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中的事情並沒有讓趙懷安多思慮,因為很快事態的變化就已經不可收拾了。
乾符四年,八月,河中軍亂,逐節度使劉侔,縱兵焚掠。
以京兆尹竇璟為河中宣慰製置使。
對此,趙懷安安兵太原,在軍亂的第一時間就巡境,隨時準備南下河中保護餉道。
可這一次朝廷比他預想的還要快,軍亂之後第三天,當時的京兆尹竇璟在三千神策軍的護衛下車駕過河,直達河中府。
這竇璟是此前河東節度使竇的哥哥,其能力其實要比他弟弟竇瀚還要弱不少,但在這一次的軍亂中卻獲得了更好的名聲。
原先趙懷安對王溥說的預病和末病的道理還有幾分保留的話,在看到這竇家兩兄弟的遭遇就有了比較深的感受了。
當時竇瀚作為河東節度使,在李克用鬥雞台之變後就開始整飭軍防,並且調動河東土團北上代州。但他沒想到代州土團會嘩變,還殺了當時慰問的都虞候鄧虔。
在遇到這一情況,竇洋實際上是非常有膽識,也很果斷。
第一時間就親自出麵慰問亂軍,這份膽識是非常強的,畢競就在前一刻這夥亂軍還將鄧虔給剮成了骨架。
而他競然還敢出麵去慰問,趙懷安當時聽了後,隻覺得這竇是真有膽量。
然後這人還非常果斷,他曉得土團其實就是要鬧餉,可河東府庫沒錢,那怎辦呢?他直接就像河東的豪商借貸,然後把錢給發了。
如此迅速平息了兵亂,沒有讓河東的牙軍跟著一起亂。
因為從日後後任節度使的遭遇來看,當時的河東牙兵實際上同樣矛盾很深,所以當時土團處理不好,是很容易引起連鎖反應的。
甚至很可能就會讓北麵的沙陀人有機可趁。
而後麵他將康傳圭布置在代州雁門縣,又可謂是神來之筆。
後麵沙陀人之所以頓兵代州最後無功而返,就是因為康傳圭死守代州,可謂一將之功,改變戰局。而調度這一切的竇瀚本該獲得更好的讚譽,卻被朝廷公卿們認為是軟弱不才,所以直接褫奪了他的節度使之位,徹底斷送了政途。
現在再看他弟弟竇璟處理河中軍變,就能發現此人實際上能力是很一般的。
河中牙兵已經驅逐了節度使劉侔,又縱兵焚掠,但竇璟來了後,隻是將參與軍變之人全部赦免,然後用帶來的軍餉大肆犒賞。
這種事情雖然把事情暫時給壓下去了,但這種處事不公的行為,隻會讓牙兵此後更加肆無忌憚。試問,驅逐節度,大掠全城,最後不僅無罪,還有封賞,這誰會不願意去做呢?
這一刻,趙懷安有點對此前李侃在大明城前說的那句:
“朝廷的體麵是我李侃丟的?不是滿朝公卿早就丟幹淨了!”
是啊,這個朝廷的體麵真就是那些屍位素餐,為了門戶私計的公卿們給丟光的。
後麵的事情就很順理成章了,被安撫的河中軍牙兵各回本營,這件事就和什都沒發生過一樣。至於竇璟其人,一時間被讚為賢臣。
他和他哥哥的結果對比,讓趙懷安再一次確定,朝廷的確不識人,無怪乎天下有識之士現在都聚集在各藩幕府。
這把三流貨色當一流看,你說能搞好大唐嗎?
不提趙懷安對朝廷的鄙夷,隨著河中和太原的通道一恢複,朝廷的使者馳奔太原,向趙懷安傳召。詔書中反複就是一個意思,你趙大該出兵了啊!
這夏日不耐戰,可這都已入秋,秋高氣爽了,怎還不出兵?
趙懷安當時接了詔書中,隨手就揣進了衣兜,然後對著那使者笑道:
“如今才是八月,我保義後軍還未抵達,就算到了,也要再修整。等九月秋高氣爽,我定帶著行營諸軍一並北上。”
說完,趙懷安忽然就問道:
“不曉得朝廷對朔州的行營大帥李招討有何命令呢?”
