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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季憂與陳夫子的情況是不同,陳夫子是真正臨仙後飛升過的,在那之前,他的肉身早已腐朽,所以他想要回到此界隻能使用泥身。

    但季憂的肉身仍在,他回到青雲是可以讓神魂歸體的。

    可問題在於,他之所以會被鎖魂,從而陷入散魂的狀態,就是因為肉身與神魂的不匹配。

    再來一次,情況仍舊不會好轉。

    所以季憂隻能使用泥身行走,除非他的悟道修也達到和肉身一樣的境界,兩兩平衡,才能身魂歸一。可問題在於,融道在上五境中是個特殊的基礎境界。

    修行者在這個階段需要搞清楚自己道,捋清楚自己的念,無論善念也好,惡念也罷,留下需要的,摒棄雜亂的,要真正達到表如一。

    這個過程,被稱之為定道。

    可人若是心存執念,這一關便會極其難過,而執念若是化為心魔,則更有走火入魔失去本我的風險。季憂沉默許久後開口:“悟道神遊我怕是沒機會了,我心中有魔,過不了問心那關,所以當初才會選擇隻練肉身。”

    “那就忘掉它。”

    の”

    天書院掌教看著他:“那段記憶已經成為了你的枷鎖,不管多重要,都沒有了存在的必要,但人很難自行忘卻,才會陷入痛苦,不過我有辦法,可以在你定道的過程中幫你將它們徹底封存,讓你永久遺忘那段往事。”

    季憂聽完後抬起頭:“那我還會記得我的弟弟妹妹們?”

    “人是要往前看的,不能總是回頭駐足。”

    老掌教背過手:“我為了不擾你因果不曾教你天機術,其實若你能看得透天機便會知道,我也好,你也好,某個人的命,某一場生死並沒有那重要,可你如果不做出選擇,你就隻能泥身下界,可問題在於,通玄境的修為能做什呢?在這遺族複蘇的時代,以這個修為回去,你甚至連想見的人都見不到就要死在路上。”

    季憂聽後低頭,看著腳下的滾滾黑夜沉默許久。

    他知道老頭大夫說的是對的,他需要更高的修為,也需要拿回自己的肉身。

    如果不是這樣的話,他就算回去也沒有任何意義。

    而當下選擇,是他要麵臨的第一個難關。

    思索許久,季憂盤膝而坐,將雙手緩緩垂放在了膝蓋之上。

    見此一幕,一直不曾說話的陳夫子雙眼微合。

    他知道,季憂接受了這老東西的建議,但他並不認同其方才所說的觀點。

    有些經曆與心念,無論是好的壞的,都是組成今日之我的部分。

    因為有了它們,才塑造出了現在的自己,所以它們不該被遺忘。

    或許這就是老東西所說,他們這樣的人看不透天機,才會痛苦茫然,但陳夫子並不覺得這有錯。不過盡管不讚同,可他也沒有出言阻止,因為他知道季憂必須要過這一關。

    “屏息,靜氣,去尋找你的心念。”

    “當你的執念出現之際,我會有所感知,便會為你即刻封存記憶,記住,那一刻不要對抗。”眼見季憂做出抉擇,天書院掌教同樣盤膝而坐,周身氣息大放。

    而就在在季憂雙眼閉合的那一刻,他推臂振掌,一道仙光頓時從其掌心向著季憂的天靈洶洶而落。那之間,季憂進入了入定的狀態。

    彼時,無盡白茫從他的腦海之中閃過,拖拽著他向著無盡的心念深處而去。

    不知過了多久,他的眼前出現了一座河堤。

    那河堤之中流水潺潺,河堤兩岸綠柳飄飛,藍天白雲,春意盎然。

    彼時在他的眼前,一群小小的孩童正帶著歡聲笑語朝著河岸邊走來。

    走在最前方那個,比後麵的那些都要大一點,他長得十分秀氣,唇紅齒白,與季憂有著無盡的相似。“哥哥,我要去抓小魚。”

    “不要去水深的地方。”

    “我們就在河邊!”

