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宴會充滿了血腥與死亡。
次日,來自安條克的使者便策馬衝進了亞拉薩路。
他第一個前去尋訪的就是宗主教希拉克略。
在聖城以往的曆史中,宗主教有時會跟隨亞拉薩路國王一同出征。但有些時候,譬如現在這樣一一宗主教年紀老邁,又在伯利感染了瘟疫,險些去見了上帝一一雖然他也是被選中的,而天主的眷顧讓他在那樣可怕的浩劫中得以生還,但他的身體還在不可避免地衰弱下去。
尤其如今天氣寒冷,海風又為這座城市帶來了多餘的水汽,就連年輕的使者有時候也會覺得骨頭酸痛。他滿心以為馬上就能見到宗主教,但他得到的消息卻讓他驚訝萬分。“什?不在?”
“是的,我們都勸過他。但沒有勸住。”這個為他開門的教士曾經與使者有過幾麵之緣,即便沒有這個緣分,看在信使拿在手中的錢袋,他也可以寬容幾分。
於是,他便告訴信使說,自從亞拉薩路的國王鮑德溫與埃德薩伯爵塞薩爾再度離開了聖城,一路向北去和撒拉遜人打仗,宗主教就決心要為他們苦修。當然,禁食、徹夜祈禱以及鞭打自己的這種苦修方法都不可能被允許一一甚至那幾個服侍他很久的老修士還威脅他說,如果宗主教堅持用這些方法苦修,他們就會馬上寫一封信給國王,或者是塞薩爾,想必他們很快就會策馬回返。
為了不讓兩個孩子擔心,同時也因為有著瑪利亞王太後的一再規勸和貝昂伯爵的再三懇求,宗主教希拉克略終於摒棄了那些會讓他身體受損的方法。
他想到了一個主意,那就是仿效他的繼承人,也就是他的學生塞薩爾曾經做過的那樣,在日出之前打掃聖墓大教堂。
此時的人們醒來的時候都很早,如今也隻不過是提前一兩個鍾頭起床,對他的生活作息不會有什影響。而且他也已經習慣和愛上了獨自一人在寧靜無比的聖殿中行走、清潔、吟誦經文,持續了幾天後,他的精神不但未曾因此衰弱,反而健旺了起來。
於是服侍他的那些人,也隻能隨他去了。
而此時的宗主教行走在聖墓大廳中,環顧著四麵牆壁上的聖人,仰望著金碧輝煌的華蓋,垂頭便可以看見那個最為神聖的地方,他依然記得當初他和多瑪斯是怎樣鑽入那個墓穴,將那個孩子抱出來的。他必須承認,比起鮑德溫,他更愛塞薩爾。
塞薩爾是僅屬於他的,是他的繼承人,而他自始至終隱瞞下來的就是塞薩爾的異狀一一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他甚至多次在阿馬克一世麵前為塞薩爾做掩護,才能讓那位多疑的君主一次次收起他的殺心。那他是否做對了呢?
他是否有看錯這個孩子,或許他確實抱著不可告人的野心。而他的另一個學生也會在將來受他所害呢?不,宗主教希拉克略並不這認為。
那個孩子為那些無辜的人,甚至不單單是基督教徒做了多少事情啊!?他對一個素不相識的人都能滿懷憐憫,又如何會去傷害自己的血親和兄弟?
隻是有些時候,他也不由得會隱含擔憂。
旁人似乎並不覺得,他們隻覺得塞薩爾確實是個好人,仁慈又寬容,慷慨又虔誠,但希拉克略知道最後那個詞可能不太對一一事實上,他的這個學生對天主或許並沒有那強烈的信心和依賴一一希拉克略向他指出這點的時候,他卻隻是笑著用經書上的話予以反駁。
是的,若隻是看經書的話,人們會發覺塞薩爾所做的任何一件事情都是對的。
但這確實就是現在的人們所需要的嗎?不,並不是這樣的,若非如此,他也不會遭到如此之多的仇視和排擠了。正如那個預言所說,愛他的人會和恨他的人一樣多。
而這個愛他的人,最後會不會變成恨他的人呢?
