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8章 畢自嚴要站起來了!
白發蒼蒼的戶部尚書郭允厚,緩緩站起,躬身拱手。
他的動作有些遲緩,心中更是百味雜陳,忐忑不安。
和其他諸部不同,戶部麵對的是最殘酷的現實。
人心可以重塑,人才可以考選。
唯有錢……沒有就是沒有。
巧婦難為無米之炊,這道理亙古不變。
隻希望這位行事雷厲風行的新君,在錢糧之事上,能多給予一分耐心。
朱由檢靜靜地看著階下的郭允厚,看著他花白的頭發和略顯淩亂的官袍,心中不禁有些感歎。
大明朝的戶部尚書,真是個折壽的職位。
半個月前,他讓司禮監整理太倉沿革,想看看從何處切入財政改革。
順便,他還讓司禮監整理了曆代戶部尚書的名錄,打算讓翰林院按圖索驥,歸類一下他們的奏疏,再來給他上上課。
結果卻讓他發現了戶部尚書這個倒黴職位。
大明開國至今不過二百五十九年,戶部尚書竟然換了110位!
朱由檢真的很想報警……
平均下來,兩年多一點就換一個。
這KPI壓力,比後世的五百強CEO還大。
其中最駭人聽聞的,是洪武朝。
從洪武元年到洪武十二年,短短十二年間,就有三十名戶部尚書走馬上任,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不用想,朱由檢也知道自己的老祖宗對這些“錢袋子”都做了什。
無非就是煎、炒、烹、炸罷了。
眼前的郭允厚,任職也不過一年出頭,就已經滿頭黑發變白發,也是真夠慘的。
希望他能撐得久一些吧。
朱由檢收回思緒,感慨化為了一聲溫和的詢問:
“郭卿,財稅一事,國之血脈,邦之根本。”
“之所以放到最後再說,正是因其事關重大,牽一發而動全身。倒是讓你久等了。”
他不待郭允厚客套,便繼續說道:
“在發令之前,朕想先聽聽郭卿的看法。”
“你覺得……如今國朝財稅之難,難在何處?”
郭允厚聞言,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複雜的情緒。
有感動,有辛酸,但更多的是一種積鬱已久的沉重。
他沉吟片刻,組織了一下語言,開口道:
“臣上任以來,日夜所思,都是財稅二字,今日得陛下垂問,臣不敢不盡言。”
“臣以為,國朝財稅之難,首在稅基崩壞。”
“國朝人丁滋生,然黃冊卻久未更新,天下之田畝,多有投獻、詭寄於縉紳之家,以避皇糧國稅。”
“遷延日久,以致應征之田日少,國朝稅基,已如蟻穴之堤。”
“其二,在於征收日艱。”
“各省賦稅,或因災荒而請蠲免,如山東、河南者;或口稱起解而錢糧未動,如浙江者;或起解之數不足額,如湖廣等地者。”
“真正能依額完解者,寥寥無幾。賬麵之數,與太倉額收,相去甚遠。”
“其三,在於兵餉繁重。”
“舊餉三百三十萬,遼東新餉四百一十萬,登萊、島餉六十三萬,薊密永津新餉九十五萬,則新餉歲出已近五百七十萬兩。新舊合計,已逾九百萬兩。然太倉舊餉不至,新餉不齊,開源無門,索取日頻,臣……實不知何以為繼。”
“其四,在於生民日疲。”
“遼東事起以來,三餉加派,多方搜括,天下百姓早已不堪重負。”
“稅賦加於其身,無力承擔者唯有逃散。而人逃之後,其稅額又攤於鄰,致使更多人逃散。”
“循環往複,民力始終無法喘息,負擔反日益沉重。”
郭允厚每說一條,殿內的燭火似乎就黯淡一分。
群臣臉上的神情也愈發凝重。
最後,他長歎一聲,對著禦座深深一揖。
“陛下,欲澄清財稅,必先休養生息。然邊事孔亟,又不容我大明有喘息之機。”
“天下之事,已如一根繃緊之弦,不知何時便會斷裂。”
說到此處,他拱手道:
“甚幸天降明君,推行新政,想來隻需慢慢做,終究能解決這些問題。”
這句恭維,說得有氣無力,連郭允厚自己都覺得幹癟。
朱由檢揚了揚眉,心中好笑。
難怪最後是你做了這戶部尚書啊,郭卿。
你這拍馬屁的水平,可比霍維華差得太遠了。
他沉默了片刻,整個大殿落針可聞,隻有燭火偶爾發出的“劈啪”聲。
就在郭允厚以為皇帝會安撫幾句,或者直接下達某個具體的命令時,朱由檢卻緩緩開口了。
“郭卿所言,稅基、殆政、兵餉、民疲,樁樁件件,皆是實情。”
郭允厚心中剛鬆了口氣,卻聽皇帝話鋒一轉。
“但是,依舊浮於表麵了。”
此言一出,郭允厚猛地抬起頭,滿臉錯愕。
殿中群臣也是一片嘩然,交頭接耳之聲嗡嗡響起。
在他們看來,郭允厚所言,已是老成謀國之論,將大明財政的困境剖析得淋漓盡致,如何還是“浮於表麵”?
朱由檢沒有理會眾人的反應,他平靜地說道:
“《大學》有言,物有本末,事有終始,知所先後,則近道矣。”
“郭卿所言,乃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如此,則如醫者知病症,而不知病根,終究是頭痛醫頭,腳痛醫腳。”
冰冷的話語,回蕩在奉天殿內。
郭允厚張了張嘴,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他覺得這位年輕的皇帝,似乎有些過於理想化,甚至……狂妄了。
財稅之事,牽一發而動全身,方才那四條,已是根本,還能如何更根本?