    “哥,我也要去,我之前養的小螃蟹不動了,我要再抓一隻。”

    歡聲笑語之中,季憂就站在旁邊,看著弟弟妹妹邁步穿過了青翠的草地,奔向了河邊一陣嬉戲,眼神出現了無窮的懷念。

    他的父母死於一場車禍,之後就被人送到了孤兒院中。

    若是沒有後續發生的事情,那段時光應該會是他人生的灰暗時刻中最為美好的一段記憶。

    想到這,他忍不住看向了不遠處的山坡,看向了河堤的上遊。

    不多時,一股滾滾的洪流便從那轟然泄下,朝著下遊洶湧而來。

    “開閘放水了!”

    “鴻興水庫開閘放水了!”

    滔滔的大水來的無比急促,一瞬間填滿了整個河道,滾滾而來,倒映在了季憂那不斷震顫的眼眸之中。十幾個小小身影倉皇無措,躲閃不及,被一下子衝入了河道之中。

    正在此時,一道仙光忽然從此處墜落,瞬間將正在發生的事情凍結。

    緊接著,這畫麵就像是被點燃了一樣,在沸騰之中開始不斷地褪去色彩,就像人在遺忘一段記憶一樣,都是從褪色開始的。

    季憂的目光緊緊盯著這一幕,隨後倏然抬頭,看向了天空。

    轟!!!!

    白茫的天地之間,天書院院長正在為季憂封存記憶,下一瞬卻猛然睜開了雙眼,一陣顫抖之際,雙掌間的仙光猛然潰散。

    陳夫子正在旁邊盯著,見狀不禁睜大了眼睛:“發生了何事?”

    “他阻止了我。”

    陳夫子微微一怔,轉眸看向了季憂。

    此時的他渾身玄光陣陣,周圍大道之聲轟鳴不斷,已然是開始了定道的跡象。

    兩人瞬間凝住了眼眸,就見季憂的氣息開始不斷攀升,向著前方的大道之光而衝去。

    但他的神魂並不穩定,渾身都在顫栗著,同時身體開始了強烈的緊繃。

    天書院老掌教是以仙光隨其入道的,雖然被拒絕了參與,但仍有一絲心念留在其中。

    此時的他十分困惑季憂為何會拒絕被封存記憶,於是在白茫的天地之間揮袖。

    倏然的清風襲來,季憂的道心之像如同畫卷一般展開,出現在了二人的麵前。

    河道之中,洶湧的水流不斷地狂卷,而就在奔流不息的大水中,季憂不顧一切地衝了進去。有些記憶是不能忘記的,哪怕它是帶著無盡的痛苦,也不能忘。

    因為一旦自己也忘了,這世上恐怕就再也沒人記得他們了。

    所以他這些年最痛苦最恐慌的事情,就是夢中忽然再見到他們,被追問哥哥是忘記我們了嗎。他根本沒有接受天書院老掌教的建議,但這一次,他打算真正地去直麵自己的魔障。

    冰涼的河水湍急而洶湧,季憂正在奮力遊動。

    此時,琪琪被衝到了距離岸邊不遠的地方,被一根樹枝掛住,一切都和當初在岸邊聽說的一模一樣。他不顧河水嗆入喉嚨的刺痛感,不顧那股窒息所帶來的恐慌,拚命地向著妹妹遊過去,但沒有多遠,他就被洶湧的河水所淹沒。

    哢嚓一聲,樹枝應聲斷裂,哭喊的女孩也被洪流所衝走。

    緊接著,畫麵便又重演在了上遊開閘之前,一樣的嬉笑,一樣的驚呼,一樣地衝入河水之中,一樣地被河水淹沒。

    一次、兩次、三次。

    而現實之中,季憂的神魂震顫的更加劇烈,逐漸開始崩碎,臉上也出現了無盡的痛苦之色。修行者在定道時,心中的雜念會被無限放大,情緒也會濃烈數倍。

    莫說是正身臨其境的季憂,就連與之共道的天書院老掌教此刻都忍不住捏緊了掌心,神魂一陣激蕩。換句話說,他正在經曆遠比當日更加難以撐住的一股足以讓他放棄生念的痛苦,如同剜心一般。但此刻的季憂仍在一次接著一次地向衝去,不斷地遊向被樹枝掛住的妹妹。

