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6章
李追遠看著跪伏在自己麵前的中央鬼帝。
少年知道,對方跪伏的並不是自己,而是自己背後所代表的嚇都。
根據山精野魅的情報描述,上一浪,一眾點燈者是付出巨大代價從外圍一路爆發衝突殺進去的。
但當自己帶著人進入哀牢山外圍,開始清障時,活人穀直接撤回外圍所有亡魂,沒做絲毫幹擾。
等自己私器公用,在外頭多耗費了些時日,終於來到活人穀門口時,這門,就自己開啟了,仿佛是終於等到了,麵的更迫不及待。
再結合孫喜帶著剩下的九尊閻羅,在河灘上被一波送走後,大帝將少君鬼璽賜給了自己,並暗示自己不要吝嗇宣揚酆都少君的身份。
一切,其實早就水到渠成。
對方這幾日不斷向外召集方圓大鬼遊魂進入小地獄,並不是為了背水一戰,而是在注水財報,抬高收購價。
李追遠仍舊認為,給孫喜看到那張老照片的,是大帝,可孫喜選擇「認賊作父」,單論這件事,是可以判定為大帝在孫喜身上的布局失敗了,但————萬一大帝的「老照片」是群發的呢?
「自今日起,此地劃歸少君府封地,爾等官位自降一級,留用。」
「謹遵主上法旨。」
「地府,當乾淨。」
「遵命。」
單膝跪伏在地的中央鬼帝抬起手。
後方,岩壁脫落處那尊體格龐大的白骨抬起頭顱,發出一聲嘶吼,下達指令。
因鬼瘴遮擋住了高台上的感知,所以己方平台處所有人,都不清楚那正在發生什。
但很快,大家就看見了對麵平台上正發生的事。
鬼帥舉起令牌,鬼將紛紛聽令,鬼卒集體上前,站在前兩排持旗幡舞動或擂鼓而鳴的活人穀傳承者們,遭遇到了來自身後的背刺。
一聲聲慘叫發出,有人被割去頭顱,有人被鬼卒撕咬成碎片,有人身上燃起鬼火,還有人反應快一點,主動跳下平台,但還未等落地,就遭遇下方數目更為龐大的亡魂吞噬。
活人穀的鬼修們,在這一刻,幾乎被殺戮一空。
朱一文:「有沒有一種感覺,跟著他後,事情好像總能變得很簡單。」
馮雄林:「那是因為跟著一個有能力解決事情的人。」
朱一文:「你個四肢發達的武夫,怎這喜歡動腦子?活該你長不出頭發。」
朱清:「哥,活人穀的傳承,被滅了。」
駱陽:「誰滅的?」
朱清:「內鬼。」
在場眾人,對眼前的一幕,既有震撼,又覺理所應當。
大家夥心都猜測這位除了兩家龍王門庭家主的身份外,還與酆都地獄有著很深刻的關係。
深刻到,讓大帝願意對一座龍王門庭出手。
李追遠看見身前的中央鬼帝嘴角露出的快意笑容。
顯然,做這一決定,它沒有絲毫負擔,在這,活人與死人的矛盾,早已非常尖銳。
事實上,活人穀小地獄,這種活人傳承與死者地域的強行糅合,本就顯得十分畸形。
更像是穀主為了確保自己的地位,刻意進行的權力結構設計,包括孫喜這種穀主親自從外麵挑選帶回來的小地獄少君,也像是特意引入外來鬼往內部摻沙子。
不過,李追遠並未覺得大局已定,心反而生出了另一股危機感。
事情,不會這般簡單的。
若真如此簡單,天道不會在第一浪失敗後,馬上推動實力更強勁的第二浪;
大帝也不會特意讓自己來跑一遭,隻為了一個傳檄而定。
當這的亡魂不再構成威脅時,就意味著那位穀主————是真的在醞釀著什更可怕的東西。
中央鬼帝還是跪在那。
