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五日卯正,星月隱去,東方既白。
靠著圩牆迷糊了一會兒的方誌行緩緩睜開了眼,居高瞧著滿莊席地而眠的逃難百姓,怔了片刻才想起如今是個什情形。
眼下,方家圩成了左近唯一一個沒有受到賊亂衝擊的莊子,昨日一天,便又有兩戶鄉賢攜家帶口前來投奔。
但不管來人是誰、有什背景,那位寧公子統統將對方帶來的收繳,統一分配。
說實在,方誌行暗暗有些佩服這位武技高超、不怕得罪人的青年義士,可身為方家圩的少東家,階級身份又讓他一言不合殺人、強迫父親放糧的霸道行為本能抵觸。
昨晚,被收繳了糧食的鄉賢們便悄悄找上父親,打聽這位寧公子是跟腳. ..
以方誌行的了解,他們大約是想摸清寧公子底細,待賊亂平息,托人治罪那寧公子。
“少東家~”
方家圩莊丁頭子方老邋見方誌行醒來,笑湊過來在一旁坐了,“您說,那位寧公子到底是好人還是歹人啊?”
方誌行想了想,道:“我也不曉得。”
說他是歹人吧,他一人衝陣、救了方家圩上下千餘口。
若說他是好人吧,就因為趙員外不同意放糧,他竟一刀把人殺了。
無論是講道理還是講律令,人家趙員外都沒甚大錯,僅憑這一點,寧公子就犯了殺頭大罪。且他那妻子,煙視媚行,無視風化,大庭廣眾之下便敢和那寧公子摟摟抱抱、卿卿我我,委實不像正經人。
正思索間,方誌行忽然若有所感,連忙起身. ..
隻見,一多外,騰起赭色煙塵。
晨光中,一麵黑紅牙旗迎風招展,千餘騎蹄聲漸漸匯聚成悶悶雷聲。
“賊眾何時有馬軍了!”
那方老邋見對方行軍規整、軍容凜凜,嚇了一跳。
“是官軍!”
方誌行率先看出了門道,可那方老邋聽了卻未露出驚喜表情. ...賊亂之後官軍過境,未必是好事。可僅僅過了片刻,方誌行看清了旗幟上的軍號,不由長出一口氣,“來的是玄龜軍,禁軍之一!軍紀要好上許多!老邋,快去通知父親準備酒肉,我親自下去迎接!”
半刻鍾後。
玄龜軍軍卒駐馬二百步外,那將領見方家圩中門大開,有人外出迎接,便帶了一名青年小校驅馬上前。“小人方誌行,敢問將軍尊姓大名!”
“某玄龜軍指揮使陳翰泰”
“在下李美美”
兩人坐在馬背上拱了拱手,陳翰泰一眼便瞧出方家圩的不凡之處,此地雖稱不上戒備森嚴,但也算有模有樣,怪不得能在賊眾肆虐周邊時能獨善其身。
“你們這兒的營寨布防出自你手?”
軍伍出身,陳翰泰能看到一個懂得作戰防守的普通人,心中先喜歡了兩分,說話尤為客氣。“非也,出自一位.....一位公子之手。”
方誌行倒也沒有冒認功勞。
陳翰泰剛想再問下去,卻見莊內行來幾位身穿綢衫的鄉賢。
方員外踉蹌上前,未語先泣,“終於盼得天軍抵境!小人方見鴻拜見將軍!”
“朝廷心念萬民,平定京內妖教餘孽後,便立刻派遣大軍出城剿賊,諸位辛苦了!”
陳翰泰下馬,虛托方員外雙臂,左右一掃量,繼續替朝廷安撫道:“諸位保境安民、未隨妖教作亂,皆為忠義之輩!實乃國教基石!本將定當上表朝廷,旌表諸位之功。”
聽他這一說,眾鄉賢如同受了委屈的娃娃,哭成一片。
那方員外抹了抹眼淚,抬臂道:“請將軍入莊,小人略備薄酒,為將軍洗去風塵。”
陳翰泰擺手道:“賢達的心意本將領了,但如今賊亂未平,軍務緊急,既然你莊無事,我們就繼續南下追剿殘賊了。”
說罷,陳翰泰朝李二美一招手,後者當即命隨行軍卒拿出一遝緝拿影圖來。
“這些,皆是國教餘孽,你們帶去莊子張貼,若見其人,即刻通知最近大軍。”
陳翰泰交代一句,軍卒上前將影圖交於幾人。
能上影圖的,自然都是重量級的人物,第一張,便是臉型幹瘦狹長、留有兩撇八字胡的黃聖。但第二張......
“啊呀!這不是莊內住著的那人!”
一人驚呼。
陳翰泰猛地站住腳步,追問道:“你見過影圖上的人?”
“見... ..見過,她此刻就在莊內!”
陳翰泰聞言,當即揮. . . ..身後千餘騎士迅疾四散,將方家圩團團圍住。
可等到他從對方手中接來影圖時,麵色一滯,下意識和李二美對視了一眼。
影圖上的人,正是徐九溪. ..