    可這是沒有意義的,因為這隻是他的心念,不是時光重溯。

    哪怕他真的在心念中救到了一個,那小女孩也不可能真正地活下來。

    他們不理解的,為何季憂要一便便地經曆這番痛苦,眼見著神魂都要被心魔轟擊到潰散也要去做。終於,在經曆了數十次的嚐試之後,事情開始變得不一樣了。

    冰冷的河水之中,季憂拚盡了全力,不斷地吞咽著嗆入口中的河水,終於在樹枝斷裂之前牽住了妹妹的手。

    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就像是那名心理醫生對他說過的一樣,你當時年紀那小,即便真的奮不顧身衝了進去,也根本沒辦法在無比湍急的河水中把妹妹拖上來,這是成年男子都做不到的事情,所以哪怕決定改變了,最好的結果也不過是一起死去。

    但季憂當時也告訴過她,真正的哥哥就該和弟弟妹妹們一起死去。

    如今他拚的自己的神魂幾乎被心魔碰撞而破,終於得償所願……

    見到這個畫麵,陳夫子與天書院掌教麵色一沉,久久無言。

    他們明白,季憂之所以抗拒,還是不想忘記那些舊事,還是無法抹除自己的愧疚。

    但這就是心魔,它會擾亂你的感知,會牽引你走向深淵,讓你再也找不回自我,就此沉淪在無盡的自我扼殺之中。

    因為這是他一直都想做的事,又有誰會抗拒自己想做的事情呢?

    天書院掌教看著畫麵之中的季憂逐漸沉入河底,入定的神魂也逐漸變得透明,不由得輕輕閉上了眼睛。“他的執念的確是太深了,若無法選擇遺忘,便隻有死在過去。”

    “你就不能強行將其記憶封存?!”陳夫子忽然暴怒,不由得破口大罵。

    天書院掌教聽後也有些惱怒:“連天道都改不了的人心,我又有何超天之力?”

    “把他喚醒!”

    “沒用的,他已隨心念而去了。”

    陳夫子捏緊拳頭:“老狗,你還真是平靜。”

    天書院掌教聽後沒有開口,而是盯著畫麵之中的季憂,微微皺起了眉頭:“等……”