希拉克略所說的就是鮑德溫,他了解自己的這個學生,原先他也有一些貴胄子弟所必有的缺點,像是狂妄、任性,不可一世,不將他人放在眼中等等,但這些都是可以糾正的。
甚至無需糾正,在他遭遇了那場大難後,他就像換了個人似的,或許世態炎涼,人心冷暖讓他清晰的看清了自己一一個曾經身居高位的人,能夠意識自己隻是一個弱小的凡人後,他所能得到的啟示也是最為厚重,並且深刻的。
或許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他對塞薩爾的感情格外的真摯而又純正。
但這一切都建立在鮑德溫可能年壽不永的前提下。
在他們感情最為真誠最為熱烈的時候,死去。或許對於這兩者來說都是一樁好事。可就在亞拉薩路之圍解除後,塞薩爾興高采烈的來找希拉克略,親口告訴他說,按照現在的病情發展,或許等到他們凱旋的時候,鮑德溫就可以摘下那張麵具了。
他們叫鮑德溫戴上麵具,隻是為了避免在遠征的漫長路程中,那些陰謀家再次對鮑德溫動手一一希拉克略也知道麵具後的麵孔並不曾出現潰爛或者是紅腫的跡象,甚至看上去已經和一個健康的人沒有什區別,這是天主的力量,也是醫學的力量。
但這些都是塞薩爾帶來的。
在以撒人的傳說中,他們之中的一位年輕女性曾經以獻給國王一份禮物,而不是向國王索取禮物而得到了國王的歡心。這個故事雖然是他們用來吹噓族人的聰慧的,但同樣的也說明,國王也隻是肉體凡胎,他們同樣有著自己的情感與想法,也有著普通人所有的渴望,他們的愛與恨都是會變的,更是時常會言行不一。你賦予國王的恩情或許會比國王賦予你的更沉重,沉重到……
希拉克略開始為塞薩爾擔心,他實在太出色了,出色到每一個見過他的人幾乎都要嫉妒他。隻不過有些人可以將這些嫉妒化為鞭策自己的動力或者是對他的愛戴,而有些人則化為了嫉妒以及下作的陷害,謀算與詆毀,人們盛讚聖城之矛與聖城之盾一一如今的鮑德溫會樂於看到他有一個如此可靠的朋友站在身邊,但時日長久,當鮑德溫有了自己的兒子,他是否會質疑起這個朋友呢?
他是否會擔心在他去世之後,他年幼的兒子根本無法擺脫這個幾近完美的長輩的控製呢?
最要命的是,塞薩爾確實有著對亞拉薩路王國的宣稱權,他的位置甚至要先於大衛,希拉克略看的很明白,他是隨著阿馬克一世長大的一一阿馬克年輕的時候,難道不是個好騎士嗎?難道不是個好朋友嗎?難道不是一個好主人嗎?
