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建春門最近的十餘片葵田已成幽州軍隊囤兵之所。
其中溝渠早已填平,後方所有葵田也早有板橋連通,安知鹿需要修養調息,但他更清楚這時候軍隊更需要看見他的強悍,所以在建春門放下吊橋之前,他已經披著厚甲出現在正對著建春門的新堆土台上。
厚甲可以顯得他身材魁梧,恰好可以掩飾他在昨夜那一戰之中虧損的血肉,他的身影凝立在土台之上,將旗剛剛豎起,幽州大軍之中便響起震天的歡呼聲。
在這樣的歡呼聲中,安知鹿隻是靜靜的看著前方的洛陽城。
他的眼睛的確已經出了問題。
此時他眼中的洛陽城,始終像是籠罩著一層沙。
不是薄紗的紗,而是黃沙。
天地之間,就像是始終籠罩著一層風沙,就像是有無數黃色的沙粒充斥在他的視線之中。
昏黃,模糊,而且給人一種不真實的感覺。
若是大戰之後,重傷導致眼疾,他並不擔心,但這種視感似乎並非隻是眼疾,而是他的感知也出現了一定的問題。
然而對於他這種級數的大修行者而言,最為可怕的是,他感知不出自己的問題出現在哪。
血肉的傷勢,經脈和內髒的損傷,哪怕是骨骼上出現的裂紋,以他此時的修為,都能夠輕易感知得到。
能輕易感知到,便能推動氣血去療傷。
越是強大的修行者,療傷就更快。
隻是感知不到的傷勢,如何療傷?
到底是哪出了問題?
他可以肯定,王幽山不會特意坑他,也不會刻意隱瞞什,在幫助他成就神通之前,還特意提醒過他凝練出這種神通之後,必須要承受什樣的痛苦。
但王幽山是不是遺忘了什,或者說忽略了什?
安知鹿不能肯定。
但此時必定不能讓那些門閥知道自己的衰弱,知道自己的感知都出現了些問題。
他覺得此時甚至不能告知竇臨真等人。
因為無論是鬆漠都督府,無論是河北門閥,甚至還有太子那些人,都需要一個強大不敗的統帥,而不是一個已經出現某種問題的統帥。
密密麻麻的戰俘們已經開始通過建春門進入洛陽。
孫孝澤之前對他說準備這幹的時候,他也問過孫孝澤這招到底是想達成什戰略目的。
但孫孝澤的說法卻是到底能帶來怎樣的變數他也說不準。
他隻是想,那些權貴要讓這些新兵死在這片葵園,他偏偏就想要這些新兵活著回家。
至於和這些權貴的設計對著幹,到底會帶來什樣的可能性,他也並不確定。
但打仗的時候,他很喜歡這種會帶來無數可能的不確定性。
暫時強迫自己不去想眼睛和感知出問題的安知鹿咧嘴笑了起來。
他很欣賞這種做派。
他也很喜歡這種會帶來無數不確定的可能的設計。
這種做法,對於將領而言,會讓打仗都變得更加刺激和有趣起來。
很快,變故就已經發生了。
城門洞後方的喊殺聲和城牆上無數驚駭欲絕的喊聲,哭嚎聲,幾乎同時炸響。
“當著人家家人的麵,屠殺這些人?”
安知鹿愣了愣。
他忍不住搖了搖頭,“這群狗日的,夠狠啊。”
他可以確定的是,孫孝澤根本沒有在這些人麵混雜什軍士和修行者,這些人百分百都是他們俘虜的新兵蛋子,而且這些人被押到城下去之前,孫孝澤已經動用了上千人做過一次排查,是將真正從洛陽出來的子弟篩選了出來。
孫孝澤和他一直想著的是看這幾萬洛陽子弟被放進城去之後,會帶來多少不可預知的可能性,但他怎都沒有想到,才前麵一小部分人剛過城門洞,結果這些權貴就當著他們家人的麵,堵著他們殺起來了。
此時的安知鹿還不知道王碎葉代表的這些門閥心中想的到底是什,他隻是以為,這些人故意堵著這些人殺,而且當著人家家人的麵殺,最後便是要掀起民怨,將聲勢搞大,最後將言而無信和這樣的暴虐屠殺都算在他的頭上,好讓整個大唐的人都覺得他安知鹿是言而無信的,異常殘暴的。
……
“這群狗日的東西,孫將軍,現在我們怎辦?”
