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落崖後的無盡大山內。
沈儀尋了一處僻靜之地,隨即席地而坐。
赤雲大仙的突然出麵,自然是意料之外的事情,但他也不會因為此事就心生什愧疚之情。
從這大劫開始的那,沈儀和這些大教就站在了截然相反的立場上麵。
赤雲洞看似受了清光山的欺辱,但實際上,在神朝百姓的麵前,這兩者並無什區別,都是擇人而噬的怪物。
就算重新來一次,沈儀照樣不會對那茂楓幾人手下留情。
別忘了,靈素當時想要攫取皇氣,還是向這群赤雲洞弟子借來的妖魔。
“呼。”
沈儀長出一口氣,按捺住心中的餘悸,這大概是他離開南洲以後,最接近死亡的一次。
不過總算是撐過來了。
這也就意味著,自己離徹底保住性命,隻差最後的一步。
隻需邁過去,就是那不死不滅的大自在之境!
沈儀先前靠著那幾位菩薩,就已經攢下了共計五萬餘劫的妖壽和皇氣,後麵在幽瑤的道場中,再斬七頭三品大妖,加上先前的鹿童,這個數字便是來到了恐怖的十二萬劫。
至於還差的八萬劫……
沈儀抬眸朝天上看去,漫天的皇氣從那四府之地正源源不斷的朝著自己匯聚而來。
當初放下的一座座塑像,正日夜不休的吞噬著香
火。
那七頭妖魔並未能真正傷到一人,光憑雄渾的妖力去嚇唬百姓,效果當然是差了許多,但沈儀當時刻意放出的無邊黑雲,配合著下方的靈虛洞弟子們,勉勉強強也能彌補一些。
主要是地方實在太大了,算上開元府,整整五府之地,相當於六分之一個北洲,僅用來供養一人。
若非是這大劫,換做曾經,哪個仙家敢去想這般好事。
沈儀閉上眼眸,一枚枚金丸在扳指中鋪開,直至占據了所有的視野。
他用神魂迅速清點起來。
妖壽與皇氣相加,終於是湊夠了整整二十萬劫。
金丸還在繼續凝聚,但沈儀已經睜開了眼眸,他用力攥緊手掌,以玉宸寶誥中記載的方式,再次抬頭朝著天上看去。
那令人心神動蕩的駭然“冰山”,又一次顯露出了它的一角。
遍布整個蒼穹的紋路,代表著這天下的道途,徐徐顯露在了沈儀的麵前,其中泛著微光的兩縷,便是屬於他的登天長階!
二十萬劫的底蘊,換來這一次的登天機會。
若是失敗,想要再將其湊齊,不知需要多少時間。
就算是沈儀一路從微末走來,心性還算穩固,可真到了這天門麵前,還是不禁有些緊張。
他調整著呼吸,小心翼翼祭出體內的道果和果位。
在隻有沈儀能看見的地方,那尊被黑雲籠罩的金身法相同樣睜開了眼睛,隨即悍然騰空而起,循著那兩縷閃爍微光的紋路,終於朝著天道邁出了第一步!
咚!咚!咚!
金身法相的每一步,都好似有重錘擂在沈儀眉心,讓他腦海中嗡鳴一片。
可他仍舊瞪大著眼睛,極盡目力盯著那漫天絲線所牽連的終點。
無論是降龍伏虎果位,還是神虛道果,單拎出來一個,都擁有翻江倒海,毀天滅地的偉力。
可此刻兩者相加,攀那天道紋路,卻猶如凡人在高崖間走那細索一般,步步凶險,仿佛隨時都會墜個粉身碎骨。
汩汩--
沈儀的耳畔忽然響起了陣陣的水聲,他本以為是黑雲金身所遭遇的變化,可下一刻,肌膚間的劇痛讓他整張臉龐都抽搐了一下。
他低頭一看,隻見體表不知何時被黑水纏住,白皙肌膚在水流中迅速化掉。
水溶血肉!
此刻沈儀的一身修為全都祭了出去,隻能眼睜睜看著身軀化作了一副骨架,甚至還能看見其中跳動的內髒。
但他的道途,卻比他想象中的還要穩固,同樣被惡水纏身,這些黑水直接就沒入了黑雲當中,乃至於都沒能碰到金身本體。
水災剛過,風聲乍起!