那使者臉一白,最後支支吾吾了一番,連夜返回了河中。
對此,趙懷安隻有冷笑。
實際上他早就曉得行營招討使李琢除了和沙陀人一直相持之外,並無其他動作,而很顯然,朝廷那邊也肯定是催促過這個李琢了,但顯然此人有自己的節奏。
總之,至今也沒有出兵。
如此,趙懷安更就不能著急了,至少得等這個夏天過去吧。
這一日,趙懷安照舊在遊泳。
自找到這處遊泳地方後,趙懷安幾乎隔幾日就會來這遊泳,強身健體的同時,也避開暑氣。當他遊完了上岸後,忽然就感覺到了一絲涼意,原來秋天不知不覺就這樣來了。
正要去披毛毯,趙懷安就看見義子趙文忠在恭恭敬敬地跪在那。
他們兄弟幾個此前是和趙六他們呆在晉陽宮在等周德興、韓通部、高仁厚、郭琪、陸仲元、李重霸六人。
之前他們六人已經提前匯報了行程,就是今日會到。
本來第二序列的兵馬很快就能到的,但後來趙懷安在曉得河中的危情時,就讓這六部暫時停駐在潞州,一旦河中有事,他可以讓第二序列兵馬直接從東麵殺入河中,與他北麵本兵夾擊叛軍。
但現在朝廷明顯姑息河中兵,如此趙懷安雖無奈,但也隻能讓周德興他們先北上太原來匯合。所以此刻義子在這邊,那就很顯然了,周德興他們六部兵馬已經抵達。
於是,趙懷安邊擦著身子,邊對趙文忠說道:
“文忠,衙外兵馬已經抵達太原了?”
趙文忠早就來了,在看到義父在遊泳便沒有打攪,畢竟六部兵馬抵達並不是一個意外的事,所以他點頭回道:
“是的,義父。”
“當時是掌書記迎接的六將,如今兵馬已經安頓在晉陽宮外,六叔他們喚我來喊義父回晉陽宮,說大夥都在宮。”
趙懷安點頭,然後由趙虎幫忙穿上了衣袍,隨後下令:
“走,回晉陽宮!”
一行背嵬簇擁著趙懷安標誌性的驢車,直飆西城。
趙懷安一行人剛到晉陽宮,就聽見偏殿傳來了一陣歌聲,細聽下,還都是淮西山歌。
趙懷安一聽,就曉得是軍中淮西子弟在唱歌,沒準這會還在酒宴呢。
想到這,趙懷安將值守在廊廡下的王茂章喊了過來,問道:
“這是誰在唱歌?”
王茂章此前還在豔羨地看著偏殿,忽然見到節帥回來,連忙奔了過來,恭敬回道:
“節帥,六耶帶著周都將他們在吃酒,這會是丁都指揮在唱歌,六耶在伴奏,諸將在舞樂。”趙懷安聽了後,沒有任何要斥的意思,忽然問了一句:
“我記得庖廚的人沒上灶吧,他們就幹喝?”
王茂章連忙回道:
“有一些肉幹、瓜果,還煮了一桶米飯。”
趙懷安搖了搖頭,曉得自己平日都不怎讓廚房開大灶,而小灶又沒自己的點頭,所以這些老兄弟都不敢吩咐。
他搖了搖頭,隨後對王茂章問道:
“三郎,你實話告訴我。你是不是也覺得,如今弟兄們都有些畏懼我了?連吃酒,都不敢讓庖廚開個小灶,弄幾個下酒菜?”
王茂章聞言,心中一凜,連忙躬身道:
“節帥何出此言!六耶與諸都將,絕非是畏懼節帥!”
趙懷安“哦”了一聲,追問道:
“那又是為何?”
王茂章沉默了片刻,組織了下語言。
他很明白一個道理,那就是他和節帥的能單獨見麵說話的機會是非常少的,所以他每一次的表達都非常重要。
更不用說,這件事涉及了軍中一半的元勳都將,他但凡有兩句說不好,在軍中就不要再想前程了。於是,王茂章腦子電光火石,抬起頭,恭敬說道:
“節帥,這非是畏,而是敬。”
“六耶他們,之所以不敢擅自開灶,並非是怕節帥責罰,而是因為,他們心中,都懂尊卑,懂上下,知道主公是上,他們是下。”
“主公不在,我等身為臣屬,便不可逾越禮法。這恰恰是我保義軍上下同心,軍紀嚴明之所在啊!”“依末將愚見,這是我保義軍的大幸,是我等的福氣!”
