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卒周匝,星羅雲布。
風揚起烏黑的大氅,官道黃塵風卷低旋,天子親衛列陣,赤山踏蹄,梁渠平視軍陣,清楚地看到戰馬身上肌肉的躍動,看見馬噴出的絲絲白汽,軍士鎧甲甲片的起伏。
無形的威壓如山嶽高聳,拔地而起,傾倒而來,百姓靜默。
拂塵揮動,李公公徐行在前,天羽統領蒙強,陪行在中;天羽軍士平舉“順”字大旗,恭行在後。“王超,柴申。”
“到!”
赤血龍馬躍出,二騎鐵甲錚錚,甲上有清冷的銀光流動。
“持旗。”
“是!”
禁軍統領贈大順黃旗,天羽俯身接捧,一手抓握大杆,一手纏繞旗麵,束籠豎直,靠肩斜扛,目視東方“李秉中,張少凡。”
“到!”
“持旗。”
“是!”
“石耀、苗坤。”
“到!”
“持旗。”
皇城午門,百姓翹首。
三十八位天羽衛、三十八匹大順龍血馬、三十八麵大順旗,整齊劃一,跨出隊列,兩列一十九排,步上中央官道。
縫齊有鏘,直載以方。
李公公轉身,趨步至梁渠馬下,躬身行禮:“回興義侯,隊已結成。”
梁渠頷首,環望一周:“有勞諸君!”
三十八騎齊喝:
“為大順事!為陛下事!為王事!不辭辛勞!”
李公公隨唱:“諸君此去,所行何事?”
三十八騎再喝:
“為大順賀!為陛下賀!為興義侯賀!傳名天下!”
聲震屋瓦。
赤山踏蹄後退,讓出官道前路,梁渠大喝:“擂鼓!送行!”
咚!咚!咚!
協律郎奮戰擂鼓,鼓點密集如雨,百姓麵孔漲紅,屏息以待。
李公公側立官道,唱:“傳南直隸,行!”
嘩。
旌旗招展。
三十八騎去其二。
“傳關西,行!”
旌旗再招,獵獵飛揚。
倏爾功夫,一京一十八省,傳名三十八騎,如開閘放水,踏空無蹤,奔赴天下。中央官道,再上二十四人,填充空缺,接過統領小旗,翻身上馬,百姓目露期盼,蒙強一聲令下,策馬揚鞭,馳騁帝都大街小巷。萬眾矚目之間。
為首天羽衛脖頸赤紅,跳動青筋,放聲大喝:
“喜報!喜報!興義侯悟道成聖,普天同慶,奉陛下詔,大脯天下七日!聞訊日生效!”
“喜報!喜報!興義侯悟道成聖,普天同慶,奉陛下詔,大脯天下七日!聞訊日生效!”
轟!
靜默的空氣流動起來,屏住的呼吸放肆舒張。
夾道宮女拋散鮮花,灑落官道、灑落肩頭,積水潭畔,巨象汲水,四蹄如柱,昂首噴吐水花,彩虹橫跨積水潭。
百姓高呼,衝入沿途腳店、酒樓,痛飲美酒。
平陽、黃州、錫合、河源、大同、瀚台、南疆、北庭……天羽衝過,緹騎四散。
四月,山嶽拔地,巍峨群山皆知。
五月,天羽傳名,天下百姓皆知。
徐子帥衝入大街,抓一把蓮花瓣,撒向空中。花瓣飄落,淋滿發梢,天街上,門窗齊開,見緹騎揮旗,奔行而過。
赤山雙蹄輪番踏動,伴隨音樂歡欣鼓舞,鬃毛洋溢。
偌大帝都,一時歡載。
“青梅煮酒。”
“什?”李公公回頭。
梁渠抓住馬鞭,指向接頭跑遠的緹騎:“那時候我剛剛四關,登記造冊,不用納稅,被師兄哄到平陽縣最好的酒樓浪雲樓請客,因為是初夏,螻蟈鳴,蚯蚓出,吃到一半,幾位師兄說想喝師父園子的青梅酒,就是這個時候,有個緹騎跑到街上喊。”
“喊?”
“是啊,很大聲的喊,他喊“喜報!喜報!威寧侯悟道成聖,普天同慶,奉陛下詔,大脯天下五日!聞訊日生效!’哈哈,我是七天!”
