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府大門緊閉。
厚重的青玉門扉流淌著內斂的靈光,隔絕出門內、門外兩個世界。
洞府前是一小片由整塊山岩削成的平台,光滑平整。
夜已深了。
清冷的月光映照下來,將這片石台照出青幽幽的光澤,如同凝固的寒潭。
石台邊緣,便是深不見底的懸崖。
風鳴如咽。
陳三站在石台中央,他不敢距離洞府大門太近,擔心惹洞府主人不快。
月光下,他宛若置身寒潭。
此時此刻,他精瘦的身軀繃得筆直,卻又習慣性地微躬著背,頭顱低垂,像一尊凝固在陰影的石雕。回報的飛信已經穿透門戶,消失無蹤。陳三也不知道洞府內,有沒有修士接收到他的信。
夜風帶著山巔的寒意,從斷崖下盤旋而上,嗚嗚咽咽,吹得他裸露的脖頸起了一層細小的雞皮疙瘩。寒意鑽進骨頭縫,但他渾然不覺。
每一次風聲稍歇,他都下意識地屏住呼吸,豎起耳朵,捕捉著門內可能傳出的任何一絲聲響一一腳步聲、清咳,甚至是靈氣流轉的細微嗡鳴。
然而,他獲得的,隻是更深的寂靜。
眼前的洞府門戶,像一張冷漠的巨口,吞噬了他所有的期盼。
“那就等到天亮,以示誠意罷。”他心中一歎,手腳逐漸冰涼,目光不再緊盯著門戶,而是逐漸遊離。在洞府旁的崖壁,他看到石縫擠著一叢極其頑強的藤蔓。
深褐色的根莖粗礪扭曲,緊緊扒著岩石縫隙那點可憐的濕泥。而大部分藤蔓都被一塊突出的、棱角猙獰的巨大山石死死地壓在下麵,隻能艱難地從石縫邊緣和底部,擠出幾根細弱的藤條,扭曲著向上探尋。月光吝嗇地灑下幾縷,恰好照亮了一根藤條尖端。藤尖上頂著兩片新嫩的葉子,尚未完全舒展,在月光下透著一股近乎卑微的生機。
陳三的目光逐漸凝固在這兩片青葉上,腦海中浮現出過去的技藝。
礦洞中,他年幼卑微的身軀,像是老鼠蜷縮在陰暗的角落。
隻有頭頂的洞,照下一道陽光。
陳三並非生於修真世家,甚至不是普通民戶。他是一個礦奴的私生子,從小就生活在靈石礦坑。礦洞老礦工們為了能在惡劣環境下多活幾天,偷學了許多殘缺不全的粗淺吐納法和一些增強力氣、耐痛的土法門。
陳三像一塊幹涸的海綿,貪婪地吸收著這些“垃圾”而偷偷成長。
殘酷的生存環境,讓他從小就對周遭的變化能敏銳感知,能將身邊一切的資源利用到認知中的極致,並且能為一塊蘊含微弱靈氣的礦石渣而絞盡腦汁,乃至拚命!
他的父親在臨終前,手指著灑下陽光的洞口:“小崽子,你命不好,是我的崽。我是礦奴,你也是礦奴“我是下品靈根,你也是下品。”
“,沒用的。我們的一生,即便是就隻是個煉氣期。撐死了,也隻能是位築基。”
“看到那株藤蔓了嗎?”
“學它!”
“單靠我們自己,隻可能是修士當中的最底層。但若是能攀附上某個勢力,某個組織,我們就能登上此生都不可能的高度。”
“就像那個肥癡監工,本身修為根本不足,卻是張管事的遠房親戚。所以,他就能成為監工!”“聽到了嘛,小崽子!”
陳三咬牙,通紅的眼眸盯著那株深綠的藤蔓,壓低聲音嘶吼道:“聽到了,老爹!”