這番話說得滴水不漏。
然而,趙懷安聽了,卻並沒有露出滿意的神色,而是靜靜地看著王茂章,再次問道:
“尊卑?上下?”
趙懷安的語氣中帶著一絲他自己都未能察覺到的蕭索。
“難道,在我趙大這,就不能隻是純粹的兄弟之情嗎?難道,就一定要分出一個上下尊卑出來嗎?”“當年,在川西的時候,我們這些人在山嶺逃亡,分食一塊幹肉的時候,可曾有過什尊卑上下?”“當年,在邛水河畔,我們這些人一同衝殺於萬軍陣中,將後背交給對方的時候,可曾想過什上下之分?”
“我與大夥,穿的是同一件軍衣,吃的是同一鍋飯,流的是同樣的血!為何,如今我坐上了這個位置,便成了尊,而你們托著我上來的,就成了卑呢?”
王茂章聽愣了。
因為他從來沒想到節帥會說出這樣一番話。
在他的認知中,上就是上,下就是下,沒有人會想著自己為何是上,別人為何是下。
但他也確實被節帥這份真誠說得心頭火熱,節帥的確是重義氣啊,追隨這樣的大帥,一定能有“金杯共汝飲”的那一天啊!
不過他不能順著節帥的話繼續說,因為這要是日後落在有心人那,就會成為把柄。
於是,他深吸一口氣,再次躬身,用一種前所未有的鄭重語氣,說道:
“節帥,你說的這些,末將懂,都將們也懂。軍中老兄弟們更懂。節帥對兄弟們的恩義,便是親父、親兄都不能及。”
“但是·……”
“末將以前,在社的鄉學讀書時,曾聽一位老先生,講過這樣一個故事。”
“他說,一隻兔子,在廣闊的田野之中奔跑的時候,天下所有身手敏捷的獵人,都會爭先恐後地去追逐它。”
“可是,當這隻兔子,被人抓住了,放在集市的籠子販賣的時候,同樣是這隻兔子,卻再也沒有人,會去和它的主人爭搶了。”
趙懷安看著王茂章,沒有說話,示意他繼續。
“那位鄉老說,這就是名分的道理啊!”
“田野的那隻兔子,因為它沒有主人,它的名分沒有定下來。所以,人人都想得到它,人人都覺得,自己有資格去爭搶它。”
“而集市的那隻兔子,正是因為它的名分已定,它已經有了主人。所以,所有的人,便都安分守己,不敢再生出覬覦之心。”
說到這,王茂章第一次抬起頭,目光灼灼地看著趙懷安,動容道:
“節帥,您,就是我們保義軍的名分所在啊!”
“我保義軍講義,但不能都隻講兄弟情誼,不分上下尊卑。”
“如果今日某人挾義有非分之想,或者明日又有人自覺義氣為先,而違抗軍中軍令。”
“那長此以往,我保義軍軍法何在?威嚴何在?”
“到時候我保義軍與那些聚嘯山林的草寇,又有何區別?”
“如今我保義軍已經不是十人、百人,而是來自五湖四海,治下更有百萬生民。”
“而之所以能擰成一股繩,能令行禁止。就是因為節帥你這個核心,我保義軍才能戰無不勝。”“所以,節帥。六耶他們不是畏您,而是在用他們自己的方式,來維護節帥,來維護我們保義軍的根基”
一番話說完,整個廊廡之下,一片死寂。
趙懷安深深地看著眼前這個不過十來歲的少年郎。
他一直以為王茂章是個鬥陣之將,沒想到今日卻能說出這樣一番鞭辟入、發人深省的道理來。看來,自己不能以貌取人而錯過了人才啊!
許久,趙懷安緩緩地,露出了一絲欣慰的笑容,他拍了拍王茂章:
“好!你說的很好!”
“我沒想到啊,你這個勇三郎,如今也能說出這樣一番驚天動地的大道理來!”
“那句話怎說的?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
“所以人要讀書,讀好書,我看好你!好好幹!”