但他還是躬身道:“臣愚鈍,洗耳恭聽聖訓。”
朱由檢微微調整了一下坐姿,昏黃的燭光在他年輕的臉龐上投下深刻的陰影,讓他的眼神顯得格外深邃。
“國朝稅額,二百餘年間,可有大的增額?”
郭允厚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這是在問自己。
他定了定神,答道:
“國朝稅賦大抵是夏稅秋糧兩千七百餘萬石,鹽稅百萬兩,其他諸項百萬兩不等。”
“自萬曆時開征遼餉,多次累加後,畝征九厘,定額520萬兩。”
“然後西南邊事挪用湖廣、川、雲、貴等省份額、又各地災荒減免,此項田畝實征不過三百六十萬之數。”
“其後又陸續加征雜稅、鹽課、鈔關等銀一百八十四萬兩。”
“到如今實征五百四十四萬。”
“但如臣前所言,征額如此,實征、解付又是另一說,終究是入不敷出。”
朱由檢點了點頭,又問道:“那若無遼事,天下承平之時,國朝財稅每年結餘幾何?”
郭允厚心中快速盤算,隨即苦澀地搖了搖頭:
“陛下,若無遼事,太倉歲入三百三十萬兩,與邊鎮舊餉堪堪持平。結餘之說,自正德、嘉靖以來,便已不存。”
“好。”朱由檢輕輕頷首,
“那如果明年夏秋,黃河於河南段決口,淹沒州縣十餘,需銀百萬兩賑災、堵口,這銀子,從何而出?”
郭允厚臉色一白,額頭滲出冷汗。
朱由檢不待他回答,繼續追問:
“若明年山東災民生變,陝西邊軍因缺餉而嘩變,如天啟二年白蓮教之事,糜爛一省,又當如何處置?平叛之兵餉,又從何而出?”
“若西南奢安之亂不定,叛軍流竄湖廣,毀此一省稅基,又當如何?”
“若南海之上,紅毛夷、佛郎機入寇,襲擾江南、福建沿海,又當如何?”
一連串的追問,如同一記記重錘,狠狠砸在郭允厚和殿中所有大臣的心上。
他們從未想過,或者說,不敢去想這些“萬一”同時發生的可怕場景。
郭允厚張著嘴,目瞪口呆,一個字也答不上來。
朱由檢看著他煞白的臉色,長歎一聲,語氣中帶著一絲冷酷的決絕。
“國無餘財,則如人無餘力,偶感風寒,便成大疾。天下之事,常壞於一隅之失,爾後潰於千!”
“一地生變,則舉國加賦。一地未平,則又一地生變。賦稅一加再加,民力一竭再竭,到最後,便是最富庶承平的省份,也要生變了!曆朝曆代,莫不如此!”
他的聲音在空曠的大殿中回響,帶著一種洞穿曆史的冰冷。
郭允厚咽了咽唾沫,心中閃過一絲極其不祥的預感。
果然,朱由檢緩緩說出了他的結論,每一個字都重如千鈞:
“是故,國朝財稅,從今日起,不能再以歲入堪堪相抵為目標,而要以‘入能超支,歲有儲備’為唯一之目標!”
此言一出,滿殿死寂。
郭允厚麵容苦澀,嘴唇翕動,他下意識地左右望了望,卻見同僚們或眉頭緊鎖,或垂首不語,或麵無表情地盯著眼前的地麵。
竟無一人出頭附和,也無一人出言反駁。
他隻能獨自麵對禦座上帝王的目光,拱了拱手,正欲解釋這目標是何等的不切實際。
卻見朱由檢擺了擺手,臉上忽然露出一絲笑容,仿佛剛才那泰山壓頂般的氣勢從未出現過。
“郭卿,不必驚慌。朕不是要你憑空變出銀子,也不是要你今年就做到。開源節流,澄清吏治,諸般道理,朕都明白。”
他頓了頓,語氣變得溫和卻不容置疑:
“隻是,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這根底的道理,必須先定下來。朕這個目標,郭卿以為然否?”
話說到這個份上,郭允厚還能說什?
他所有話都被堵得嚴嚴實實,隻能深深一拜,身形似乎更加佝僂了:“臣……此言誠然有理。”
朱由檢滿意地點了點頭。
他要的,就是這個態度。
隨即,他再次拋出了一個問題,一個比剛才所有問題加起來都更加尖銳的問題。
“那,這天下,果真已經無稅可征了嗎?這稅,又該從何而來?”
“郭卿方才說,如今歲出九百餘萬兩,而天下生民疲敝。”
“可朕想問問諸位,遼餉之加,一畝地,多征九文錢,當真就能讓一個農戶家破人亡,流離失所嗎?”
郭允厚額頭的冷汗,瞬間冒了出來。
這個問題,太誅心了!
朱由檢環視群臣,緩緩道:
“此問,關乎我大明新政之大要。誰能為朕解此惑,雖非具體事功,朕也願破格加一紅以待!”
說罷,他帶著一絲期待,看向禦座下的眾人。
朕的海瑞啊,你在哪?
大殿內,依舊是一片死寂。
操弄了這久的人心,居然都換不來一個海瑞嗎?
就在朱由檢的眼神即將從期待轉向失望時。
“當”一聲輕響。
坐在前排的畢自嚴,推了一下身前的桌案!他要站起來了!
還不待朱由檢笑容綻放。
“臣(回稟陛下)……”倪元璐和齊心孝也站起來了!
然而,他們誰都沒能成功。
一陣爽朗的大笑異軍突起。
“多謝陛下,此道加紅,微臣愧領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