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澈蒼穹與死寂灰沉的太虛之境相接,讓整個開元府都顯出一種詭譎的撕裂感。
然而相比起這一幕,更令眾人感到驚愕的,卻是眼前這位太虛師兄居然還活著。
以一敵三,其中有兩位都是仙脈大弟子,剩下的那個雖是個童子,但稍稍了解三仙教的人都知道,一頭妖邪要拜入金仙座下,需要多強悍的天資,再加上壽命悠久,跟隨祖師的時間也更長,真鬥起法來,一般的大弟子還未必是這些童子的對手。
但現在,這三人卻是死了兩個……準確的說,如果不是兩位金仙長輩出手及時,看幽瑤被扼住喉嚨,全然沒有反抗之力的模樣,估計也離死不遠了。
先前還在為沈儀仗義執言的諸多弟子們,此刻全都噤聲不語,再看向那道白衫身影時,眼皆是多出濃濃的敬畏。
同時,他們再看向清光大仙的目光中,則是斂著些許敢怒不敢言。
對方門下的弟子可以肆無忌憚,當著一眾弟子的麵,攜朋帶友對同教師弟痛下殺手,輪到她吃虧了,旁人反而殺不得她了。
難道清光山的弟子,就要比自己等人高出一等嗎?!
"……"
啟賢上人微微張嘴,他曾經是與沈儀有過一麵之緣的。
當時還覺得此人看著安靜,實則生性狂傲,隨意一句敷衍之言,便是婉拒了自己的好意。
但如果眼前這一切都是真的,那就算是他也不得不承認,當初對方還能耐著性子接過話茬,沒有當場翻臉,絕對算得上好脾氣了。
隻是,這怎可能是真的!
那可是幽瑤!
身為齊名的三人,他對這女人的了解,甚至要超過她的同門。
啟賢上人努力穩定著心神,在遠處的黎衫臉上同樣是看見了一抹不可思議。
莫要說這些小輩,就算是身為沈儀名義上師尊的靈虛子,此刻也是眼露古怪,他是親眼看過沈儀體內道果的,那道途都不用和幽瑤比,便是雲渺這個不成器的東西,也要勝過對方許多。
在修為相仿,道途不如旁人的情況下,想要完成這般壯舉,那就隻能靠神通和靈寶了。
可靈虛子怎不記得自己教過這年輕人如此強悍的東西。
至於有沒有可能是沈儀從南洲帶藝而來……和尚占據著的地方,哪有什可堪一用的仙家手段。
再看空中的屍首,分明就是死在那柄無為劍之下。
排除掉神通和靈寶的原因,那剩下的,就隻能歸咎於此子真的不同凡響,硬生生靠著這太虛之境,強行搏勝了三位同境修士。
離譜!
靈虛子悄然攥了攥掌,難不成是一生心血灌注
到了雲渺這吃扒外的東西身上,連那天公都看不下去了,這才給自己這一脈送來了如此聳人聽聞的驕子。
剛剛死了個兒徒,老人臉上卻是不禁浮現出幾分喜色。
就在這時,一道怒吼聲倏然打斷了眾人的思緒。
“你好大的膽子!”
清光子用袖袍卷起幽瑤,仔細一瞧,卻發現這徒兒哪還有命在,一身的生機已經被劍意毀了個幹淨。
他勃然大怒,再無先前的仙風道骨,當場便是調動劫力,一把攥住了身處太虛之中的沈儀。
原本就近乎脫力的青年,在這劫力之下,臉色蒼白,發出一聲悶哼,卻並沒有求饒,而是薄唇緊抿,直勾勾的盯著清光子這尊高高在上的混元大羅金仙。
先前在太虛之境中,麵對幽瑤臨死前的咒罵,沈儀對她的回應其實並非敷衍或者自謙。
想要活下去其實很簡單,脫離大劫,甩開一切,去過那隱居荒野的日子。
但如果選擇了另一條路,想要做點什,那就不可避免的會落入這種無法掌控的局麵??畢竟他隻是個大羅仙,放在外麵自是超然世外,但身處這劫中,哪怕絞盡腦汁去謀劃,也遠遠做不到把握一切。
外有大自在淨世菩薩,內有清光山這死仇,想要破境,又需要大量皇氣和妖壽,去獲得這些東西的過程中,又會再次加劇矛盾,這是一個死局。
既想做點什,又不願承擔任何代價,世間哪有這便宜的事情。
沈儀能做的,唯有努力提升活下來的幾率,剩下的則交給天意。
譬如現在,他這幅神情落入眾多同門眼中,便是那最怯懦之輩,也是生出幾分感同身受。
“幽瑤師姐死了……”
弟子間傳出竊竊私語,他們不僅沒有感到悲傷,反而因為那女人先前囂張跋扈的姿態,全然沒將一眾同門當人看,以至於眾人現在心居然湧現幾分暢快。
死得好!