一番話說得王茂章心情搖曳。
而趙懷安說完這話後,便再也沒有提此事。
他沒有去打擾偏殿,正在歡歌的兄弟們,而是轉身,徑直朝著晉陽宮的後廚方向走去。
王茂章不解地跟了上去,問道:
“節師,不入宴嗎?”
趙懷安一邊走,一邊解開自己外袍的係帶,隨手遞給了他,笑道:
“喝什?喝他們一起就著米飯,幹喝一夜?”
“他們不敢讓庖廚開灶,那咱趙大,就親自去給他們做幾個下酒菜!”
這再次讓王茂章愣神了。
他入保義軍沒有太久,對堂堂節度使親自下廚給下麵軍將們做飯,那是真的震驚到了。
晉陽宮的後廚,一片忙碌。
當趙懷安一身便服,卷著袖子,走進廚房時,負責管理小灶的孫庖寺以及一眾大師傅齊齊嚇了一跳,連忙跪了一地。
那孫庖寺更是戰戰兢兢地問道:
“節帥,你怎到了這來了,有什吩咐,讓墨公通知咱們就好了,小灶的火一直熱著,要做什立刻就能做。”
趙懷安隨意地擺了擺手:
“都起來吧,不關你們的事。”
然後,他徑直走到了灶台前,掃了一下廚房的食材,最後看向了一處大水缸。
那水缸正養著幾條碩大無比、鱗片金黃的黃河大鯉魚。
趙懷安一看這魚,立馬笑了:
“喲,這幾條魚,倒是不錯。”
孫庖寺連忙上前,笑著解釋道:
“回節帥,這幾條鯉魚,是前些日朝廷派來的使者,特意從京師帶來的,說是陛下禦賜給節帥的。咱們一直好生養著,不敢有絲毫的怠慢。”
趙懷安聞言,哈哈大笑:
“陛下賜的?那正好!今日,便拿它們,來給我的兄弟們下酒!”
一瞬間,孫庖寺的臉,瞬間就白了,他連忙擺手:
“使不得啊!節帥!本朝不能吃鯉魚的!而且這還是禦賜之物!是天恩浩蕩!咱們怎能吃了呢?”趙懷安卻不以為意地擺了擺手,他走到水缸前,看著那幾條肥美的鯉魚,緩緩地說道:
“老孫啊,你記住。”
“在我趙懷安這,兄弟與鯉魚,孰輕孰重,我分得清楚。兄弟們跟著我,出生入死,現在吃酒連口熱菜都吃不上,我卻要守著這幾條所謂的禦賜鯉魚,自己獨享嗎?哪有這個道理?”
“我趙懷安,又何惜這區區幾條鯉魚?”
“更不用說,這鯉魚養在這小小的缸子,看似尊貴,實則已淪為供人觀賞的萬物。”
“與其讓他它們在這方寸之間,鬱鬱而終,倒不如成為我兄弟們腹中的佳肴,也算是死得其所了。”說完,趙懷安便不再理會已經目瞪口呆的孫庖寺,親自挽起袖子,從水缸撈出了一條最為肥碩的大鯉魚。
“來!都別愣著了!幫我打下手!”
趙懷安對著那些廚子們,朗聲笑道:
“今日,就讓你們開開眼,讓你們瞧瞧豫州名菜,鯉魚焙麵!”
庖廚中,一個出自汴州的大師傅心中納悶:
“我怎沒聽說過這道菜呢?”
那一夜,晉陽宮的偏殿之內,歌聲、笑聲、酒杯的碰撞聲,響徹雲霄,直到天明。
趙懷安,與他的這些袍澤兄弟,縱酒高歌,同唱著山歌,跳著粗獷的戰舞,一如從前。
憶往昔,崢嶸歲月榮!
哪有什上下之分,尊卑之別,在這一刻,通通都被酒給融化了。
三日之後,酒宴的餘溫尚未完全散去,戰爭的號角便已吹響。
晉陽城外,旌旗蔽天,甲光曜日,兵馬已備,糧草已足。
沙場秋點兵。
乾符四年,九月初二,秋!
軍鼓三百次,諸軍並發。
保義軍與河東、忠武、昭義、汝州、天兵、諸鎮戍兵出太原,直發代州。
奉詔討賊!以誅不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