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章 棋逢對手,將遇良才
隨著朱由檢話音落下,殿內剛剛因為勳貴之事而泛起的些許漣漪,瞬間平複。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那個身形瘦削,麵色沉靜的官員。
兵部左侍郎,霍維華。
一個給先帝進獻“仙露”的佞臣。
一個近些日子來,在驟雨般的彈章之下,如同過街老鼠一般的人物。
霍維華站起身來,先對著禦座上的皇帝,深深一揖。
“臣,兵部左侍郎霍維華,所奏有四事。”
此言一出,朱由檢不由得眉毛一揚。
他交給兵部明麵上的差事,隻有京營整頓這一件,怎冒出來四件事?
霍維華對皇帝的訝異仿佛早有預料,他頓了頓,繼續用他那不疾不徐的語調說道:
“其一,乃是京營整頓之事。”
“自九月十八日,臣上《題請京營整頓疏》以來,得賴東廠欽差太監王體乾鼎力協助,此份經世公文,反複修訂,至今已更迭六版,方才最終定稿。”
“其中所涉貪腐、殆政、演練、兵額、武備、將官考評諸事,無所不有,無所不包。”
“臣敢言,此疏稿乃是國朝曆次清理京營之中,最為詳盡、最為徹底的一份公文。”
話音剛落,勳貴那一片立時起了些許騷動。
英國公張維賢和定國公徐允禎還略微鎮靜,但他們身後的保定侯梁世勳,臉色已經有些發白。
一道道或同情、或憐憫、或幸災樂禍的目光,如有實質般地落在了梁世勳的身上。
——哪怕梁世勳隻領了京營一年出頭,但這些過往舊政的責任,可想而知很多都會扣在他的身上。
這位侯爺隻覺得如坐針氈,額角已經滲出了細密的汗珠。
朱由檢輕輕咳嗽了一聲,將所有人的注意力重新拉了回來。
“事涉各人,不必擔憂。朕那句話已經反複說過,前塵盡棄,隻看今朝。”
他的目光掃過勳貴眾人。
“各位都是與國同休的柱石,執掌京營多年,其中利弊,想必了然於胸。”
“諸位好好去寫這份整頓奏疏,屆時與兵部這份公文相互參照印證,定能拿出一個萬全之策,朕也才好定下最終的京營人選。”
“朕相信,隻要用心去寫,你們不會比兵部這份經世公文差到哪去的。”
——但要是不用心呢?
要是寫出來的東西,和兵部那份詳盡的公文比起來,錯漏百出,敷衍了事呢?
話說到這個份上,皇帝的意思已經再明白不過。
連秘書處那幾個初出茅廬的年輕人都聽懂了皇帝的言外之意,梁世勳更是坐立不安,幾乎要站起身來。
朱由檢微微點頭,示意霍維華繼續。
霍維華再次一拱手,聲音依舊平穩。
“其二,乃是九邊兵餉額度清算之事。”
“法久則弊生,事久則情移。九邊兵餉之額,曆年因事增減,早已失其舊貌。各鎮兵餉,哪怕不計虛報冒領,其中名額也多有不齊。”
他從袖中取出一份早已備好的題本,朗聲念道:
“自萬曆元年至天啟七年,各邊京運之餉,有一二年一增,有三五年一增;有一鎮曆經五六次增額,數目超原額數倍者;亦有遞減遞增,然所減不及所增者。”
“更有甚者,軍士月糧五鬥,鹽菜銀竟有濫及三兩者!”
“何其儉於食粟,而奢於食鹽菜若此!其中定有可以清汰之處。”
“然而天下官將,樂見增而不樂見減,軍卒戰歿、士卒逃逸,皆隱匿不報,一時加賞又轍為定例,遂成積弊。”
“積弊日久,上下其手之空間,何其大也!”
“故臣請奏,會同戶部,校檢天下兵員餉額,厘清源頭,重定冊書。如此,不動九邊兵員,似為緩也;清點兵冊,仍為備也。”
朱由檢心中鬆了口氣。
還好,不是什異想天開的蛾子。
從賬冊入手,清理定額,這是一個手段看似緩和,卻能直擊要害的法子。
不掀起大的波瀾,卻能為將來的大動作打下堅實的基礎。
“準。”
朱由檢幹脆利落地說道。
他略一思索,轉頭看向戶部尚書郭允厚。
“郭卿,你先前所言的九邊民運銀一事,也一並納入此事中來。”
“你要與霍卿一起,把國朝這九邊兵餉的賬,徹底算清楚!”