暢快之餘,他們很快便是注意到了太虛師兄此刻的狀態。
今日是幽瑤殺上了天塔山,好像事不關己,但若是下一次,因爭奪道場的事情,被殺上門的是自己等人,就算連自衛還擊也不允許?
“清光師伯,是幽瑤師姐先欲動手殺人的。”
終於有弟子咽了咽喉嚨,強撐著身軀輕聲喊道。
“可笑。”
清光子驀的回頭看來,森寒目光讓那弟子渾身戰戰,手腳發軟,被迫低下了頭。
見狀,他才重新看向沈儀: “我那徒兒若真攜了殺心而來,以三人之力,你現在哪還有命在,隻不過是想要略施懲戒罷了。”
“反倒是你,不愧是出身自妖邪門下,生得一副狠辣心腸,殺我兒徒,斬我童子,就連與你師出
一脈的大師兄,你竟也下得了手,我三仙教豈能容得下你這妖魔!”
簡簡單單兩句話,就讓眾多門人知曉了何謂顛倒黑白,陰陽不分。
這般厚顏無恥,實在令人咋舌。
眾多弟子雖沉默不語,但那複雜的神情已經說明了一切。
“師兄,言重了!”
靈虛子先前的心思都在沈儀身上,倒是沒注意到那幽瑤已經是個死人。
講點道理,這人都已經死了,沈儀還未褪去眼中的殺機,足矣說明先前的鬥法有多激烈,在這種情況下,又不是長輩教訓小輩,都是同境修士,不僅要他護住自身,還要其時刻注意留手,不要傷了幽瑤性命,會不會有點太強人所難了。
靈虛子看著幽瑤的屍首,頗感頭疼,但也不願眼睜睜看著這樣一顆好苗子就被師兄毀了去。
他隻能擠出笑容: “畢竟是幽瑤和我這大徒兒不懂事,先行挑起的事端……”
“懲戒和殺人,是一回事嗎?”清光子漠然回應,完全沒有給這位師弟麵子的意思: “還是說,你想當著諸多教眾的麵,包庇你這小徒弟,哪怕雲渺死在了他手中也不在乎?”
“這,這從何說起。”靈虛子被一句話嗆了回來,老臉上浮現幾分尷尬。
“無論怎說,現在死了人,那就得按照教中規矩來辦!”
清光子揮袖打斷了靈虛子的話語,沉聲道:
“以命償命,你可有不服?”
“以命償命……”
弟子們臉色驟變,這位師伯先前可並非這樣說的,不是帶回山中管教嗎,合著這套規矩還能隨機應變的,全看對方心意。
“辦是肯定要辦的。”
靈虛子急了,掠至清光子身旁,挽著對方胳膊,訕訕笑道: “我知師兄喪徒之痛,師弟又何嚐不是一樣,隻是這些事情,還需慢慢商議,咱們回山再說,莫要讓小輩們看了笑話。”
凡事好商量,為了保住沈儀這個目前唯一能用的徒弟,他咬咬牙,也不是不能出點血,給夠清光山足夠的補償。
隻是這些事情,如何能在眾多弟子麵前談論,關起門來,什都好說。
說罷,靈虛子倏然回首,朝著沈儀低斥道:“還不給你師伯認錯?”
“少跟我來這套。”
其餘人尚未有所反應。
清光子已經猛地甩開了靈虛子的手臂,冷冷看向沈儀: “不是錯,是罪!你可知罪!”
“你……”
靈虛子哪想過,對方會如此不給自己麵子,雖說鬥起法來,他的確不是清光子的對手,但好歹同為上清教主座下的師兄弟,真鬧大了,教主師尊指不定向著誰呢。
他嘴唇動了動,卻又遲遲不敢與對方徹底撕破臉皮,迅速在腦子組織著措辭,想看看還有沒有
別的法子能轉圜一下。
就在這時,天幕中卻是傳來了一道淡然笑聲。
“本座倒是覺得,這小子無罪。”
這聲音如一道洪雷,驚住了所有人,在清光師伯都擺明不要臉皮的情況下,居然還有人願意站出來?
他們齊齊朝天上看去,映入視線的乃是滾滾而來的紅雲。
清光子臉色鐵青,待到那雲中身影湧現而出,他厲聲道: “赤雲師弟,此事與你有什幹係?”