李公公愣怔,他想說因為梁渠是大順第一年輕武聖。
“結束了?”梁渠問。
李公公嘴邊的話語咽下,躬身答:“回興義侯,今日陛下安排了晚宴,晚宴前,興義侯可沿積水潭繞行,先行回家安頓休憩,洗漱沐浴,個把時辰後,再由我來通稟。”
象鳴高亢,對準官道噴水,壓下塵埃。
梁渠大笑,忍不住自掏腰包,大擺十天流水,無奈京城腳下,哪有他犒勞的道理,轉頭尋到師父、徐嶽龍等人要些銀兩,捏碎成小粒,高高拋出。
“去買酒,去買酒!都去買酒!”
“吼!”
歡呼再引。
“興義侯!興義侯!興義侯!”
“娘!我回來了!”
家仆夾道歡迎,掃去塵埃,項方素滿麵笑容,風風火火跨家門。
“哎呦,我的好兒,你可算是舍得回來了!這平陽一去就是八九年啊。”婦人走出廊道,佯泣抱怨。“哈?大前年不是年假回來過一趟,至少兩三年一次有的吧,茶水,有沒有茶水,渴死我了,老趙,趕緊趕緊。”
婦人招呼下人端茶:“大早上天剛亮就聽說船隊靠了岸,怎現在才回來?都快到晚飯的點了。”項方素放下茶壺,擦擦嘴:“哪有空回來啊,到了帝都外船就停了,然後百官迎接,喝酒、唱名、宣旨,這就一個多時辰。
南疆平亂,鬼母教沒了,梁渠又成了武聖,我們河泊所的都蹭個光,一塊被迎接,慢悠悠走到了午門,又再來一遍,這就到中午。
下午又是安排的“武聖傳名’,等傳名結束我才抽空回來,家有沒有吃的,我午飯都沒吃,先墊吧墊吧。娘,你是沒看到,那場麵,真是人山人海,鑼鼓喧天,按我說,你別老待在家,出去走動走動。”“這興義侯未免也太快了,臻象之日,猶在眼前啊。”家宰懷念。
“小地方出大人物啊。”婦人感慨,“我待在屋,聽到外頭傳名的時候都在想,要是這唱的是我兒名多好。”
“噗!”項方素一口茶水噴出,連連咳嗽,“您兒子能結識這樣的人,您就該燒高香了,還是我多好,沒這做夢的啊。”
“哎,你辦不到,還不準我當娘的想了,高香當然要燒,當初你爹讓你去平陽,我還覺得平平,鬼母教縮了江淮幾十年,哪那好掙功勞,不如到河源府去,結果一晃眼,直接讓端幹淨了,傳名一出來,家酒樓,統統四折,慶賀興義侯成武聖,你娘我大氣伐?人工都得倒貼。”
項方素豎起大拇指:“我爹高攀了。”
“那肯定的呀,後頭幾天有事沒有。”
“事肯定有,什時候沒事,今天是天下傳名,後頭還得有封王大典,南疆、江淮的立功大典,估摸得有一個月,幹什?”
“給你介紹女子啊!”
“店……”
歡喜不止一家。
柯文彬、冉仲軾、白寅賓、徐嶽龍全部今日歸京。
“一個月封王大典,有那快,昔日威寧侯傳名和封王之間,隔了有差不多一年吧?”
“那是因為情況不同,一來威寧侯能否晉升,無人知曉,自然沒有準備,梁渠不同,估計天人合一時,內閣就有討論,二來寧江府畢競離南直隸太近,總有考量和爭執。”
“爹,你消息靈通,您說,興義侯這次會封在哪?”
“那我還真不太知曉。”徐文燭搖頭,“兩京不封,必不會是南直隸,平陽義興不可能,故土亦少見,就條件上,北上黃沙河附近,更適合興義侯,但戰略上不需要,或許是南方某地。”
日暮黃昏,街道上仍聽歡呼、喧嘩,隨處可見巡邏的將士。
大脯天下,允許百姓聚眾飲酒,食稅全免,酒肉大打折扣,帝都更是減半,又有朝廷賜酺,百戲,遠比其它地方熱鬧十倍。
這是獨屬於帝都的繁華,人人削尖腦袋往這鑽。
獺獺開跑到龍津橋下,排開銅板,撂半塊銀子,爪子點點,要五十份腦子肉。兩尺高的肥鯰魚、“不能動”、圓頭、拳頭像四個小胖墩,站在後麵流口水。
吱嘎。
夕陽從門縫中流淌,由窄到寬。
“呀!”龍璃閉上眼,驚恐中連連後退,“什東西,長針眼了,長針眼了!”
