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日暮時分,陳留西門城牆周遭的幹柴都已經被搬出去做灶柴使用,城外幽州大軍的營區之中炊煙嫋嫋,依舊罕有人聲。
趙小黍是幽州軍中一名普通的刀盾手,他剛剛跟著自己的頭,步戰旅帥陳鎮推著小車進入營區,一眼看到兩頂營帳後方空地上堆積的東西,他頓時就懵了。
他們剛剛這一隊五十人,是抄完了陳留市令胡萬錦的家過來的,這胡萬錦也是被射殺在太守府中的郭納心腹之一,平日偽造和私發“市券”,讓胡商可以輕易得到貿易許可,他家底也因此雄厚得很,各種值錢的財帛推出來五小車,最絕的是地窖藏了八十枚波斯金幣,還有三個康國舞姬。
抄這陳留市令的家的時候,趙小黍就已經看花了眼,他甚至愣愣的對步戰旅帥陳鎮說,“以前他做夢的時候,夢見的長安皇宮都還不如這陳留市令的家。”
這話在當時都沒引起多少哄笑,因為他們這一隊五十個人,大多數都是和他一樣的想法。
幽州的豪門自然也不少,但的確不是他們這些人平時能夠見得著的。
如果不是他們得到的命令是隻挑選單人能夠搬動的東西,小車無法裝載的東西也不帶走,太過沉重的鐵器和青銅器等物也有人專門送去相應的工坊,按照趙小黍的想法,就連屋麵的雕花大床他都必須要搬走。
然而現在到了營區堆積戰利品的地方一看,他懵得不能再懵,隻是一個陳留,抄家就能抄出如此堆積如山的財物?
波斯地毯和蜀錦卷成圓筒橫七豎八的堆疊,展開的幾幅露出繁複的纏枝紋,三輛歪倒的軺車上,南海珊瑚樹枝丫刺破包裹的絹布,與幾柄鑲嵌瑟瑟石的胡刀糾纏在一起。
那些粉色或是深紅色的“樹叉叉”,還是這次抄家的時候,他才知道這是價值驚人的珊瑚。
不過這些東西不認識也不打緊,金銀總是有直觀的視覺衝擊力。
這塊空地的中央就有三摞半人高的銀鋌,還有旁邊有十幾個麻袋之中,有幾個麻袋裂了口,其中裝著的都是銀珠子,一邊的一個籮筐,裝著的都是各色琉璃珠,這些蜻蜓眼睛一樣造型的琉璃珠子在暮光之中閃爍著和寶石一樣的光芒。
那些女人用的珠寶首飾也就算了,很多敞開的樟木箱子,都是他壓根沒有見過的玉石。
至於空地的邊緣,則放著至少上百個金的或是鎏金的佛像。
看著有些佛像的底足都已經陷入泥土,趙小黍就嚴重懷疑有些小隊作弊了,他們肯定是派麵力氣最大的人或是修行者抱起的這些佛像。
否則這種玩意估計讓他來,單人是絕對搬不動的。
其實在推車來的路上,他和所有人一樣,心中天人交戰,心想這多值錢玩意,藏一兩個小的不知道行不行。
但到了此處,他被完全震住了,一時呆立當場,光顧著看,腦子甚至都沒有了任何的念頭。
也就在此時,他聽到有人在說話。
“為什一定要將所有東西先堆積在這,最後再裝車運回去?”
“讓兄弟們可以看看打下這座城,我們到底搶了多少好東西…”
順著聲音望去,趙小黍和他身前的陳鎮又一下子愣住了。
他們看到有個胖胖的人背負著雙手在和孫孝澤說話。
那胖胖的人在接著和孫孝澤說道,“不看到戰利品,打仗有什意思,殺人又不好玩,大家夥看到到底得了多少寶貝,這才帶勁。而且這些寶貝都送回幽州,不管是死了的還是活著的,隻要我們能成事,大家都有得分。這就是兄弟們自己的財,為誰打仗都是空話,為自己的財打才有意義。保家衛國…嘿嘿,不如保著我們的幽州,保著我們的家財。”
趙小黍和陳鎮直到這時候才反應了過來,他們這些人都一下子叫出了聲來,“安將軍!”
那胖胖的人轉過身來,頓時令他們振奮得渾身戰栗。
是安將軍!
安將軍已經到了!
“哈哈哈哈!”
安知鹿一看他們的呆樣,頓時哈哈大笑,然後故意問道,“怎著,有沒有偷偷私藏寶貝?”