先前,是它在等李追遠說話,現在,是李追遠在等它說話。
它沒有說話,比如繼續反戈一擊,將那位穀主拿下,獻俘於自己麵前。
按理說,投都投了,不繼續納投名狀,很違背常理。
似乎是自己也知道無法再沉默下去了,中央鬼帝麵露猶豫,開口道:「主上,僭越偽君所在之地,我等亡魂無法深入,若非如此,我等早就顛覆其治,迎奉酆都正統。請主上明察!」
李追遠:「我,該信任你?」
中央鬼帝:「主上————」
李追遠將自己手中的鬼璽,送到了中央鬼帝麵前。
鬼帝麵露不解。
「拿著。」
鬼帝雙手接過鬼璽。
它的投影,出現了渙散波動,連帶著後方岩壁脫落處的白骨,也開始發出震顫。
等它終於適應了鬼璽上的大帝氣息,也終於拿穩後,李追遠開口道:「即使我輸了,即使我死了,大帝還在。
現在,給我們讓開一條路,然後,讓這的所有亡魂,集體靜默自我封印。」
這一浪的盡頭,是那位穀主,大帝的目標,亦是他。
李追遠必須得帶著自己的人進去。
可這兒數目如此之多的亡魂,留在自己退路位置,會成為另一扇不可控的大門。
你不能為了自己安全,把它們都驅趕出去,在這,它們還保留著基本秩序,誰知道都散出去後,會出什岔子?
但將它們留在這兒,你還得擔心自己前麵事情不順時,這邊會不會再次動搖反水。
因此,李追遠將鬼璽當作信物,以大帝作為公正與威懾,讓它們能安心隔岸觀火。
中央鬼帝雙手呈還鬼璽。
「請主上放心,屬下會壓製好它們,靜候主上討伐偽君凱旋。」
它很識時務。
李追遠沒接回來,而是道:「我若是死在這,大帝必然震怒,小地獄注定無法存續,你手持我鬼璽,大帝至少會對你,網開一麵,你拿著吧,待會兒再還我。」
「多謝主上恩寵。」
中央鬼帝的投影裹挾著鬼璽,回歸本體。
緊接著,伴隨著岩壁處那尊巨大白骨的不斷嘶吼,長臂揮舞,岩壁上五方鬼帝的其餘諸位,身上集體散發出冷冽的氣息。
大坑處的所有亡魂,集體下潛,一層層藍黑的冰霜不斷覆蓋,壘高。
對麵平台上的鬼帥,帶領著鬼將鬼卒,列隊前進,呈陣勢站定後,緩緩融入。
五方鬼帝為陣眼,鬼帥鬼將鬼卒為陣旗,化作一座巨大的伏鬼大陣,將大坑內數量龐大的亡魂,進行了鎮壓。
這種鎮壓強度,哪怕五方鬼帝想要反悔,解開大陣重獲自由,也至少得花費三天時間。
這意味著,在這三天時間,李追遠不用擔心自己身後。
這位中央鬼帝明明很早就知道自己在擔心什,但那之前,它就沒主動提,更沒主動表現。
所以,送出鬼璽當信物還是有用的,把對方領頭的利益與對方的整體切割出來,更是有用。
當下,原本橫亙在兩座平台處的大坑,被藍黑色的冰麵填平。
李追遠原本所站的高台位置,成了平麵。
少年抬起手,向前一揮。
隊伍走上冰麵,前進。
令五行的團隊,走在最前麵,比譚文彬他們都要快。
因為譚文彬等人還是等小遠哥揮手示意才動的,令五行是冰麵剛結好,就帶著自己人踩上去了。
走在隊伍的陶竹明,看著前頭令五行的背影,默默歎了口氣。
羅曉宇一邊走一邊喃喃自語:「陣法拆解,讓不懂陣法的人可以幫自己布陣已讓我大開眼界,這讓亡魂自己給自己封印成陣,更是超出了我的想像。
我不如他,我該不如他,我當不如他。」
花姐憂心忡忡地看著羅曉宇,她很怕這孩子,已經生出了二次點燈的心思。
江上競爭,你都把競爭者當成崇拜者了,那還爭個屁?