“誰讓你不敲門?活該!”梁渠攬住娥英肩膀,把自家夫人拉在懷,臉不紅心不跳。
“誰會大白天廳堂就抱著夫人亂啃啊?還拉絲,咦……”龍璃倒打一耙,抱住自己肩膀直哆嗦。“有屁快放。”
龍璃抱臂,兩腮鼓鼓,不說話。
“好了,說罷,什事?”龍娥英好笑,打斷兩人。
“李公公來了!”
梁渠胸膛被推了推,不得已放開娥英。
“得,幹飯幹飯!”
“陛下呢?”梁渠環顧一圈,“飯呢?在禦花園吃嗎?”
“晚宴尚未開始。”李公公躬身,“陛下稍後便至。”
“見過先生。”
聲音一響,梁渠低頭,看到庭院向他恭敬行禮的小子,年齡大抵比溫石韻大一兩歲,十四五,卻多出許多正經和嚴肅。
外頭多叫他興義侯或梁大人,先生,算是一個不太常見的稱呼,多是書院喚教習,梁渠還沒被人這樣叫過。
“你是?”
“父皇讓我來拜會先生,且送一份書卷。”少年恭敬捧上書冊。
“興義侯,這位是六皇子殿下。”李公公忙介紹。
六皇子?
梁渠沒有太在意,武力原因,大順皇朝的皇帝選拔並不一定是皇子之中,僅僅概率較大,沒有那忌諱接觸,他拿過書卷,好奇:“你為什叫我先生?”
“餘幼時識字,切音,正音,苦不堪言,幸得先生發明拚音法,救我於苦海,半年即成,思來想去,興義侯當算我半個啟蒙老師,便鬥膽喚一句先生,沾兩分光。”
梁渠恍然,展開手中聖皇派皇子送來的冊頁。
是一張大地圖,標記的十分花哨,紅黃藍綠四種顏色都有。
基本上中間大藍、兩邊大綠、往外小黃、再往外大紅。
淮江上下遊,五湖,江淮周邊府衙,錫合府,平陽府是藍,這一圈藍往外,大半都是綠,綠到邊疆省份就是黃,翻過黃,就是紅,大紅,南疆、北庭、大雪山,全紅。
簡單明了。
“不能亂跑了啊。”梁渠無奈。
“先生當世頂尖,一舉一動,皆受人矚目,如此限定,實為無奈之舉,免得驚弓之鳥,鬧出亂來,一亂,便有可能是成百上千乃至上萬人的死亡。”六皇子躬身下拜,“還請先生理解。”
“沒事,能力越大,責任越大。”梁渠坐上石凳,他估計每個武聖叩開天關,收到賀喜之餘,都會收到一份類似的地圖。
尋常百姓出入要登記,要有人作保,到了天龍,反而也差不多。
“說說吧,幾種顏色各有什不同?綠色是什意思?”
“藍色,是先生任意可去的範圍,淮江上下,淮江兩岸,乃至黃州等地,先生皆可自由出入,時間不限綠色的,是要報備的,按流程,提前三天送上拜帖,即可自由出入,若是時間緊張,拿到戶部蓋章亦可直接出入,南直隸,帝都,以及大半路省都是如此。
黃色的,便是必須獲得朝廷許可、同意,才能前往,未經同意,不得私自前往,否則將要麵對問責。最後是紅色則是嚴禁出入,嚴重視同叛國,剝爵奪位。”
梁渠頷首。
再看地圖,實際上並沒有什大影響,除去嶺南,河源,此前他去過的所有地方都是藍色,包括瀚台。瀚台雖然在邊關,但確是屬於淮江兩岸。
不是不能理解,武聖一動,天下皆知,沒有調令,無緣無故去邊疆,大順不緊張,南疆、北庭都緊張,等同激化矛盾,萬一擦槍走火幹起來,誰的鍋?
“這幾個圈圈是什意思?”