簌簌狂風當中,沈儀看著自己淬煉如玉的骨骼,就在那無形的風浪中,一點點似流沙飄散而去。
風蝕其骨。
當骨骼散盡,五髒六腑灑落一地,有無形火苗竄起,將這一地的東西盡數燃成了灰燼。
於這最後的火災當中。
苦修一世,盡皆成空。
"……"
當沈儀從恍惚中再次睜開眼時,他已經站在了漫天紋路的最頂端,抬眼望去,自己竟是站在了這“冰山”的內部。
映入視線的,是一枚枚道果和果位,分別代表著曾經踏入這的各方巨擘。
現在,好像輪到自己放下了。
當這念頭掠過的瞬間,沈儀突然從身軀中飄了出來,他低頭看去,隻見原本的金身和黑雲化作了兩色流光,仍舊是緊密難分。
良久後,金光率先有了變化。
隻見一隻真正的白玉手掌從其中探了出來,緊跟著出來的是頭顱和肩膀,以及剩下的五條手臂。
他比常人要高大些,雙肩更寬,手臂上有長長的飄帶纏繞,分明是白玉質地,卻能和絲帶一般翩翩搖曳。
渾身肌肉精壯完美,此乃真正的天地雕琢,沒有絲毫的瑕疵。
直到最後那輪白玉月盤升起,懸在他的身後。
這通體溫潤的玉人終於從金光中徹底走了出來,就連眼眸都是如那玉丸一般,連瞳孔都沒有,渾身溢散著非人的尊貴氣息。
沈儀屏住了呼吸。
他視線中再次浮現出當初稍縱即逝的道紋,當初隻看見“不動”二字,如今終是顯了全貌。
不動尊王……
大自在不動尊王菩薩!
這白玉造物,就是自己行走於世間的皮囊,在這幅身軀現身的那,也就意味著自己跳脫了兩界,從此踏入了不死不滅的大自在之境。
“問題是--”
驚喜之餘,沈儀突然一滯。
以這幅模樣行走世間,先不說像不像人的問題,以後還怎繼續混跡在三仙教中。
當這念頭升起的同時,剩下的黑光中也有了動靜。
同樣是先探出手臂,隨即是寬袖搖曳,一襲華美玄裳映入了沈儀的視野,近乎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俊秀臉龐上,鼻挺唇薄,眸光冷冽。
金簪束發,腰掛玉帶。
待其垂手立於這混沌時,亦是有道紋湧現而出。
玉虛寰宇……
混元大羅玉虛寰宇金仙。
兩道身影背對筆直而立,玉人沐浴金光當中,道人則是隱於陰暗那邊,一體兩麵,難以分割。
“嘖!”
沈儀看了許久,終於舍得將目光移開,看向了周遭其餘的道果和果位。
以他的敏銳程度,自然能感受到這些東西都蘊含著數量不同的劫力,這些劫力便是用來重塑皮囊的底蘊。
其中最少的,也遠超自己手握的二十萬劫力。
要是能想個辦法幫這些人取出來……
就在沈儀仔細琢磨的那,他突然察覺到了一絲不對勁,自己身處混沌當中,居然還能被陰影籠罩?
他狐疑抬頭看去。
映入視線的,乃是五座再熟悉不過的黑城,正轟然朝著自己鎮了下來。
萬妖殿……
“不是!我已經成仙了!別搞事啊!”
沈儀瞠目結舌,有些想不明白,當初隻能與一枚白
犀印鬥來鬥去的東西,為何能跟著自己進入天道混沌當中。
他本能的伸手去攔,然而頃刻間便是眼睜睜看著那五座城池鎮住自己的道果和果位,直直的重新墜回了凡塵當中。
不知過了多久。
靈虛山脈間,一尊身著華美玄裳的道君翻身而起,目光渙散的盯著前方虛無處。
俊秀臉龐上再無半分冷冽之意,隻剩下濃鬱的悲憤。
沈儀恨不得一拳砸了麵前的漆黑大殿。
當初用來鎮壓萬妖的五座城池,此刻竟是把自己的道果和果位化作的金玄光芒也給裝了進去。
把一身修為寄托在天道當中,方可換取不死不滅。
因為就算是兩方教主,也沒有能力破開天道,傷害到其中的修士本源。
現在這算怎個事?
“你給我裝進去?你以為你是什?天道嗎!”
沈儀大口大口喘著粗氣,他心心念念的不死不滅,現在變成了這幅鬼樣子。
先不說旁人有沒有破開萬妖殿的手段。
他甚至不知道,若是自己這幅皮囊毀了,能否靠著劫力再次重塑。
“裝也就算了,為何隻裝我一個?”
沈儀用了許久,還是無法接受這個現實,他用力揮拳,旁邊那些道果承載著如此多的劫力,稍微多帶幾個下來,也足夠自己花銷了。
神虛老祖和南皇等妖,本來已經做好準備恭賀主人登臨天道,成就二品大自在之境。
如今看了這情況,全都默不作聲,連大氣都不敢出
一口。
所幸沈儀隻是在地上呆坐了一會兒,很快便陰沉著臉站起了身子,晃晃悠悠朝前方走去。
“我主,咱們這是要離開北洲?”