羅曉宇念叨念叨著,停下腳步,原地坐了下來。
花姐:「你這是做什?」
羅曉宇沒回應,而是將自己棋盤在冰麵上展開,自己與自己對弈落子。
但這次,落子的位置不在棋盤交叉點上,而是落在了格子。
「棋在盤上,更在盤外;陣在道中,更在道外。」
花姐馬上醒悟過來,矮矮的個頭,撐開雙臂,將頓悟中的羅曉宇護持在自己身後。
彌生和尚目光不停掃向冰層下方,那的鬼影密密麻麻。
看著看著,下方的鬼影在他腦海中變成了一位位身穿袈裟的僧人。
如若寺沒有佛,那寺就皆為佛。
地獄不空誓不成佛,寺無佛我自成佛。
彌生和尚駐足,閉目。
一道道佛氣,自他身上流淌而出,這佛氣很純,是鎏金色,隱隱發黑。
穆秋穎心緒雜亂,連帶著她背上的琴也發出「沙沙沙」的細響。
柳家若是沒衰落,穆家人是沒爭龍王心思的,正是因為柳家衰落了,才得以讓穆家人得以掙脫家臣的定位。
而李追遠作為柳家家主,每次令人震撼的表現,都等同是在將那家族曆史烙印,重新釘入她的認知。
往前一步繼續爭下去,是前途未下;往後退一步,借著柳家複興的東風,穆家人也能靠歸附隨風而起。
當你有了保底盈利計較時,你就很難再繼續孤注一擲下去,但點燈時的雄心壯誌,還在進行著不甘反抗。
直到,那根由阿璃親自修複的琴弦,發出了一道特殊的脆響。
穆秋穎泄了氣,將古琴摘下,豎在身前,倚琴而立,發著呆。
在場的人都清楚,頓悟多可貴。
如若換做以往,見別人在頓悟,怎著也要盡可能地去打斷一下,但這次,沒人敢率先這做。
李追遠開口道:「為他們護法。」
眾人紛紛點頭,在冰麵上散開,開始給自己的競爭對手護法。
許是這種氛圍感實在是過於特殊,有些人護著護著,居然也心有所感,盤膝「呼————」
坐下,由護法者變成被護法者。
林書友:「彬哥,我現在理解了老師以前最常說的那句話。」
譚文彬:「什話?」
林書友:「一個班級的學習氛圍,很重要。」
譚文彬:「還真挺應景,要不你也坐下去,融入一下?」
林書友:「我還沒感覺。」
譚文彬:「裝模作樣的學習,你不會?」
林書友:「我怕我亂頓悟————一不小心回歸我真實水平了,反而讓我退步。」
譚文彬:「也是。」
王霖把被褥攤開,躺下去,閉眼睡覺。
李追遠的目光落在這小胖子身上,少年知道,他不是在頓悟,他是在記錄。
頓悟不會持續太久,漸漸的,該睜眼的睜眼,該起身的起身,當最後一個人結束後,隊伍繼續前進。
走過寬闊的冰麵,來到對麵平台,繼續向深處,很快,一座大殿出現在眾人麵前。
大殿四周,被一片紅色包裹,這紅色並不局限於地麵,而是蔓延浸潤至每個角落,且還在按照韻律蠕動,自外麵看去,像是這座大殿本身在發出著動態紅光。
譚文彬:「大家用各自方法,檢查一下。」
朱一文彎腰前傾,嗅了嗅味道,喃喃道:「有種很奇怪的血味。」
馮雄林在朱一文身側,小聲建議道:「嚐一口?」
朱一文回瞪了他一眼。
羅曉宇嚐試向前落子數枚,棋子虛影落入前方消失不見,他用一種像是向老師請教的口吻對李追遠道:「不像是陣法————」