“沒什關係,不過是替我教維護一下這大劫的秩序罷了。”
赤雲子緩步踏下雲階,順手替沈儀解開了身上的劫力禁錮,他好似看不見清光子已經難看到極點的臉色,自顧自道: “這大劫,乃是為了選出能掌管人世的仙帝,需要有大毅力的年輕一輩去奮力拚搏,最終才能坐上那個位置,有資格承接你我的大禮。”
“可不是兒戲。”
“如果都如師兄你這般行事,那小輩們誰還敢去爭鋒,個個都畏手畏腳,這劫數還如何推進?”
“你說呢, 師兄?”
赤雲子走至清光子麵前,臉上噙著淡然笑意:“就算是幽瑤這小輩複生過來,恐怕也不會怪罪她的太虛師弟,畢竟這是她親口承認的東西。”
“依我看,不如就罰他回去反省幾日。”
說罷,赤雲子瞥了眼沈儀: “還不快去。”
"……"
就連沈儀都沒想到,居然會突然出來一位大仙替自己撐腰,聽這意思,幽瑤好像得罪的人還不少。
雖然選擇了這條路,沈儀已經做好了身隕的準備,但能跑不跑是傻子。
他徑直朝著幾位金仙拱了拱手,然後毫不留戀的轉身踏入太虛。
“給本座站住! ”
清光子悍然伸掌,可惜五指剛剛探出,便是被赤雲子不輕不重的拍了回去。
緊跟著他直接邁步站在了這位清光師兄的麵前,附耳道: “既是無罪,那就都無罪,若師兄不認可,我倒也不介意活動活動筋骨。”
“畢竟這北洲的大劫,早就和我赤雲洞一脈沒什關係了,師弟最近也是閑的發慌。”
"……"
清光子死死盯著眼前這張臉龐,隨即又看了看旁邊喜出望外的靈虛子。
他身為師兄,無論靈寶還是神通都要勝過這兩人,可要以一敵二……他又不是那剛剛逃走的蟲妖弟子。
“殺人者不懲,規矩必將崩壞,赤雲子,你等著被師尊宣見吧!”
清光子強行吞下了這苦果,不願留在此地繼續丟人現眼,攜著幽瑤的屍首憤然轉身離去。
待到原地隻剩下另外兩尊金仙。
“多謝赤雲師兄出手相助。”靈虛子苦笑一聲,朝著對方拱拱手。
“不必了,這是我與他之間的事情。”赤雲子並沒有給他什好臉色,沉默一瞬,淡淡道: “替我謝過你那徒兒。”
太虛真君於天塔山上,怒斬五尊菩薩,雖是被迫之舉,卻也是在幫身隕的茂楓幾人報仇。
“一點小事罷了。”靈虛子擺擺手,故作大度道: “本就是他應該做的,何足掛齒。”
“。 ”
赤雲子瞥了這老頭一眼,不願再多言,徑直轉身祭出紅雲遠去。
直至此刻,周遭的諸多弟子們終於是雀躍出聲,太虛師兄能否活命,已經不再是他個人的事情,能夠將清光山壓下去才是最重要的。
“你別說,這小子的氣運還真不錯。”
啟賢上人皮笑肉不笑的來到黎衫身旁,對他而言,今日那太虛真君和幽瑤一起死在天塔山才是最好的結果。
現在少了個幽瑤,卻又上來一個遠勝於她的對手。
東極帝君一脈在北洲本就弱勢,想要奪得那仙帝之位的機會又渺茫了許多。
但從方才的情況來看……此人實力雖強,卻並沒有可以完全倚仗的靠山,靈虛大仙之前的遲疑顯然不是對待兒徒該有的態度,赤雲大仙則更像是在和清光山賭氣,並非是為了那小子而來。
其中或許有點說法。
"……"
黎衫神情有些陰鬱,他並非是盼著沈儀去死,更準確來說,他不在乎沈儀死不死,更在意的是這場大劫。
清光師叔雖知行不一,令人作嘔,但最後那句話卻是對的。
殺人者不懲,這先河已開,亂局將成!
念及此處,黎衫朝著四周歡呼雀躍的諸多同門看去,突然感受到了一抹毛骨悚然。
他仿佛看到了諸多弟子互相殘殺,再不留半分情麵的一幕。
此亂局由幽瑤掀起,她沒能做到,最後卻是借著那太虛師弟的手陰差陽錯給辦成了。
難不成,此乃天意,這才是大劫該有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