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如梭,蕭傑在牛角村徹底紮下了根。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耕田狩獵,生活過得平凡而踏實。
他厭倦了人類社會的爾虞我詐,也厭倦了荒野野獸的野蠻無序。這些半人半獸、努力融入文明的妖人,其秉性反而讓他感到一種奇異的契合。
妖人的心智並不愚笨,甚至頗為精明,卻又帶著幾分質樸憨直的單純。相處起來舒心。他們聚族而居,種地屯田,行商販貨,將人類的生活方式學得有模有樣。幾年下來,若忽略那些獸首人身的外貌,其井然有序的村鎮生活,幾乎與人類世界無異。
這段經曆也讓蕭傑對人性和獸性的本質有了更深的理解。所謂獸性即人性,兩者不過是生命天性在不同環境下的外顯。在無法無天的蠻荒之地,人類可以變得比野獸更嗜血殘暴;而一旦被納入文明秩序的框架,即便是由動物進化而來的妖人,也能如人類般安居樂業,遵循禮法。
然而,平靜並未持續太久。在蕭傑定居牛角村的第三個年頭,蒼林州爆發了一場席卷全境的大亂。一些懷念過去弱肉強食、自由無拘生活的強大妖王,紛紛舉旗叛亂,意圖推翻嘯月大王建立的“人化”秩序。嘯月大王一聲令下,蒼林州各城鎮村落緊急動員,招募鄉勇,組建平叛大軍。牛角村也迎來了征募官一一正是當年主持分地的蒼狼官員。要求征召一百名鄉勇隨軍聽用。
蕭傑慨然應征。不為別的,隻因軍功法令明確:從軍者不僅發放餉銀田畝,若有戰功,更能獲得進入巨木城妖術學院進修高深妖術,或學習軍中秘傳武藝的機會。這對渴望係統掌握妖力的蕭傑而言,是無法抗拒的誘惑。
況且他這一身武林之中曆練出來的絕世武功,荒野森林之中進化出來的強悍體魄,合該有用武之地。接下來的五年,蕭傑便跟隨蒼林州府大軍轉戰各地。各路叛亂的妖王雖凶悍狡黠,不乏驚才絕豔之輩,也曾給州府軍造成不小的傷亡,但在整個州府戰爭機器的碾壓下,終究如螳臂當車。他們旋起旋滅,毫無勝算。
蕭傑在血與火的洗禮中積累了可觀的功勳,以他這一身超絕武功,強悍體魄,便是遇到妖王也能鬥上一鬥,從隨軍鄉勇,到蒼林州府軍,又積累功勳提升為隊官、校尉,蕭傑可謂是將軍起於軍伍的典範。他也更加深的刻見證了“文明秩序”對“原始社會”的絕對碾壓。嘯月真人一聲號令,便可動員數萬大軍,後勤補給源源不斷,兵員損失迅速補充。反觀叛軍,各自為戰,一盤散沙,缺乏組織和後勤,一旦陷入消耗戰便迅速崩潰。嘯月真人學習人類建立州府體製,其遠見卓識,由此可見一斑。
至第九年,持續數年的叛亂終於被徹底平定。蕭傑也憑借赫赫戰功,如願以償地進入了巨木城妖術學院,開始係統修煉妖術。
雖口不能言,但妖人社會已完全采納了人類文字。蕭傑以筆代口,書寫交流,倒也順暢無阻。體內沉寂多年的妖丹之力,終於有了用武之地。
至第十年,蕭傑已掌握不少威力不俗的妖術。然而,關於如何利用妖力成就妖仙的道途,學院中卻諱莫如深,一無所獲。
這十年間,他亦經曆過數次係統設下的“考驗”,或美色誘惑,或生死危機,或權勢相逼。但有了前幾十年的磨礪,他應對得從容不迫,心誌堅如磐石,從未有過半分動搖,更未吐露隻言片語。十年後