穆秋穎撥弄琴弦,霞光溢出後又很快消散:「也不是結界————」
陶竹明將手中方印擲出,砸向一側高處岩壁,令五行甩出雷鞭卷回,入眼一看,發現是普通石頭。
潤生更直接些,用黃河鏟向前一鏟,等收回到麵前時,發現是普通的土層,不帶絲毫紅色。
還有人釋放出了傀儡,結果傀儡進入這個區域後沒多久,就中斷了控製,僵停在了那。
眾人都在用各自的方式進行檢測,卻始終沒能得出一個合適的答案,它像是超脫了眾人的理解層次。
李追遠沒專注於細節,而是不斷掃視這廣袤的詭異紅色,少年眼眸被倒映出一片紅光,且還在不斷跳動。
隨即,少年側過身,在人群鎖定王霖的身影。
王霖笑了笑,主動走了過來。
李追遠問道:「你有什想法?」
王霖:「前輩,我吃不準對不對。」
李追遠:「先照著念出來。」
王霖:「如若把這紅光看作一個整體,前輩覺得,這像什?」
李追遠:「心髒。」
王霖:「我與前輩心意相通。」
李追遠:「可如果這是心髒的話,那這座小地獄,又是什?」
王霖先摸了摸自己心髒位置,又摸了摸胸口肚子和胳膊:「前輩,這心髒都有了,那其它的,該有的肯定也是得有的吧?」
咽了口唾沫,王霖又道:「前輩見多識廣,應該是見過類似的。」
李追遠見過酆都大帝的本體。
可以說,整座酆都地獄,都是酆都大帝以自己本體為基,開辟出來的。
如若照搬過來,那這座小地獄本身,很可能也是另一種存在的本體。
李追遠:「令五行,探路。」
令五行深吸一口氣,周身雷蛇遊動,似附著了一層甲胄,他抬腳,走入前方紅色區域。
起初,沒察覺到有什變化,但當他又向前走了一小段距離時,身上逐漸附著起紅色,並與雷蛇發生摩擦。
令五行轉過身,看向李追遠,李追遠對他點了點頭。
沒再向前,令五行開始往回走,他走得很慢,像是在對抗著什,等脫離這紅色區域後,他長舒一口氣,顯得有些疲憊。
「前輩,這紅光,能吞噬魂念,越往,吞噬強度越高,我剛剛還隻是走到外圍,距離那座大殿還遠————如若按照這種增幅強度持續下去,我無法走到大殿門口。」
李追遠點了點頭。
這與中央鬼帝所說的一致。
可放眼這整體,卻又非常可笑,在所謂的小地獄,其最核心區域,竟然是亡魂禁區。
徐默凡:「麵的那位穀主都能用出這種手段了,他還在等什?」
把這種紅光,向前挪動,將眾人籠罩住,令五行這種都無法堅持太久,在場其他人,能超過令五行的,不多。
朱一文:「我拜訪過很多古墓主題的餐廳,常常碰到食材品質遠遠落後於餐廳裝修風格的情況。」
徐默凡:「好好說話,不要濫用比喻。」
朱一文:「意思是,這的環境,不一定受其主人控製。」
大家都在等待李追遠做出決定,要解決的目標在大殿頭,可現在連靠近都無法做到,那該如何解決?
李追遠:「我們之前在冰麵上頓悟等待的時間還不夠,大家再等等,肚子餓了的,現在可以吃點東西,調整好狀態。」
這個指令,實在是太過消極,大家聽完後的第一反應是:自己是不是聽錯了?