    陳夫子微微一怔,隨後也學他一樣轉眸看向了畫麵之中的季憂。

    按道理來說,他已經獲得了心魔所賜予他的平靜,本該就此安心,可畫麵之中的季憂並未就此閉合雙眼。

    同時在白茫天地之間,他盤膝入定的神魂也開始劇烈的抖動了起來,似是在不斷掙紮。

    冰涼灰暗的河底,溺水的季憂不斷地凝視著模糊的眼前,問心之中出現無數畫麵。

    他看到了邱茹,小小年紀的邱茹體弱多病,常年咳喘,季家破滅之後,老邱無力承擔藥費,隻能看著它慢慢捱著,捱到尚未離開繈褓,她就變成了一個小小的墳包。

    與她一樣的,還有放羊的海娃,劉樵夫家的牛牛,以及大嘴家撿來的殘兒。

    連年的稅奉製度讓窮苦的農戶食不果腹,連自己都養不活,更難養活孩子,這是再尋常不過的事情。然後他看到了許多的老者被兒女送到山上,山路一行,漫天紙錢飄飛,蒼白如雪。

    修仙者的人數一直增多,稅奉連年增加也是常事,再加上豐州出現了更多的仙莊,占據了各大郡縣,換來是更多的活人塚。

    他還看到了冬日大雪之下,生了滿身凍瘡,跌跌撞撞地倒在了路上的孩子。

    看到了大夏官道之上,無數靈石被運入青雲,而在官道四周則是餓浮千,凍骨綿延。

    那是他的另一個選擇,他改變了當初的因果,死在了河底,自然也改變了後續,讓所有引他而活的人因此而死。

    正是因為如此,哪怕他真的隨弟弟妹妹一起死掉,他也無法安息。

    那些年他救了很多人,但其實那些人也救了他自己的。

    強烈的不安之中,季憂逐漸環閃的眼前再次出現了一處河堤,那是一處廣闊如整個世界的河堤,滔滔河水黑暗如夜,席卷八荒,吞沒了一切。

    無數身影在其中掙紮著,逐漸溺亡,一如當年

    他看到了邱茹,看到了小月兒,看到曹教習一群人,看到了元辰,看到了元采薇,也看到了傲嬌鬼。同樣的事情又撲麵而來,如同一場同樣的問心。

    他在問自己的過去,也在問當前的如今。

    那年他本就應該無論如何都要衝進去的,哪怕最後是死在一起,那現在呢。

    嘩!

    季憂猛然睜開了眼睛,揮手朝著水麵浮起,並揮動重拳狠狠砸開了那冰冷刺骨的水麵,眼中綻放出了萬道金光,朝著那虛幻的天空猛然衝去。

    修行者的衝境並不需要太大的動作,但季憂本身就已是神魂狀態,且並不在現實之中,所以他的衝境開始具象。

    轟一聲的四方鳴動,被心魔衝撞到支離破碎的季憂開始衝天而去,狠狠迎上了那代表著悟道境界的弧光,引得陳夫子與天書院掌教全都仰頭凝視。

    此間,無盡天光振落,狠狠撲向了季憂,而他那本就破碎的神魂瞬間被震得裂痕更甚。

    接著是第二次,第三次……

    揮動雙拳的季憂不斷向上衝擊,神魂的開裂程度越發嚴重,但他的速度卻並未變緩。

    直到那道弧光被衝的四散飛落,無盡的天道反饋轟然降下。

    “融道成功了。”

    陳夫子喃喃一聲,眼神不由得隨之震顫。

    天書院掌教也忍不住凝望許久:“向死而生之法,竟霸道至此。”

    轟!!!

    正在兩人喃喃自語之際,他們發現季憂並未從蒼天之上落下,反而又是一道弧光垂降而來,引來了四方轟鳴。

    季憂猛然握拳,繼續衝天直上。

    他在成功融道之際,開裂的神魂已經被天道反饋所修補,正在愈合的階段,而此時碰撞則再次讓那些閉合的裂痕重新張開,看的人毛骨悚然。

    “他到底對悟道境界壓製了多久?”陳夫子眼眸凝重無比。

    天書院掌教聞言捋須:“他在太元初年入通玄,距今已有六年時間,再加上放棄悟道之前他一直都在虛無山觀測初始天道,也確實足夠應天了。”

    漫天轟鳴,氣息狂卷。

    赫赫的烈風之中,季憂握緊拳心,猛然朝著頭頂那道弧光叩擊而去。

    連衝兩個大關卡,這在青雲天下的修仙史之中也是絕無僅有的。

    一方麵是修仙者每時每刻都在追求更高的境界,不可能壓製自己的境界不願破境。

    另一方麵,也是很少有人能有如此強悍的神念強度,能夠支撐雙重大關的破境需求。

    但季憂哪怕神魂再次開裂,卻仍舊一往無前,根本沒有任何力竭之象。

    因為他的神念等級雖然不高,但神念強度一直都保持著較高的水準。

    最重要的是,季憂之前在虛無黑暗之中不斷揮拳而歸,也令他的神念變得無比凝練而浩瀚。轟然一聲,震耳欲聾的破裂聲再次響起,但這一次並未是他的神魂,而是那漫天的弧光。

    第二次,無盡的仙光撲麵而來,將其籠罩在了其中。

    見此一幕,陳夫子與天書院院長沉默不已。

    他們親眼見了全程,自然明白這過程之中的凶險,卻不曾他真的能逆心定道。

    砰地一聲,季憂從高天落地,氣喘籲籲之間,碎裂的神念開始愈合,氣息也已隨之徒然而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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