但伴隨著年齡的增長,見到的陰謀和背叛越來越多,他的心靈也就不由得扭曲了起來。或許正如人們所說,每個君王最終都會變成一頭即便對著鏡子也無法辨識出自己的怪物,更不用說還有博希蒙德。所以,博希蒙德他必須除掉。
雖然現在在兩者的爭鬥中,鮑德溫毫無疑問的站在塞薩爾這邊,但博希蒙德也有可能隨時彎下他那靈活的腰肢,向鮑德溫宣誓忠誠。
希拉克略曾經看過很多次博希蒙德的表演,知道他是一個怎樣的人,他的舌頭有時候就如一柄浸透了毒液的長矛,一下子就可以貫穿你的心髒,讓你痛不欲生,但有些時候他同樣也能夠化作流淌著的蜜糖,猶如最細的羊毛布一般圍攏著你,護著你,隨便你把它變成什樣子。
有時候就連阿馬克一世也難以抵擋他的攻勢,更別說是年輕的國王鮑德溫了。
希拉克略因此更是堅定了原先的想法,要殺死他,哪怕要使用那兩個孩子不屑的卑劣手段,但實在要說,也隻是以血還血,以牙換牙罷了,沒道理惡人就可以胡作非為,好人就要處處受限,隻是他的心中依然難以安定。
他在安條克的棋子可不單單隻有亞比該,還有安條克主教(天主教),要說服主教也很簡單,他隻是與對方提了提有關於科隆總教區的事情。
自從科隆在953年升格為總教區後,總主教布魯諾一世便取得了世俗領地治理權,也就是王權與教權的合二為一,這是羅馬教會最期望能夠看到的事情。
既然如此,它又為何不能在安條克落地呢?與曾經承諾過亞比該的那樣,希拉克略也同樣承諾,他會全力支持安條克主教,成為安條克總主教,促使安條克成為一個采邑主教領國。
這對於一個教士來說,除了上天堂,封聖人,沒有比這更大的誘餌了,安條克主教也確實沒有經受得起這份誘惑,隻是他們麵對的是博希蒙德一一那個博希蒙德。
而等他結束了今天的清掃走出聖母大教堂的時候,看到的就是神色倉皇的安條克騎士,但他帶來的並不是宗主教希拉克略所想要得到的消息。
是的,雖然在一晚的屠殺後,博希蒙德也沒有得到什好處。人們都說他們的領主真是不幸一一居然在他回到安條克之前,來了一群盜匪,他們侵入了城堡,不但殺了博希蒙德的妻子,兒子,甚至連同安條克的總主教,以及他身邊的這些教士也都殺了。
當然這隻是明麵上的說法,原先已經快要平息下去的謠言,再次如同水底的渣滓一般翻卷了起來。人們都在懷疑安條克的大公是否已經真的如謠言中所說,皈依了正統教會要去做一個拜占庭帝國的君主了一一若是真的盜匪,在打下了城堡後,他們就該繼續往下衝,衝進安條克城內,大肆劫掠一番才對,有哪隻野獸會嚐到了血腥後,一口肉都不吃就跑了的呢?
隻是這些事情,正如他之前所犯下的罪孽一樣,叫人無法找尋到證據,所有的事情都發生在安條克城堡內,如今,城堡已經被肅清,至少希拉克略等了三天,沒能等到任何來自於安條克內部的消息。他隻聽說安條克大公博希蒙德已經率領著軍隊北上,他身後是浩浩蕩蕩,一眼看不到盡頭的輜重隊伍。於是人們的說法又有了改變。
無論如何,他還是履行了自己的職責,並且完成的很好。
或許他與那些拜占庭帝國人的虛與委蛇,也隻是為了保證大軍的後勤而已。
鮑德溫這才接到宗主教希拉克略叫人緊急送來的信件,博希蒙德就到了。他拋下了他的騎士們以及身後的輜重,隻帶著幾名親衛日夜兼程的趕到了阿頗勒。
安條克原先就距離阿頗勒不遠,但連續一天一夜不眠不休,滿麵沙塵,依然讓這個年長的男人形容狼狽,神色枯槁,他一踏進帳篷,見到了鮑德溫,便立即匍匐在他的腳下,用額頭碰觸他的靴子。鮑德溫吃了一驚,連忙站了起來。“你這是在做什?”他沉聲問道,“安條克大公,這並不符合禮儀,也不符合傳統。
你為何要像是跪拜一個蘇丹般的跪拜我。”