就在這時,伴隨著一次紅光抖動,它整體覆蓋範圍向後收縮了一大截。
但在這期間,大家除了探查外,什事都沒做。
人群中,不少人都意識到原因是什,也一下子理解了李追遠剛才為何讓大家繼續原地休息。
陶竹明手指向後方:「因為這的亡魂都集體封印了,這塊區域失去了鬼氣供養,開始收縮。」
羅曉宇:「如果我們不是在冰麵上耽擱了時間,最開始見到的這紅光範圍,應該會更大。」
問題無法被解決,但問題自己在消失。
大家唯一需要做的,就是原地等待。
李追遠找個地方坐了下來,從包取出壓縮餅乾,撕開包裝袋,掰開後分給阿璃,阿璃也將一罐插入吸管的健力寶遞給少年。
其餘人,也都各自三五成群地坐著,吃東西的吃東西,喝水的喝水。
每隔一段時間,紅光都會自己往後收縮一大截,而且收縮的幅度正越來越大。
一頓悠閑野餐的功夫,紅光區域就縮小了一半。
一座倒塌的石碑,顯露了出來。
眾人紛紛起身,前去查看。
石碑上的文字被歲月侵蝕得很厲害,但勉強還是能讀懂。
落款是孫清化,上方文字內容用的是第一人稱,所以這是孫清化記錄的自己故事。
孫清化沒做自我介紹,不知何門何派,隻說自己是聽聞此地有妖邪作祟,才為除魔衛道而來,到這後,與這作惡多端鬼母惡鬥十日,終將鬼母斬殺,而他自己也身受重傷命不久矣。
刻留此碑,一是給自己當墓碑,二是讓後世有緣人經過此地,得見山清水秀之美時,也能知曉是誰當年為了這片美景做出了貢獻。
筆鋒飄逸,文字灑脫,但他所說的美景,卻位於眾鬼盤踞的地獄。
石碑本該是立起的,從截斷麵來看,應該是人為推倒。
如若不是這次小地獄內亡魂集體封印,這塊區域一直被紅色覆蓋,這座石碑應該也不會顯露出來,這上麵的記錄則會被永遠遮掩。
伴隨著紅光進一步收縮,又有兩座被推倒的石碑顯露。
這兩座石碑距離很近,一前一後,代表著時間差。
第二座石碑仍是孫清化所雕刻,文字感開始變得瘋癲,整座石碑刻得滿滿當當,卻基本都在重複著一句話:「我怎還活著,我怎會沒有死?」
最後一句話:「我,該死的,吾輩正道人士,怎能墮落為邪祟?」
觀看這座石碑的眾人,很能理解孫清化雕刻這上麵文字時的心境。
第一座石碑的意氣風發,為斬妖除魔而殉,是江湖年輕人都做過的暢意瀟灑夢。
第二座石碑,應該是孫清化在斬殺所謂鬼母時,自身也遭受了邪祟浸染,其死後,屍體發生了異變,這使得他又「活」了過來。
他在第二座石碑的最後一句,再次表露了自己的心誌。
走江的不是隻有李追遠,這群人都是江上精英,無論是在江上還是岸上都曾親手解決過很多邪祟,這其中當然有因各種意外形成的邪祟,但那種為了追求所謂的長生,把自己變成邪祟的,亦不在少數。
因此,哪怕還沒來得及去看第三座石碑,大家夥這會兒心也都基本得到了答案:
孫清化,失敗了。
再次「活」過來的他,沒有勇氣讓自己再死一次。
等眾人移步前往第三座石碑時,大部分人腳步都不再急切,臉上也提前浮現出了些許唏噓。
相較於碑文上的文字,李追遠對這群人的情緒變化,更感興趣。
相似的感慨,並非隻有自己才有,從他們的感悟與認知,也能理解出,為何曆代龍王都不會去追求長生,而是主動選擇在壽元將盡時,體麵地死去。
因為在走江角逐的這一過程中,龍王們目睹過不知多少次因長生而造成的悲劇。
第三座石碑,寥寥幾筆,就一句話:「我,孫清化,要活下去!」
彌生和尚雙手合什:「南無阿彌陀佛。」
朱清將碑文念給看不見的哥哥聽。
駱陽聽完後,道:「都不用看了。」
紅光此時已經退縮到大殿台階上,再退一次,眾人就能進入其中。
不出意外,那位孫清化,應該就在麵。
不需要李追遠下令,眾人全都做好了準備,甚至都自行列出陣形。