林子大了,什鳥都有。
無數修士,有高層,自然就有中層、底層。
陳三沒有天資,修行的天賦差到墊底,更沒有什修行的資源。
他就像是藤蔓,像是葉子,拚盡全力的向上伸長,向著高高在上的崖壁伸展。
但崖壁太高,太陡,太生硬。藤尖徒勞地觸碰著,如同朝聖者伸出顫抖的手指,卻永遠無法真正攀附上去。
陳三不是沒有嚐試過攀附強者。
他曾將精心繪製的藏寶圖,進獻給趙管事。趙管事將藏寶圖丟到地上,用靴底重重碾過。刺耳的嘲諷聲和周圍肆無忌憚的哄笑,像無數根針紮在陳三的耳膜上。
他也曾製作機關飛鳥,可做夜間視察。獻給城衛軍的王隊長,以作晉身之資。結果那具機關飛鳥被當做罪證,王隊長利用它,誣陷陳三是某個大案的凶手。囚牢的惡臭,鞭答的劇痛,然後他被屈打成招。他有過運氣,恰好救下一位家族的少爺。最終,他捧著一袋輕飄飄的下品靈石,站在大家氣派的朱紅大門外,門內隱約傳來林少爺嫌惡的聲音:“真是晦氣……”管家那看向陳三的眼神,冰冷,充滿施舍的意味,如同在看街邊乞食的野狗。
他還在拍賣會上不惜幾乎全部身家,高價買下寶物,當眾獻給一位公子。公子用折扇輕輕撥開他奉上的法器,如同撥開一隻嗡嗡叫的蒼蠅。他居高臨下地望著陳三,滿臉都是毫不掩飾的鄙夷:“你是什東西?也配向我獻禮?可惜這寶物,過了你的手,髒了。”
一次次的羞辱讓陳三的記憶帶著灼痛。
但灼痛再是強烈,也抵不過他的攀附的心意。
“單憑自己,耗盡一生,也不過是在那肮髒泥濘的底層縫隙,扭曲著,掙紮著,長出幾片微不足道的葉子。”
“隨時可能被一塊更大的石頭徹底壓垮,或者被一隻無意的腳掌碾碎。”
“單靠我自己是絕對不成的,但並非沒有其他希望!”
“我本來就是一棵雜草。卑微的藤蔓隻有攀附高山,才能伸展到某個高度,接觸到更多的陽光,看到更多的風景。”
“他們看不上我,隻是因我沒有多少價值。誰會又招攬一位下品靈根,沒有任何潛力的雜草藤蔓,作為下屬呢?”
“我該如何讓自己變得更有價值?”
“或許紮根底層,既是我的弱項,也是我的長處……”
名為陳三的藤蔓,從童年的礦洞中,陽光下,逐漸長到了這,青石洞府旁的巨石夾縫,月夜清輝籠罩之下,葉片在夜風中顫顫巍巍。
這一次攀附,又會是什結果呢?
這扇門後的人,會是下一個趙管事,下一個王隊長嗎?拍賣場中那位公子的折扇,會不會再次將自己撥開?
而同時,期待如同黑暗中的螢火,微弱而頑強的跳躍。
萬一呢?萬一這次不一樣呢?
萬一這漱石洞府的主人,真的需要一個機敏的耳目,一個在陰影走動的幫手呢?
擔憂、期待、緊張又帶著些許的恐慌,如同無形的藤蔓,纏繞著陳三的心髒,越收越緊。
夜風嗚咽中,他身心緊繃,不斷積累涼意。
寂靜,依舊是無邊的寂靜。
青玉大門紋絲不動,如同萬載玄冰。
陳三又下意識地看向石縫那棵凡俗的藤蔓,他仿佛看到了自己注定的,在風中破碎的結局。而就在這時,洞府大門內側,似乎傳來一聲極其輕微的,玉石摩擦的“哢噠”聲。
陳三的瞳孔驟然收縮,全身的肌肉繃緊,下意識屏住呼吸。
門戶逐漸打開了一絲縫隙。
然後,在陳三緊緊的注視下,這條縫隙逐漸增大,擴現出一位修行老者的身影。
“陳三拜見前輩。”陳三立即行禮。
廚老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微微點頭:“公子有召,隨我來罷。”
陳三心頭頓時大喜。以往的時候,都是強者的下屬敷衍他,沒想到這一次,竟然得到寧拙親自召見。盡管他方才在酒樓中參加了寧拙的宴請,但公開和私下………一直在底層掙紮的陳三,太清楚這當中的巨大區別了!
砰砰砰……
伴隨著期待的加劇,陳三的緊張也隨之加劇,心跳也跟著加速起來。
演武陣打開一條門戶,陳三步入其中,遠遠望見打坐著的寧拙,便立即恭敬行禮。
寧拙:“陳三,我讓你做的事情如何了?”
寧拙語氣並不客氣,但陳三反而更加歡喜。皆因對待道友、下屬的態度,就是不一樣的。
陳三言簡意賅地將阿火的表現等等,匯報給了寧拙。
寧拙沒有應答,而是陷入短暫的沉默當中。
陳三盯著腳邊的地磚看,心跳越發加劇,口幹舌燥,度日如年。
寧拙取出一袋靈石,拋到陳三的腳邊:“我看了你的情報,你也是參加飛雲大會的人,所以萬象宗對你的情況進行了更多探查。因此,我也知曉了不少。”
“既然你擅長情報收集,那就先用這筆錢,替我辦一件事。”
陳三大喜,連忙半跪在地上:“請公子爺盡管吩咐,屬下必定竭盡全力。”
寧拙便道:“我要你傳播一些小道消息……”
陳三仔細聽完,當下就牢記在心,然後向寧拙複述了一遍,字詞幾乎分毫不差。
他記憶力出眾,否則也搞不了情報的活計。事實上,他從小在礦洞長大,沒有出眾的記憶能力,如何在複雜、相似的地下礦洞、礦道中分辨正確路徑呢?