“因為我知道我犯了錯。”
鮑德溫微微蹙眉,“你犯了錯一你是犯了錯。”
“我犯了驕傲與貪婪的錯,我必須懺悔。我被那些拜占庭人所描繪的輝煌場景迷惑了,被他們用權力、錢財和女人腐蝕了,他們讓我墮落,叫我沉溺在與他們的爭鬥之中難以自拔。
我幾乎忘記了我是一個十字軍騎士,肩膀上負著天主所交付的任務。幸而……”
他抬起頭來,用那雙眼睛真摯的看著帳篷的其他人,也就是另外兩位君王理查一世與腓特烈一世。他雖然沒有見過腓特烈一世,卻一眼就認出了他,畢竟理查他也曾經見過幾麵,雖然那時候的理查還是阿基坦的亞瑟。
他不再是個年輕人了,雖然要比腓特烈一世更年輕些,但他如今看起來比皇帝還要老邁,滿頭白發,眼角和嘴角都有著深刻的紋路,甚至雙鬢和唇下的胡須都是灰色的。
“我一看您們的信,”他依然跪在地上,充滿懇切的說道,“那些正義的斥責就如同大教堂敲響的鍾聲,一下子便驅散了我腦中那些昏昏沉沉的荒誕念頭,我突然就清醒了過來,於是我便馬上拋下了君士坦丁堡的所有事務,徑直往安條克去了。
而就在我抵達安條克之前,你們或許想不到我遭遇了怎樣的一場慘事。”
“慘事?”腓特烈一世詫疑的問道,“你遇到了什事情,是有撒拉遜人攻打你嗎?又或者是突厥人?“不,皇帝陛下,”博希蒙德深深的一鞠躬,雖然這個動作在他跪著的時候做出來著實有些怪異,但看上去確實非常的誠心實意。
“您怎想也想不到的,幾乎隻有曾經的埃德薩伯爵約瑟林二世可以與我相比,是的,安條克確實遭遇了盜匪,但是他們並不是衝著我來的,而是衝著我的妻子和兒子去的。
我不知道他們是突厥人還是薩拉遜人,又或者是兩者皆是。
但他們確實趁我不在的時候突襲了我的城堡。而在那場災禍中,我的妻子喪了命,而我的兒子為了給她報仇以及保護自己的妻子,也死在了那些盜匪的劍下。
更為不幸的是,安條克主教也死了,他們的教堂遭到了劫掠和焚毀,麵的教士也幾乎是死傷殆盡。我們的騎士與士兵……更是折損了許多。”他苦澀的一笑:“我趕到的時候隻來得及為他們報仇和斂屍。而在這之後,我沒有耽擱一點時間,馬上就召集了軍隊,收集了所有能夠收集的糧草和牲畜往這來了。他們就在我身後,大概還需要一周的時間。”
他看向鮑德溫,“我在這祈求您的寬恕,陛下,看在我已經遭到了報應的份上,請您原諒我吧。我曾經如同一個叔叔般的看顧您,您現在也希望您能夠給予我一些額外的赦免。”
在聽到安條克大公已失去了他的妻子和兒子後,腓特烈一世的臉上,已露出了些許憐憫之色。雖然博希蒙德之前的行為讓他頗為不屑,但一個年過半百的男人一下子便失去了妻子和他唯一的兒子,著實令人覺得可憐。
無論他之前曾經有著怎樣的算計,但他現在看起來倒是真心誠意地懺悔了。
不管怎說,他已經把自己放在了國王的屠刀之下,任由他處置了。現在或許隻要等到他所承諾的騎士和士兵,還有那些補給到來,若是真如他所說,腓特烈一世覺得饒恕他或許也不是什大不了的事情。鮑德溫聽到亞比該已死的時候,臉色就變了,他捉緊了塞薩爾的手,急切的問道:“那我的姐姐呢,我的姐姐希比勒呢?”
“希比勒公主安然無恙,”博希蒙德緩慢而又悲傷的說道。
“我的兒子雖然隻是一個平庸之人,但在最為緊要的時刻來臨時,他依然顯示出了一個騎士應有的勇氣和忠貞。他將你的姐姐希比勒公主推進塔樓最高的房間,而後孤身衝下去,與那些可惡的盜匪廝殺,幸而他們未能突破最後一道防線。
希比勒公主除了受到了極大的驚嚇,以及失去了她最愛的丈夫之外,平安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