紅光再度回收,徹底脫離了這座大殿,原本古樸恢宏的殿宇開始龜裂塌落,像是雞蛋被剝去外殼,顯露出麵的紅色半透明肉瘤。
肉瘤內,有一把椅子,椅子上坐著一個男子。
在男子身前,本該是大殿內部地麵的區域,嵌入著十二口石棺。
十一口石棺閉合平放,看不見麵;一口開立起,棺蓋脫離,麵沒有屍體,但有一套很華麗隻適合少年郎君所穿的衣服。
李追遠在孫喜動用木偶載體時,見過他所穿的一模一樣的衣服。
孫喜說過,他的遺體被放置在穀主大殿的最深處。
所以,孫喜那位小地獄少君,除了「認賊作父」以外,還真沒撒過謊。
穀主選擇孫喜,且將其遺體長時間留置在自己身邊,應該是留作自用。
當小地獄遭遇重大危機時,他才不得不將孫喜的遺體交給少君,去平息危機。
因為穀主的本體,不能動。
這一點,和酆都大帝幾乎一模一樣。
所以,小地獄真的是從頭到尾自上而下,都在仿照酆都。
椅子上的男子,緩緩抬起頭。
一種皮肉撕裂的巨響,在這回蕩。
令眾人震驚的是,聲音並不是來源於椅子處,而是來自頭頂上方。
「嗡!嗡。嗡!————」
另外十一口石棺也全部立起,棺蓋脫落,麵有十一具屍體。
這些屍體,全部腐朽,早已無法再繼續使用。
不過,屍體上的衣服,保存度更高些,有身穿皇袍的,有身穿道袍的,有身穿儒服的,有身穿僧袍的————
每一具屍體,都是穀主的一段人生,他的人生沒有生老病死,隻有屍體從鮮活到腐朽。
他用這一具具屍體,構建起了小地獄,傳承出了活人穀。
每具屍體的找尋,應該都挺難的,得做到適配,要不然無法長時間承載穀主的存在。
穀主的閉關,應該指的是他出了問題,要不然他本可以用孫喜的屍體來解決危機,而不是把唯一還能用的屍體交出去。
也就是說,在先前很長一段時間,活人穀小地獄,一直處於話事人失去行為能力的狀態,它是靠著自己的既有架構慣性在運轉。
「啪!」
半透明的血色肉瘤裂開,椅子上的男子與眾人之間,再無絲毫阻隔。
也正是因為失去了這層血色濾鏡,才讓眾人發現,這個男人,全身上下都是紅通通的,像是在熱水燙過才剛扒了皮的熟柿子。
男子的眼睛睜開,他雙眸渾濁,像是什都看不見。
但在場眾人全部靈覺強大,頃刻間就有無數道目光,正從四麵八方窺視自己的感覺。
沒有對話,沒有交流,男子張開了嘴,無聲的咆哮,自他嘴發出。
可與此同時,恐怖的鬼嘯轟鳴,卻自眾人頭頂砸了下來,磅洶湧到讓你避無可避。
李追遠:「削弱抵消!」
譚文彬仰起頭,張開嘴,靈獸之聲向上發出。
穆秋穎撥起琴弦,琴聲向上。
陶竹明向上丟出方印,光華外放,以正視聽。
令五行朝上揮舞雷鞭,釋出雷霆之聲。
彌生和尚仰頭,念誦佛號。
其餘人,有相對應手段的,也都快速跟上,幫忙去中和掉來自上方的鬼嘯。
可即使它被層層削弱了,但落到眾人身邊時,依舊帶來了可怕壓力。
一些精神意識比較弱的人,尤其是點燈者的扈從,開始抱著腦袋哀嚎亦或者跪伏下來吐血。
李追遠攤開右手,惡蛟浮現:「輔我布陣!」
羅曉宇拿出棋盤朱一文取出摺扇,所有精通陣法的人,此時注意力全都落在了少年身上。
「嗯?嗯!」
羅曉宇看明白了。
「嗯?嗯?嗯————嗯!」
朱一文也看明白了。
但除了他們這少數幾個外,其餘本想著一起幫忙的陣法師,還沒看懂少年要布的是什陣。
不過,即使看懂了的,也沒多大意義,因為李追遠的布陣方式讓他們的思路有些跟不上。
羅曉宇一邊心驚歎著還能這樣一邊手攥著一把黑白棋,幾次想要落子,卻發現少年已經先落下去了。
朱一文手的扇子不斷張開閉合,想扇陣風,可次次這方向都早就有風吹過。
不是,你這樣布陣讓我們怎配合?