“究竟曆年增減為何,最終定製為何,這其中又有多少需京運,多少需民運。”
“至於你先前所言的會計人手,如今賬冊已入京,你便去找吏部尚書楊景辰,考選精於數算之人。”
“朕給你個準話,所需人手名額,上不封頂!你大可為北直隸新政,提前招募人手。”
一直沉默的戶部尚書郭允厚,此刻終於長舒了一口氣。
今日這會,從下午開到將近黃昏,總算輪到他戶部了。
他連忙站起身,一揖到底:“臣,遵旨!”
霍維華靜靜地等郭允厚坐下,方才繼續開口,聲音,終於帶上了一絲難以察覺的激昂。
“其三,乃是隊官選調入京之事。”
“陛下設立勇衛營,選召九邊悍將,以月考定優劣,從隊官開始選任官將。”
“臣初時愚鈍,不明聖意,隻以為無頭之蛇,如何能練飛熊之軍。”
“然今日聽聞陛下‘白鴉黑鴉’之論,臣方才如夢初醒,豁然開朗!”
“勇衛營之軍,正是白鴉之軍是也。”
此言一出,殿中不少大臣都露出了驚訝的神色。
霍大人,你這馬屁……是不是太明顯了?
你這明顯是根據陛下剛說的話,現改的奏報吧?
可霍維華卻仿佛渾然不覺,繼續朗聲道:
“臣請奏,請定九邊隊官入京考選為常例!”
“此事交由武選司行辦,以三月為一批,從每鎮之中,抽取精銳隊官兩名,及一應伍長若幹。”
“入勇衛營輪訓,待其盡成陛下之‘白鴉’後,再行輪換至九邊各鎮。”
“如此漸染而化,何愁天下黑鴉不為白鴉乎!”
朱由檢一直緊繃的嘴角,終於忍不住,向上勾起了一絲微不可查的弧度。
這個霍維華,有點意思。
這馬屁,也實在是不同凡響。
朱由檢咳嗽一聲,壓下笑意,淡淡說道:“準。”
霍維華心中湧起一陣狂喜,麵上卻愈發平靜,他知道,真正的大戲,現在才要上演。
“其四,乃是諸鎮清餉反貪之事!”
“陛下言之修齊治平之言,甚為有理。”
“貪腐清查,不可盡起,當擇一地而做,並且當全力而做。”
“臣以為,九邊之中,薊遼便是此七寸之地!”
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股凜然的殺氣。
“臣請,遣派欽差隊伍,分赴遼左、薊鎮、登萊、東江四處清查兵餉!”
“為杜絕官官相護、蒙混舞弊,臣請每隊選員,皆用雜糅之法。”
“其中各用兵部一名,翰林院一名,秘書處一名,並京中起複推選之官一名。”
“若陛下允許,臣還想再請內宮太監一名,東廠執事一名,並錦衣衛旗尉一隊隨行!”
“如此七路人馬,揉成一隊,其人員籍貫、師承、派係、出身皆不相同,互相監督,互相製衡,務求絕官官相掩、收受賄賂等事!”
“一經探得查報,與前述戶部清檢冊書兩相勾兌,則九邊兵額、糧餉、軍情,便可真真切切,再不容些許隱瞞,一切便如掌上觀紋!”
“此亦所謂陛下所言,知己知彼,百戰不殆之意!”
“以上四事,除京營整頓外,其餘三事,也會按經世公文之要求,於今日具疏而上,請陛下禦覽!”
霍維華話音落下,整個大殿陷入了一片死寂。
所有大臣,都用一種看怪物似的眼神看著他。
麻了。
所有人都麻了。
四件事!
而且一件比一件狠,一件比一件大!
這位霍大人,怎比新政的“急先鋒”吏部尚書楊景辰還要積極?
而且這後麵三件事,明眼人一聽就知道,絕對是做事和馬屁一體,準備和臨場雜糅。
全方位兼顧了事功和聖心,簡直是巔峰之作!
霍大人……
這也太不體麵了吧!
就連楊景辰本人,都忍不住轉過頭,重新審視起這位曾經獻“靈露”的同僚,仿佛今天才是第一天認識他。
霍維華對周遭所有的目光都視若無睹,他隻是垂首而立,一言不發,將自己所有的鋒芒都收斂在那副瘦削的身體。
無人能看見,他藏在袖中的手,正微微顫抖,也無人能看見,他心中那壓抑不住的自得。
四件事?
在想要做事的人眼,哪隻有四件事可以做!
兵部職掌天下軍務,這麵能做的事情,簡直浩如煙海!