“隨風校尉,真不是兄弟我藏私,這“斷肢重生之術’乃是我希氏一族不傳秘術,祖訓嚴苛,實在不能輕授啊。”一個頂著蜥蜴腦袋、皮膚覆蓋細密綠鱗的妖人,搓著手,一臉為難地看著蕭傑。蕭傑麵無表情,再次將一根沉甸甸的金條“眶當”一聲堆在桌上。桌麵上,已壘起了十幾根黃澄澄的金條,在昏暗的燈光下晃人眼睛。
希圖綠色的豎瞳中貪婪之色一閃而過,喉結滾動了一下,卻還是搖頭:“真……真不是錢的事……”蕭傑依舊麵無表情,拿起空空如也的錢袋亮了亮,作勢就要將桌上的金條全部掃回袋中,轉身欲走。“哎哎哎!別別別!隨風兄!你看你,性子還是這急!”希圖連忙伸手攔住,臉上堆起笑容,“咱們可是一起扛過槍、同過袍的生死兄弟!有什話不能好好說?也罷!”他仿佛下了極大的決心,壓低聲音,“看在過命交情的份上,這祖傳的秘術……我破例傳你!你且附耳過來……”
半個時辰後
蕭傑的居所內。他眼神冷冽,左手緊握斷刀,對著自己空蕩蕩二十年的右肩斷口處,毫不猶豫地一刀削下!早已愈合的疤痕連同大片皮肉被齊整削落,鮮血瞬間湧出!他眉頭都未皺一下,無視那鑽心劇痛,立刻按照希圖傳授的法門,全力運轉妖丹之力!
妖法一一斷肢重生之術!
一股磅的、帶著勃勃生機的妖力從丹田妖丹中狂湧而出,匯聚於右肩斷口!那間,劇烈的疼痛混合著難以言喻的酥麻感席卷神經!隻見斷口處血肉瘋狂蠕動,粉紅色的肉芽如同雨後春筍般急速滋生、延伸!骨骼的輪廓在妖力催動下迅速成型,肌肉纖維、神經脈絡、皮膚組織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編織、覆蓋……僅僅數個呼吸,一條膚色白皙、略顯纖細但完整無缺的嶄新右臂,赫然生長完畢!
蕭傑長長舒了一口氣,心中老懷大慰。二十年獨臂生涯早已習慣,但失而複得的完整身軀,終究是好的。他活動著新生的手指,感受著久違的觸覺。
看來自己“煉妖師’的天賦專長並未消失,隻是在這真實的世界,無法再用那虛幻的“麵板’來呈現罷了。
舒展著失而複得的手臂,蕭傑心情難得地輕鬆愉悅。
值得喝一杯慶祝一下。
走出軍營,來到平日經常光顧的酒館,這最不缺的便是當兵的妖人,由於蒼林州的動亂已經平息,大部分士兵都被遣散歸鄉,分田分地去了。
剩下的兜多少都有些閑錢,因此酒館的生意也是格外的好。
“隨風校尉!!!”
“哎呀!是隨風大哥!”
“隨風老弟,一起喝一杯啊。”
一路走來,沿途的妖人紛紛熱情地打著招呼。蕭傑如今已完全融入這個奇特的妖人社會,對於眾人的恭敬招呼,他也坦然受之。唯一美中不足的,仍是這無法開口的缺憾。
蕭傑點了一壺酒,又要了一些肉幹果子,找了個角落,愜意的享用起來。
微醺之間,目光隨意瞥向窗外,臉色卻驟然一變!
窗外一叢盛開的幽蘭上,幾隻色彩斑斕的蝴蝶正翩然飛舞,在陽光下折射出夢幻般的光澤。蝴蝶……蝴蝶……莊周……莊周。
我到底是蕭傑,還是隱月隨風呢?
蕭傑心中默念,一股難以言喻的蒼涼感驀然湧上心頭。自己如今已年過五十了,想想這一生,顛沛流離,曆經生死,卻從未嚐過男歡女愛的滋味,也未真正享受過生活的安寧美好,一心隻想著通過考驗,完成任務。
可是如今記憶中那個所謂的“現實”,早已模糊不清,甚至變得虛幻縹緲。他現在都無法確定,那是否真的隻是年輕時一場漫長而荒誕的幻夢?如果是假的呢?如果自己在這死去,就真的徹底消亡,根本沒有“回到現實”的可能呢?自己這蹉跎掙紮的一生,豈非毫無意義?
