡吃饅頭吧。”

    就在此時,江萬歲話鋒一轉,忽然道。

    “啊?”嶽藏鋒愣了一下,旋即點了點頭。

    “明天食堂好像吃麵條,這飯你還吃嗎?”江萬歲繼續道。

    “吃啊。”嶽藏鋒下意識地回道。

    “饅頭有饅頭的味道,麵條有麵條的滋味……”

    “修道的,講究順其自然,若因事緣變化而生二心,法不唯一,即為非法。”江萬歲淡淡道。嶽藏鋒聞言,目光微沉,不由露出深思之色,剛剛浮動的念頭瞬間如潮汐平複,緩緩沉落。“進去好啊,這一進當真是妙不可言。”

    就在此時,江萬歲的聲音再度響起,將嶽藏鋒的思緒給拉了回來。

    “嗯!?”

    嶽藏鋒眉頭一挑,愣了一下,卻是不明白江萬歲這句話中的深意。

    “小嶽啊,長庚他們現在還在關外嗎?”江萬歲問道。

    “嗯,那邊還在等會長的指示。”嶽藏鋒點了點頭道。

    “那就先別動了,另外……”江萬歲凝聲輕語,稍稍一頓,旋即道。

    “幫我訂一張前往關外的機票!”

    此言一出,嶽藏峰麵色驟變,凝起的目光更是猛然大跳。

    “會長……您……您要出京!?”

    江萬歲,萬歲江山……

    這位執掌天下道門半壁江山的存在,已經多年沒有踏出京城了。

    次日,自然研究院。

    清晨的陽光,掙脫了連日的陰霾與風雪,如同碎金般灑落在這座與世隔絕的古舊建築上。

    厚重積雪在陽光下泛著刺目的白光,屋簷下懸掛的冰淩滴答著融化的水珠。

    昨夜的殺機與血腥,似乎已被這純淨的陽光與雪色悄然掩埋。

    呼……

    溫暖的晨光透過布滿塵垢的玻璃窗,灑進房間,在老舊的地板上切割出明亮的光斑。

    光斑之中,張凡的元神懸空盤坐,緩緩睜開了雙眼。

    黑白二悉在他眸子深處流轉,似白天黑夜,如日月輪替,蘊藏著生滅的至理。

    此時的張凡,比起從前少了幾分外露的鋒芒,卻多了幾分內斂的淵深,氣息混茫一體,令人更加難以測度。

    “你醒了。”

    就在此時,一陣輕柔的聲音從旁邊傳來,打破了房間的寧靜。

    張凡轉身望去,便見薑歲坐在一旁的沙發上,仿佛一直都在注視著他。

    “薑姨……這次真是多謝救命之恩了。”張凡長長舒了口氣。

    至此,他才算是真正結束了亡命天涯,從玉京到關外,橫跨大半個華國,走過千山萬水,趟過生死追殺……

    張凡總算是活了下來。

    “是你自己命夠大。”薑歲淡淡道。

    如果換做一般人,不說前路的風險,僅僅昨晚便是躲不過的生死大劫,肉身隕滅,元神崩散,那是神仙都救不回來的局麵。

    可是張凡,憑借著元神的強大,聖種子的玄妙,以及提前預警的布局,硬是生生扛過了這般劫數。“你的肉身沒了,日後怕是……”

    薑歲看著張凡懸空的元神,忍不住開口了。

    “不要緊,那不是我本來的身舍,估摸著今天就該有人送來了。”張凡輕笑,笑容卻是顯現出難得的輕鬆。

    “你倒是謹慎。”薑歲深深看了張凡一眼。

    “不謹慎的話,命就沒了。”張凡感歎道。

    這一路走來,他蛻變了許多,也成長了許多。

    無論是修為,氣質,還是心性。

    “你準備一下吧,等會兒去見院長。”薑歲淡淡道。

    “院長!?”張凡心頭一動。

    恍惚記得,昨夜生死垂危之際,那個垂垂已朽的老者。

    “薑姨,我們這個院長是什人?”張凡忍不住問道。

    “我們!?”薑歲愣了一下,古怪地看向張凡,旋即道。

    “普通人!”