寧拙微微點頭:“去吧。”
陳三:“屬下告退。”
在他身後,法陣開啟門戶般大小的通道,他彎腰致禮,後退了好幾步,這才轉身離開。
廚老站在陣外,見陳三出來,手臂伸展:“這邊走。”
兩人一前一後,走出洞府。
陳三又向廚老致禮告別:“多謝老前輩。”
廚老麵無表情地嗯了一聲:“既得公子看重,便好好做事吧。”
“屬下必然竭盡全力!”陳三這才稍微敢大聲些,做出保證。
廚老將洞府的門戶閉合上。
陳三轉身離開,走到石台邊緣,又停下腳步,轉身麵對洞府躬身一禮。
他駕雲離開,到了半路上,夜風不斷吹拂,才稍稍平靜下來。
他微微搖頭,還是感覺有些懵。
回想剛剛的遭遇,簡直如夢似幻。
他沒有想到,寧拙沒有對他長篇大論,而是直接拋給了他一個新的任務。
“這當是寧拙公子的又一次考驗?”
想到這,陳三這才動用神識,探入到儲物袋中。
“競然有這多靈石?”儲物袋中的靈石數量,超乎他的料想。
他其實早已做好自己墊資的打算,寧拙給出遠超活動本身的資金,這是陳三從未有過的遭遇!“他就不怕我領著這筆錢,直接跑了?”陳三心中生出疑惑。
“還是他出身高貴,並不清楚,散布流言該用多少?”
陳三再次搖頭,眸光堅定起來:“不管如何,我當死死抓住這次良機!”
班家祖祠。
咯吱、咯吱……
一眾太上家老圍繞著族祚樞機鏈,麵色皆是鐵青色。
族祚樞機鏈再次展開形變,彰顯出寧拙氣運的某些秘密。
“這家夥還是得了這股人運了!”
“沒有獲得之前,就已經壓製了班積。現在他氣運更旺,如何是好?”
“班積的王命需要一步步激發出來,寧拙卻卡住了班積,也等若卡住了整個班家的晉升通道啊。”“必須要給班積解了這場人劫!”
“但萬象宗可不能招惹·……”
“需要從長計議才行!”
“先用族祚樞機鏈,給他的氣運製造一些麻煩吧。這小子的氣運隻測出一半的內容,但已經讓我觸目驚心,必須在這方麵對他加以遏製!”
“附議。”
“附議。”
“附議!”
一天之後。
班積在洞府中,見了妄言僧、鏽災匠、柳青煙三人。
他的臉色也變得鐵青。
“你們這是做什?被寧拙嚇破膽了?!”班積盯著眼前三位魔修,嘲諷地道。
妄言僧雙手合十在胸:“這寧拙已得石牌,是比班積你還要強的天才,背後更有神秘雄厚的勢力撐腰。你這點報酬,讓我和這樣的天之驕子作對,是絕對不夠的。”
班積的臉色緩和了些許:“寧拙此人的實力,確實超出了原先料想。嫌錢少,這好辦!我加錢就是了。但他得到的回應,卻是三人的搖頭。
鏽災匠道:“我怕有命賺,沒命花啊。盤絲娘子已經失蹤了許多時日了,她此前借助車蛛子,想要對付寧拙,現在杳無音信,必然是凶多吉少了。”
柳青煙:“就算是我們現在對付得了寧拙,那我們將來如何麵對他背後勢力的報複?”
“更可怕的是,他已經獲得了青簧子的頭名,如今已經有四個頭名在手了。”
“班積你呢?”
班積頓時漲紅了臉,流露出怒意。
他低吼道:“我隻是被壞了節奏而已!真要讓我發揮出來,沒有寧拙這崽子從中作梗,我必然早就是石牌。”
“你們難道不知道我的實力嗎?”
三人沉默,麵麵相覷。
鏽災匠:“正是知道你的實力和前途,當初我們才答應你去對付寧拙。”
“但你和寧拙之間的爭鬥,不是我們能摻和的。”
妄言僧:“市麵上已經湧現大股流言,說我等三人是受你指派,前來阻撓寧拙的。”
“我們若再為難寧拙,就太危險了,搞不好萬象宗會出手整治我們!”
班積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