陳鎮一愣,旋即不好意思的抓了抓腦袋,“盤算倒是在心盤算著的,就是怕被軍法懲治,最終沒敢。”
“好你個兔崽子,有點蠢啊。”安知鹿笑著走上前來,拍了拍陳鎮的肩膀,“陳鎮是吧?我記得你跟我一起衝過山寨的牆。這些玩意看著晃眼,但世上哪有人偷偷藏自己的東西的。這些東西運回幽州,本來就是你們自己的。再說了,一個陳留郡而已,接下來我們一路打進洛陽,打進長安,還缺這些個東西?”
陳鎮也沒想到安知鹿竟然記得自己的名字,一時間他心中感動,有些說不出話來。
趙小黍和身後幾個軍士也是,激動得不知道說什好。
安知鹿看著趙小黍,又笑了笑,問道,“你叫什名字,哪人?”
趙小黍渾身一顫,道,“趙小黍,廣平縣人!”
“行了,我記住你了,你可能好好和陳鎮學著點,到時候多分了寶貝,請我去你家吃飯,我廣平縣還沒去過呢。”安知鹿笑眯眯的說道。
趙小黍高興得說不出話來,隻是忍不住點頭。
安知鹿卻是又微笑問道,“趙小黍,我考考你。你知不知道我們大唐一共有多少個縣?”
趙小黍一呆,接著垂頭喪氣道,“安將軍,這我不知道。”
安知鹿笑道,“那你今後記住了,我大唐現在一共有一千五百七十三個縣。你想想這大唐該是多大的地方,還有,你記住了,比這陳留城差不多的,我們大唐至少有三百多個。你說我們大好男兒,光是看著這一個陳留那些個當官的家頭抄出來的家產,想著其中的一樣兩樣東西,還能有出息?”
“那肯定沒出息!”趙小黍頓時心潮澎湃。
安知鹿隨手從車上拿了個銀瓶看了看,然後問陳鎮,“你們這隊人馬是抄了哪個官的家?”
陳鎮道,“陳留市令的家。”
安知鹿頓時不屑的笑了笑,然後拍了拍趙小黍的肩膀,又看著他們身後的軍士,麵色漸漸變得肅然,他認真的說道,“你們記得,大唐有一千五百七十三個縣,這種市令在這些地方,也就是個小官,我敢說,咱們若是成事,你們這些跟著我從幽州出來的,將來隨便去哪一個縣當官,你們到時候做的官,肯定比這一個市令。”
……
竇臨真就在不遠處的一頂營帳門口看著安知鹿這樣的表演。
或許這樣的手段在長安的一些權貴眼中顯得虛偽且粗鄙。
但長安那些權貴,他們所招攬的,常年麵對的,都不是這些恐怕連真正的金子都沒有見過的“趙小黍”們。
但安知鹿是從真正的最底層艱難求存,一步步爬起來的。
他和那些權貴最大的不同,是他真的能夠激起這些人心中最深的渴望,並給他們真切的希望。
怪不得他軍中的很多部下都習慣性稱呼他為安哥兒,他是會讓這些人覺得,所有人不是為了那些軍餉在打仗,而是為了自己的兄弟,為了自己而打仗。
……
等到趙小黍們離開之後,安知鹿和孫孝澤的對話才顯得真實且殘酷起來。
安知鹿和孫孝澤朝著她所在的這頂營帳走來,孫孝澤認真問道,“陳留這地方你怎想,是要好好做做樣子,留個我們當成中轉地的地方,還是?”
“不需要。”安知鹿平靜的搖了搖頭,“不要有什中轉地,不要有什後路,有這些就會有羈絆。我們大軍離開之後,讓後繼過來的軍隊假裝皇帝的軍隊,將餘糧收刮幹淨。至於這的人,讓我們的軍隊救助,願意回幽州的,將他們弄回幽州去安排事情做,不願意離開的,那隻能讓他們自生自滅了。我們暫時用不著的,後麵皇帝的軍隊有可能用得到的東西,全部毀了。我們每攻占一處,都這樣處理。很快很多人會知道跟著我們打仗的好處,隻要我們每戰損失不大,我們不會缺民夫,我們的軍士也會越來越多。還有,沿途有糧有牲畜的村莊,我們以高出市價五成的價格收買,我們不需要強行買掉所有,能買一點買一點,到時候其餘唐軍過來,就會很難買到糧食。”
頓了頓之後,安知鹿看著孫孝澤淡淡的笑了笑,說道,“你讓軍中這些人多讀些書,就說我說的,尤其長安的官製是什樣的,當官管什事情,有多少俸祿,長安現在選拔官員的條條框框是什樣的,這些書,你多弄點給他們看看,他們平時有東西看,有東西學,腦子雜七雜八的主意少,他們懂得越多,心的那股火就會燒得更旺。我要這把火,燒掉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