    “普通人!?”張凡不由怔然。

    “不錯,沒有修為的普通人。”薑歲肯定道。

    “不對吧……”張凡奇道。

    他記得昨天在霍法王那般天師大境麵前,這位院長都是不卑不亢,這樣的人又怎會是普通人。而且,他似乎輩分極大,連霍法王在他嘴都成了年輕人。

    “我們這位院長多大年歲了?”張凡忍不住問道。

    “讓我想想,今年應該……258歲了吧。”薑歲凝聲道。

    “什?”張凡瞳孔遽然收縮。

    “258歲!?”

    超然真人今年也不會從120歲出頭而已。

    按照道理,齋首境界,命功大成,即便肉身隕滅,元神也能長存,活個三百歲不成問題。

    可這僅僅隻是理論,人在紅塵,一旦踏上修行路,便有劫數。

    劫是長生大藥,也是殺身大禍。

    除非真的成了神仙,那才是真正的長生久視,才是真正的不死不滅,否則大部分人在壽元盡了之前,都會葬在劫中。

    正因如此,兩百多歲的人類,太罕見了。

    “不是……”

    “258歲!?”張凡懵了。

    普通人能活到258歲?

    活到258歲還是普通人?

    “姨,你在跟我開玩笑嗎?”張凡忍不住道。

    “誰跟你開玩笑?”薑歲淡淡道。

    轟隆隆……

    就在此時,一陣劇烈的轟鳴聲音猛地從外麵傳來,沉悶的穿透力震得窗欞都在微微顫抖。

    張凡抬頭望去,便見一輛黑色的越野車,如同脫韁的瘋馬,帶著一路揚起的雪沫,朝著自然研究院行駛而來。

    “王饕!?”

    張凡心頭一動,嘴角微微揚起,送身舍的終於來了。

    轟隆隆……

    自然研究院大門敞開,黑色越野車直接開了進來。

    砰……

    就在它的車頭剛剛觸及,甚至可以說剛剛跨越那道看不見的門檻界限的那……

    異變陡生!

    那輛黑色越野車仿佛撞在了一堵堅不可摧的無形牆壁之上,車頭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瞬間扭曲、變形、坍縮,金屬部件發出令人牙酸的呻吟與斷裂聲。

    砰……

    緊接著,一股龐大無匹卻不容抗拒的恐怖力量,以那無形界限為憑依,竟是將那輛黑色越野車反震了出去。

    “這……”

    張凡雙目圓瞪,麵色驟變。

    轟隆隆……

    沉重的越野車如同被一隻無形的巨掌狠狠拍中,整個車身淩空倒飛而起,在空中不受控製地翻滾了數圈,帶著撕裂空氣的呼嘯,最後才猛地、重重地砸在門外的雪地上。

    呼嚕嚕……

    車身在慣性的作用下繼續滑行,底盤與凍土堅冰劇烈摩擦,濺起一連串刺目的火花,最終才堪堪停下,車體已是破爛不堪,冒著縷縷青煙。

    與此同時,兩道身影在車輛翻滾的途中便被巨大的離心力甩了出來,如同斷線的木偶,越過那無形的界限,劃出兩道拋物線,重重地摔落在雪地上,翻滾了幾圈才停下。

    “我的肉身!”