城牆上的箭軍一開始放箭,而且是對著麵和城門下麵都一陣激射,孫孝澤身邊的幾名將領頓時都倒吸了一口涼氣。
他們這時候的想法和安知鹿的想法如出一轍。
孫孝澤想了想,道,“也還行。”
幾個將領全部大眼瞪小眼。
之前因為竹骨紙鳶火燒虎牢關而被提拔起來的俞神輦這時候忍不住問道,“孫將軍,這也還行是什個說法
?我們現在怎辦,光看著,不做點什嗎?”
“光看著就行。這些洛陽新兵,本來是他們用來消耗我們軍械和我們軍士的力氣的,現在消耗的是他們的箭矢和箭軍的力氣,而且洛陽的這些箭軍,哪怕是邊軍調過來的精銳,哪怕軍令惟命是從,這殺自己人,尤其是當著人家家人的麵這殺,到後來都會心軟手軟的。對我們攻城很有利。”
孫孝澤先說了這幾句,又想了想,道,“這種行為不是李氏的風格,李氏的兩代皇帝好歹都做到了愛民如子,這種殺戮,皇帝絕對不允許的。哪怕這些人栽贓嫁禍,說是我們幹的,但事實我們沒幹就是沒幹,這種事情,今後總會查出個真相。我們的敵人是整個大唐,這些門閥做出如此觸怒皇帝的事情,將來對我們是極為有利的。”
這番話說得別說是俞神輦這種機靈的人,就連平日兩個有勇無謀的將領都是連連點頭。
“也別什都不做。”
孫孝澤的麵上開始籠上一層寒霜,他看著就出現在麵前的慘絕人寰的畫麵,看著那些因為殺戮而反而更想回家,更想拚命往洛陽城逃的俘虜,看著城牆上那些因為這樣的殺戮而瘋狂哭嚎,甚至有人因為太過心急而直接從城牆上跳了下來。有些人朝著城牆上射箭的軍士衝去,想要阻止他們,但被重甲軍士輕易的推倒。看著很多在箭雨之中仰頭看著城牆上的親人,呆若木雞隻是在哭的年輕人,他慢慢的說道,“你們也看到了,所有人也都看到了,在這些門閥的眼,咱們這些人的命根本就和草一樣賤,別說你我這一兩個人的命,或是我們家一家子的命,就是幾萬個人,幾萬個人家的命,又算得了什。俞神輦,你現在奉我命令去讓所有校尉,所有旅帥和伍長,對著手底下的人說這意思,讓他們好好看看,我們這種下等人,在這些門閥的眼算什。告訴他們,隻有打進洛陽,打進長安,才能真正的把這些把我們的人命不當命的人從天上扯下來,把他們踩在腳下。”
……
突然爆發的一輪修行者擊殺軍士的確讓城門守軍陷入驚懼之中。
對於尋常的軍士而言,修行者太過強大,殺死他們同僚的速度太快。
但此時城牆上鎮守的軍隊大多都不是新兵蛋子,數輪箭雨下去之後,很多人就已經看出幽州騎軍並沒有任何的動靜,那些退開的幽州騎軍根本沒有任何的動作,而且此時湧入城門洞的那些人手無寸鐵,他們也並沒有去破壞城門鉸鏈的態勢。
數名箭軍校尉幾乎同時詢問是否可以停止這樣的殺戮。
但得到的回應卻是“閉嘴”“沒看見麵那多敵軍修行者!”
他們現在是真沒看見,他們不知道上麵的將領眼睛是怎還能看見的。
但提著陌刀的督戰隊不斷出現在他們的視線之中,這些校尉都很清楚,自己如果不執行命令,就會馬上被當做叛軍斬殺。
箭雨淒厲的嘶鳴不斷,就連擂木和滾石都開始砸落下去。
數萬人擁擠在建春門外,城牆上親人的哭喊隻是讓這些被死亡嚇傻了的洛陽子弟腦子隻有拚命逃回家去的念頭,他們都隻想拚命擠進城去,少部分腦子清醒的人被擠在麵,一時想逃都擠不出人群。
這段城牆之外已成煉獄,屍身迅速堆積起來,血流成河。
不隻是這些箭軍校尉,城牆上所有執行著軍令的將領們都在咬著牙思索,這樣的殺戮到底什時候才會停止。
然而哪怕屍身堆得後麵的人都根本衝不進城門洞了,這樣的殺戮卻根本沒有停歇。
有些將領終於明白,什麵那多的敵軍修行者。
城中的大人物,是根本不想這些人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