此人,原本不在重點“緝拿’之列,但經過朔川郡王及一眾勳貴的強烈要求,臨出城時才加上了她。“陳將軍....”
李二美親眼目睹了七月初二當日承天大街之事,他清楚,丁歲安極有可能和徐九溪在一起。可現下,方家圩這幫鄉賢已明確告知,徐九溪就在莊內,他們便是想裝糊塗也晚了。
陳翰泰自然知曉李二美想的是什,隻道:“先進莊看看!”
話音剛落,昨日一名被丁歲安收繳了糧食的鄉賢忽道:“將軍!那妖女的夫君也在莊內,他昨日還殺了前來投靠的趙員外!”
“對!那男子手段狠辣,老夫早看他不對勁了,原來也是妖教的人!”
“將軍,那人厲害的很,您可要小心啊!”
眾人七嘴八舌道。
陳翰泰腳步一頓,仿似隨意的握住了腰間刀柄,問道:“妖女夫君殺了趙員外?你們可知他姓名?”一旁,李二美心髒瞬間跳到了嗓子眼。
倒不是為丁歲安擔心,而是為了眼前這幫人.…他懷疑,丁歲安如果留下姓名,陳翰泰可能會殺人滅囗。
還好,開口那人並不知丁歲安叫什,隻將目光看向了方誌行父子。
方誌行意識到寧公子有麻煩了,雖然看不慣後者動輒殺人的派頭,但也願賣了這位對全莊有恩的年輕人,便偏過頭裝作沒看到大家看來的目光。
但方員外卻不好再這般,稍一思索,道:“他自稱姓寧. ....至於名-...….”方員外極其隱蔽的瞥了兒子一眼,搖頭道:“名字,老夫不知。”
陳翰泰鬆開了握刀的手,大步走進莊內,“本將前去會會他!”
李二美連忙跟上,心知這幾位,在鬼門關上走了一遭。
幸好那方家沒有恩將仇報,或者說,沒將事情做絕。
與人方便,與己方便啊!
少傾。
陳、李二人來到方家位於莊內的大宅前。
“妖人手段詭異,你們就在此等著吧!我們二人進去便可!”
走進大門前,陳翰泰還不忘再三囑咐,並讓親兵守在大門兩側,不許任何人進入。
“陳將軍真乃國之柱石!遇危則身先士卒,將百姓護在身後!大義啊!”
眾鄉賢交口稱讚。
本來已走了進去的陳翰泰又特意轉出,站在石階上,大義凜然道:“此乃吾輩軍人職責!,諸位謬讚了!”
後宅。
陳、李二人尋到一處獨立小院,隻見丁歲安一身素白中單坐在樹蔭下,正在仔細擦拭他那把錕語。“來了?”
大約是早已聽到外間動靜,他抬頭朝兩人一笑。
“元夕!”
自從初二日承天大街伏擊國教以來,事事紛遝,應接不暇,短短分開幾日,李二美竟有種恍若隔世之感。
他情緒小有激動,上前一把抓住了丁歲安的手,迫不及待道:“元夕,快隨我回京,殿下已任三哥任平北將軍、率軍出京平定賊亂,此事已經揭過!”
他說的有點亂,但丁歲安能聽懂,心中還升起了不小的波瀾。
興國這是以統兵之權安撫陳翊,換取他不再糾纏當日被挾持之事。
這 ....可不像她平日冷靜、理智的作風啊!
看來,即便如興國,有時也難免被感情左右。
就在這時,忽聽嘻嘻笑聲,未見其人,先有一陣淡淡香風飄來。
隨後,徐九溪便端著置有茶壺、茶杯的托盤從屋內走進了院子。
步履嫋嫋,她將茶具在丁歲安麵前的石桌上擺好,又親手為兩人倒了茶,緊接聘聘婷婷的屈膝一禮,對李二美道:“叔叔有禮了。”
說罷,她又看向了陳翰泰,轉頭對丁歲安道:“夫君,這位是...”
“你喊叔父便好,父親的莫逆之交。”
丁歲安笑著介紹一句,徐九溪點點頭,轉身朝陳翰泰乖乖見禮,“叔父,妾身徐九溪,問叔父安。”李二美目瞪口呆。
反倒是陳翰泰目光在兩人之間略一流轉,哈哈一笑,毫無征兆的猛然拔刀。
丁歲安穩坐,紋絲未動。
李二美卻嚇了一跳,忙道:“陳將軍!殿下交代不可傷了元夕!”
可陳翰泰根本沒搭理李二美,回手便是一刀,徑直在自己大臂上劃了一個口子。
鮮血瞬間湧出,浸透甲衣。
“啊!”
李二美一臉震驚,茫然四顧,根本不明白發生了什。
“陳某不敵寧姓賊人和徐姓妖女,被其所傷,終致逃脫。”
陳翰泰自言一句,不顧左臂血水淋漓,單手作禮,“元夕,帶徐娘子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