    張凡元神猛地一顫,死死地盯著那兩道身影……

    一道是王饕,另一道赫然便是張凡那具完好無損的肉身。

    “薑姨,那是我的人。”張凡看向薑歲,趕忙道。

    “你的人怎冒冒失失的,這地方是隨隨便便就能進的嘛?”薑歲雙手橫叉於胸前,淡淡道。“你去把他帶進來吧。”

    話音剛落,張凡的元神猛地縱起,躍出窗外,直接奔向雪地,回歸自己的身舍。

    那間,一股久違的溫暖感覺油然而生,神與身合,才是真正的性命全真。

    “還是自己的好啊。”

    張凡感受著血液的流淌,呼吸的吞吐,內丹的輪轉,隻覺得仿佛重見了天地,眼前的光景再也不同。“門……門主………”

    不遠處,王饕從雪地爬了出來,臉上殘留著驚愕。

    “沒事吧!?”張凡關心道。

    “沒事……剛剛那是……”王饕心有餘悸,看向自然研究院的大門。

    “你也是,在人家地麵上,怎這冒冒失失的。”

    張凡上前,拍了拍王饕的肩膀:“沒事了,跟我來吧。”

    說著話,張凡便帶著王饕,走進了自然研究院的大門。

    “你在這等著吧。”

    薑歲迎麵走了過來,看都不看王饕,目光便落在了張凡的身上。

    “你跟我來。”

    “你在這先等著我,別亂跑。”

    張凡輕聲叮囑,轉身便跟上了薑歲的步伐。

    兩人走過長廊,穿過前廳,幽長的轉廊兩邊都是房間,也不知道麵有沒有人。

    大白天,沒有開燈,眼前一片昏沉,隻有腳步聲在回蕩。

    嗡……

    突然,張凡猛地駐足,便聽見一陣細微的動靜,從那一眼看不到頭的轉廊盡頭的房間傳出來。“賀六渾,那婁家的小娘子怎總愛偷看你?”

    “侯景,我不叫賀六渾,我出自河北高氏。”

    “哈哈哈,你是河北高氏?那我還是宇宙大將軍咧!”

    一陣陣蒼老,沙啞的嗓音傳來,伴隨著“沙沙”的電子幹擾,正抑揚頓挫地講述著某個片段,詞句模糊不清,但那語調的起伏,故事與畫麵卻娓娓道來。

    “有人在聽書?”

    張凡心頭一動,未等他細辨那說書的內容,緊接著……

    一陣蒼茫淒涼,仿佛來自遠古風沙彌漫之地的歌聲,陡然壓過了那模糊的說書聲,清晰地穿透了門扉,在昏暗的廊道回蕩開來。

    “篝火映著臉,走馬救勒川……”

    “敕勒川……陰山下……”

    “天似穹廬,籠蓋四野(ya…”

    歌聲並非豪邁奔放,而是被吟唱得極其緩慢、沉重,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肺腑深處艱難擠出,帶著磨碎骨血般的沙啞:

    “天……蒼蒼……野……茫範……”

    “風吹草低……見牛年羊……”

    那歌聲,沒有草原的遼闊與生機,隻有無盡的悲涼與沉重,仿佛一個失去一切的孤魂,在廢墟之上,回望著再也無法歸去的故鄉,歌聲承載著被風沙掩埋的歲月,被戰火焚盡的草場,以及……一種深入骨髓的、對某種逝去之物的追念。

    “薑姨,那是誰?”

    張凡回頭,看著廊道盡頭的房間,忍不住問道。

    薑歲稍稍駐足,看著那昏暗轉廊的盡頭,眸光渙散,神色複雜。

    “張凡,你知道這世間最大的悲苦是什嗎?”

    “什?”張凡愣了一下,隨口問道。

    “壯誌難酬,英雄遲暮。”

    薑歲神色一黯,緩緩收回了目光,轉身便走。

    “走吧,院長還在等著。”

    張凡眸光微凝,深深看了一眼長廊盡頭的房間,便轉身跟了上去。

    “唱罷陰山敕勒歌,英雄涕淚老來多。生持魏武朝天笏,死授條侯殺賊戈……”

    “六鎮華夷傳露布,九龍風雨聚漳河。祇今尚有清流月,曾照高王萬馬過……”

    就在此時,一陣低喃的吟唱響起,化入那蒼涼的歌聲,縈繞在昏暗的廊道,與空氣中彌漫的陳舊氣息混合,使得周遭的氛圍愈發沉重壓抑,甚至帶上了一絲莫名的悲壯與不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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