這種深沉的恐懼,如同冰冷的毒蛇,時不時就纏繞上他的心頭,令他後背發涼。
此刻,看著窗外自由飛舞的蝴蝶,這恐懼又一次洶湧襲來。
“聽說了?仙人又要降臨了!”
“真的假的?莫不是又有人胡咧咧?”
“嘿!這回千真萬確!附近幾個大城都傳遍了!聽說仙人是特意來尋有緣之人,度化成仙的!當年那位開陽星君,據說就是得了這位仙人點化,才一步登天,位列仙班的!嘿嘿,可惜啊,倒把咱家嘯月大王給“始亂終棄’嘍!”
“噓!小聲點!不要命了?我聽的版本可是開陽大王自個兒在山中悟道,自行飛升的!”
“切!誰知道呢?若開陽星君真是被人點化才成的仙,麵子上掛不住,說是自己悟的也正常嘛!我看啊,多半是假的!”
蕭傑心中卻猛地一跳!仙人點化?度化成仙?如果繼續在這等下去,等到七老八十完成那虛無縹緲的“試煉”,可萬一那“現實”根本不存在呢?自己豈不是白白耗盡了這一生?進入這太虛幻境,終極目標不就是為了成仙得道?若能在此界得道成仙,超脫凡俗,或許就能洞悉一切虛妄,明辨真假本源了!他低頭,看著粗糙陶杯酒液中晃動的倒影。
杯中映出一張飽經風霜的臉。雖隻五十歲年紀,兩鬢卻已染上明顯的霜白,如同秋日荒草。深刻的皺紋如同刀鑿斧刻,從眼角、額頭蔓延開去,記錄著無數次生死搏殺與荒野風霜。
古銅色的皮膚粗糙堅韌,殘留著幾道難以磨滅的舊日傷疤。下巴上濃密虯結的胡須已然花白,更添幾分滄桑。唯有那雙眼睛,深邃如寒潭,銳利如鷹隼,偶爾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妖異綠芒,在沉靜中透著一股曆經磨礪後的堅韌與洞察,仿佛能穿透表象,直抵人心。這是一張屬於戰士、屬於荒野、也屬於時間沉澱的臉。
這一世,他未能習得延壽的煉氣術。雖學了一身強悍妖術武藝,但終究受限於凡俗妖軀的極限。此界法則嚴酷,縱然無病無災,再有個二三十年,恐怕也難逃壽終正寢的命運。
蕭傑心中的恐懼越發深沉,甚至有種悲涼之感湧上心頭,曾幾何時,自己也是一位英俊少俠,年輕後生呢。
是夜,蕭傑做了一個光怪陸離的夢。夢中他再次隨蒼林大軍出征,卻遭遇前所未有之強敵。大軍如麥浪般倒下,屍橫遍野,就連他自己,也在敵人恐怖的妖法下粉身碎骨!然而,就在意識消亡的那,他並未感到黑暗,反而“驚醒”過來一一發現自己竟被困在一個狹小、粘稠的繭中,動彈不得!
原來我既非隱月隨風,也非蕭傑……我隻是一隻即將破繭而出的蝴蝶?巨大的荒謬感中,竟夾雜著一絲解脫般的歡喜!
他掙紮著,想要掙脫束縛自己的繭,心中滿是即將獲得自由的歡喜。
然而,歡喜未及蔓延,一隻遮天蔽日的白色巨鳥尖嘯著俯衝而下!尖銳的鳥喙輕易啄破蟲繭,將他這“蝴蝶”一口叼起,吞入腹中!
“呃!”蕭傑猛地從噩夢中驚醒,渾身冷汗淋漓!他下意識地張大嘴巴,卻連一絲驚叫都發不出來數十年“不語”的烙印,早已刻入骨髓,成為本能。
夢中被吞噬的恐懼感無比真實,讓他心驚肉跳,再無睡意。
看著營房的粗糙的木頭屋頂,蕭傑心中已然下定了決心。
翌日清晨,蕭傑找到了昨日酒館談論仙人的那兩名妖人軍士。
他將一張早已寫好的紙拍在兩人麵前的桌上,上麵寫著一行大字:跟我說說那仙人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