好在,很快,哪怕是點燈者團隊拿來湊數的陣法師扈從,也看清楚了少年的意圖。
夏荷:「少爺,我懂了!」
李追遠將最複雜的框架設計自己完成了,留給其餘人的活兒很簡單,給我填格子!
哪怕是羅曉宇和朱一文這種陣法大家,在當下,也隻能悶頭塗色,他們與隊伍水平最低的陣法師區別無非是————塗得更快些。
羅曉宇臉漲得通紅,自己的青春被悶過去就算了,還越悶越回去。
他不是對李追遠有意見,他清楚情急之下根據突發情況布陣,本就得速度優先,而且李追遠布置的還是自創陣法,這個無法事先溝通臨時分派。
羅曉宇是後悔,要是一路上自己沒事做就往跟前湊湊,整天纏著人家與自己交流陣法心得,不說讓自己的陣法水平緊隨其後吧,好歹能讓自己在這時候多一點參與感,比如負責另一塊小設計,而不是跟著扈從學徒工一樣塗格子。
「花姐。」
「嗯?」花姐很是痛苦地抱著自己腦袋,眼睛發紅,「什事!」
羅曉宇看了一眼被鬼嘯影響嚴重的花姐,搖了搖頭:「沒事。」
他本想讓花姐給自己來一巴掌,自我反省一下前幾日為何如此要臉不往前湊,可看花姐這個狀態,他怕花姐扇巴掌時沒輕沒重。
很快,陣法布置完畢,開啟。
下一刻,鬼嘯之聲被完全阻隔在外,難受的人也都舒緩過來,當大家抬頭時,能看見外圍浮現出一道道陣浪。
男子閉上嘴,他起身,離開椅子。
「嘶啦————嘶啦————」
那種刺耳的撕裂聲再度傳來。
站起身的男子,身形跟蹌,他一隻手撐著自己的膝蓋,另一隻手抬起,指向眾人。
眾人所在區域的四周,出現了四張巨大的鬼臉,每張鬼臉口含洶湧的鬼火,傾軋而來。
陶竹明掐印,噴出一口鮮血淋撒在方印上,先身前轟出。
其餘人也紛紛祭出術法,對著各自方向所在的鬼臉打出。
四張鬼臉在途中全部扭曲崩散,可那大量的鬼火卻依舊洶湧襲來。
穆秋穎琴弦向下集體一拉,而後向上一推。
鬼火中出現了道道波瀾,卻沒能引動。
駱陽背上的朱清張開雙臂,鬼火中出現了一道阻隔屏障,可仍舊被突破。
其餘人也都各自施展手段,想要將這鬼火給驅散,卻始終無法成功。
「吼!」
一頭惡蛟虛影,衝入鬼火之中,眾人一下子就有了方向,開始順著惡蛟的遊動掐印施術,很快,一道漩渦形成,鬼火被導入四周。
上方,離開椅子的男子,又往前一步,身子一晃,雙手撐著膝蓋,大口喘息的同時,泄憤似的,向前揮出一手。
可怕的罡風自一側橫掃而來。
潤生氣門開啟,身上疤痕猙獰,一拳對著那罡風砸去。
馮雄林駱陽等一眾武夫緊跟其後。
潤生身上九條假惡蛟虛影已經浮現,使出未氣門全開之下的全力,罡風被其擊碎,其餘人則各自將小塊罡風化解,避免其砸入人群中。
徐默凡手中的槍,早已發出嘶鳴。
他無事可做到現在。
事實是,隊伍還有不少人,與他一樣,包括林書友。
他們擅長的是近身搏殺,而且他們也都看出來了,那個渾身上下血淋淋的男子,最大的弱點就是其本人。
可少年卻始終未曾下達讓他們出手的命令,隻是組織著大家夥見招拆招被動防禦。
徐默凡以為少年是擔心貿然出擊會有什意外,他舉槍主動喊道:「前輩,我請命去給他一槍!」
李追遠看著那走路都搖搖欲墜的男子,腦海中浮現的是,酆都大帝的本體失去鎮壓與控製後的恐怖後果。
少年抬頭,環視四周,回應道:「他是最後的桎梏,現在把他殺了,整座小地獄就會活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