六皇子躬身:“經過內閣大人們的商討,您的候選封地。”
梁渠一愣,立即看向圓圈,繼而皺眉。
一共七個候選封地。
淮江上遊有兩個,一個位置大概在鑒水附近,大小中規中矩,比平陽略大,屬於中原位置,離黃州很近,另一個位置在關西旁邊。
黃沙河兩岸兩個,都在上遊,第一個倒稱不上貧瘠,多山林密林,開發程度低,第二個直接有荒漠,算邊關位置。
無論淮江和黃沙河,靠近邊關的好處是大,封地非常大,都有七八個平陽府那大,甚至是十個。剩下三個,兩個靠海,多在南直隸和嶺南之間,均勻分布,中規中矩。
最後一個在淮江上遊和嶺南之間,也是十萬大山範疇,有陸上妖王。
“梁卿中意哪一個?”
“陛下!”
“父皇!”
聖皇便服而來,笑問梁渠。
梁渠撓撓頭,盯著地圖思考半天:“臣不知道,陛下能否容許臣帶回去,好好思考一下?”“不知道就是都不滿意。”聖皇開口。
梁渠大汗。
“是嫌邊關太窮?”聖皇手指,“鑒水這個富饒,人口眾多,商路暢通,你那鐵軌,我可以做主,專修一條過去。
嶺南上麵也不錯,雖有妖王為鄰,卻不必直麵南疆大觀,沒有守關壓力,且天地靈機充沛,人口少是少,勝在靈物眾多,也是個富饒地,枯榮武聖就曾在此地閉關。”
梁渠連連稱讚:“好地方,好地方。”
“哈哈哈!”聖皇大笑,微微搖頭,“富貴都有,大小都有,南北也有,是舍不得離家,也舍不得江淮大澤?”
梁渠有點難為情。
他都有些後悔自己一開始在義興,如果在鑒水多好,師門是鑒水人,陳叔也是鑒水人,開個鑒水武館,事情就不用那糾結,大家都在。
奈何,平陽在南直隸,不可能分封外人。
兩人對坐,李公公和六皇子候立。
“梁卿不是當官的料。”聖皇親自倒茶,突然道。
梁渠一愣。
“你雖官運亨通,一路暢通無阻,人情世故都懂,人人與你為善,但梁卿你其實沒真正體會過何為官,或者說,不懂為官的忍耐。
好比你此行去南疆,將鞏千青的事揪出來,我將他罷了官,壓入大牢,隻是因為這件事是由你發現的,僅此而已。”
梁渠訥訥無言,躬身一拜:“多謝陛下。”
聖皇搖搖頭:“謝我做什?要謝,謝你自己。我說了,是因為你。
你能暢通無阻,是因為你能給所有人帶來好處,你也懂得“分享’。
對付鬼母教,你把功勞都給了河泊所的高官弟子,鬼母教的東西自己卻紋絲未動,甚至香邑縣的極品血石都能如數納稅。”
梁渠大驚:“陛下,這……”
聖皇微微一笑:“不必驚訝,香邑縣的礦脈枯萎不假,記得地方上是誰監管?”
“好像是……一位還根的公公?”
聖皇頷首:“那位老公公本在香邑頤養天年,誰知廢棄的礦脈冒兩塊極品血石,覺得你這小兒新鮮,又獲知你曾得我口諭稱讚,便一路上報帝都。
當時我就知道,你有一尋礦異獸,攏共幾枚極品血石,還能交出一半,明明是個無人管的廢礦,拿走了也無人知曉。
你能給別人帶去好處,好處大到別人願意由著你的性子來做事,簡中義也好,鞏千青也好,都是如此。換個人,鞏千青至多貶官,大牢都不會進,隻是那樣你會不痛快,而我覺得,鞏千青同南海王的關係,其中價值不如讓你痛快來的高。這,才是官。
一個官員德行有虧,欺男霸女,可隻要他能辦事,能處理問題,一樣能風生水起,讓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假若你今年不是二十七歲,而是六十七、七十七、八十七,好處不那大,所有的姐齲都會向你撲麵而來,哪怕入了夭龍,亦是如此,因為你是夭龍,南海王亦是夭龍。
“三界不安,猶如火宅,眾苦充滿,甚可怖畏’啊。
所以我想,真當個普普通通的官,你是受不了的,當個普普通通的封王,你也是不滿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