神虛老祖強撐著膽子問了一句,畢竟先前主人所有的計劃,幾乎都是為了突破二品,無論再怎艱難,隻要撐到突破就會好起來。
坐擁不死不滅的神通,才能支持對方繼續在那群神佛仙尊的眼皮子搞事情。
如今出了此等變故,相當於再無任何保障……再留下來,隨著地位提高,無可避免會接觸到那些教主和帝君,終有一日會出問題的。
“回山,關禁閉。”
沈儀頭也不回,嗓音中還蘊著幾分怨氣,卻是連半分遲疑也無,憤憤不平的朝著半落崖而去。
北洲,玄微洞。
黎衫身為玄微洞首徒,近些年的表現可圈可點,隱隱已經有了自成一派的架勢,是原本三人中最有希望的一位。
故此,他已經很少再找師尊幫忙。
畢竟要做天地共主,怎能擺出一副仍在繈褓的嬰童模樣。
今日是他罕見的回來與玄微子敘舊。
“師尊,怎了?”
他注意到了老人的片刻怔神。
“沒什。”
玄微子蹙緊眉尖,他方才分明感應到了自己身邊多出了一尊同境修士,卻怪異的散發著兩家的味道,既有菩提教的不動如山之意,卻也囊括著三仙教的逍遙縹緲
之氣。
他方才的出神,便是想要回天道中看個仔細。
但令人費解的是,周圍的仍是那些熟麵孔,壓根就沒有新的修士踏入那混沌當中。
“罷了,或許是察覺錯了。”
玄微子又認真逡巡了幾遍,這才收回目光,看向了自己這位徒兒:“還是說說你的事情吧,現在感覺怎樣?”
聞言,黎衫苦笑一聲:“不瞞師尊,壓力還是挺大的。”
那太虛真君的天塔山一戰,力斬包括幽瑤在內的三位同境,可謂是奠定了三仙教年輕一輩最強者的地位。
自己與啟賢在三品蹉跎多年,早就走到了極限,無論再怎努力,想在法術上勝過太虛師弟,除非是師尊願意賜下更強悍的靈寶……
先不說玄微洞有沒有這般珍藏,就算是有,光靠自己的修為,也未必能發揮出作用,退一萬步來說,拿著這東西勝了對方又有什意義,鬥到最後,拚的不是誰能力強,而是比哪個仙脈的底蘊厚,說出去都叫人笑話。
“選的是仙帝,不是神將,能打未必是最重要的。”玄微子輕笑道,弟子能走到這般地步,已經實屬不易,剩下的更多在於氣運。
“弟子明白。”說到這,黎衫感慨著搖搖頭,輕聲道:“但師尊有所不知……”
在赤雲師叔的幹涉下,太虛師弟僅是敷衍的關了一段日子的禁閉,他人雖未現身,但靈虛洞弟子們可未曾停歇過半日。
早在幾個月前,靈虛洞就順理成章的接手了那四府之地。
先有斬菩薩替教眾出氣,後有斬幽瑤幾人的凶名,北洲其餘修士壓根沒有插手的心思,都默認了這些地方
乃是太虛真君的道場。
“但問題就在於,他們把開元府的那一套帶到了這四府麵。”黎衫歎口氣。
“哪一套?”玄微子饒有興趣看去。
“就是讓神朝百姓回歸曾經的日子……事都是小事,但他現在畢竟和以前不同,不再是局限於開元府那偏僻地方,手握北洲兩成之地,影響頗大。”
“其餘大府的百姓們,早已得知這些地方的變化,心神皆牽掛在那太虛真君廟上,已經有不少人拚了性命,趁著夜色也要遷徙過去,許多師弟都來向我抱怨過此事了。”
"……"
玄微子安靜聽完,覺得頗為有趣:“影響這些小輩攫取皇氣,怪不得怨他……你打算怎辦?”
看上去這手段很管用,但實際上到了最後,旁人也隻能被迫有樣學樣,相當於什都沒變,但所有人拿到的皇氣都變少了。
“弟子與其他人想的不同。”
沒想到黎衫卻是搖搖頭:“當初我去開元府遊曆時,便有類似的心思,如今大劫,乃是人皇無道,欲逆天而行,推翻仙庭,不再認可仙庭與神朝共治人間,想要做個獨斷專橫的孤君。”
“但現在大局已定。”
“我等又何必一副做賊心虛,恨不得一次性把皇氣吃幹抹淨的模樣,萬古的香火,為何要急在一時,我料那太虛師弟也不似同門想的那樣,是為了靠這種方式爭奪香火,他隻是有足夠的底氣罷了,不懼旁人從他手中奪走什。”
“往大了說,成了天地共主,又何須再分你我。”
黎衫朝著師尊俯身行禮:“此乃仙帝之姿,弟子應當效仿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