這個月,他將兵部上下所有主事、郎中支使得如同陀螺一般,除了這四件急務,下麵還有軍備、府庫、軍功考評、驛站整頓、盔甲廠、火藥廠清理等十數個事項,都已經在他的清單上。
他已經根據兵部職司,拉了一個長長的單子,隻恨人手實在太少,時間實在太緊,所以才死趕慢趕,先湊出了這四件,作為自己入新政的“投名狀”!
別看他奏報之時寥寥數語,可每件事後麵的經世公文,那都是一棒一條痕,一摑一掌血!
不對,這是朱子的說法。
陛下喜歡說的是,“一鞭一道痕,一摑一掌血”!
霍維華在心中暗自糾正了自己的一個小小錯漏,再抬眼時,心中對殿上那些依舊在觀望、在權衡、在明哲保身的同僚,充滿了鄙夷。
一群蠢貨!
皇帝想要什,我就給他什!這難道不是為官最基本的道理嗎?
更何況,這位年輕的皇帝,他想要的,是做一個中興聖君!
這是何其幸運,能讓兒時的報國之誌,與自己的仕途、權勢,如此完美地結合在一起?
他霍維華,根本,完全,一點也無法理解那些還在猶豫、觀望、作態的大臣,究竟在想些什。
這些人,實在是愚……
“國亂思江陵啊……”
一聲悠長的感歎,從禦座之上傳來,打斷了霍維華的思緒。
朱由檢沉默了許久,終究還是開了口。
他忍不住坐直了身子,第一次,如此認真地,看向這位他曾經打心底瞧不上的“佞臣”。
這個他原本隻打算用來敲打京營勳貴,事成之後,就準備換上李邦華的“替代品”。
“霍卿,”朱由檢的聲音,帶著一絲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鄭重,“你今日,真是讓朕刮目相看。”
是真的刮目相看。
如果說,前麵京營事、九邊清冊事、隊官選調事,還能解釋為他是貪圖幸進,揣摩上意。
但這最後一件,七路人馬齊出,以互相製衡之法清查邊鎮兵餉,這手筆,這思路,幾乎與他當初遣派人手往陝西清查如出一轍!
能這快洞悉他對群臣的不信任,並完全放下身段地兼容他的工作方法,是何其難得?
就連孫承宗,這幾日也來信勸自己要慎用廠衛呢!
與這番身段、眼力相比,那些不著痕跡的馬屁,全都成了無足輕重的小事。
嗯,真的隻是小事。
霍維華緊緊抿著嘴,強行按捺住胸中翻湧的激動,隻是深深一揖。
“陛下登基之時所言,曆曆在耳。”
“陛下曾言,君子之過也,如日月之食焉。臣何其榮幸,竟能得陛下‘君子’之評。”
“臣乃萬曆四十一年癸醜科進士,登科後,曆任知縣、給事中、六部郎官等職。”
“然其中有殆政之時,有閹氣成風之時……”
霍維華說到這,聲音竟有些哽咽,那雙眼睛,竟泛起了水光。
他猛地撩起官袍,離座下拜,額頭重重地磕在冰冷的金磚上。
“臣為一時權勢,竟行攀附之事,而成黨賄之徒!此乃臣一生之恥!”
“臣旬月前,已將曆年貪腐所得現銀,除卻個人俸祿外,共計六千四百三十七兩,盡數捐於京師修路之用!”
“然臣多數貪腐所得,早已於鄉購置土地。臣已遣人送信,命家人將田地盡數發賣,折算成銀,不日便可解送入京,悉數充公!”
霍維華抬起頭,臉上竟已是兩行熱淚。
他再拜,泣聲言道:
“陛下所言,國亂思江陵,誠如是也!然國亂之時,又何嚐不思漢宣、光武之中興!”
“臣何其有幸,得遇聖君!竟蒙陛下許下‘前塵盡棄’之絕纓之諾,能得一夕悔改之機!”
“臣願效豫讓吞炭漆身,非為報知遇之恩,實為報陛下許臣以更生之德!今日之言,天地鬼神共鑒之!”
“臣今日既入新政,便已洗心革麵!再不敢貪得一分一毫,一心隻求興複國朝!”
“若臣日後忘卻此誌,重蹈覆轍,則哪怕一稚子執劍前來,臣也甘願引頸就戮,以謝陛下!”
說罷,霍維華伏地而拜,長跪不起。
臥……尼瑪!
大明奧斯卡金牌演員朱由檢,生平第一次,在對戲上,被一個配角給徹底碾壓了!
他下意識地環視眾人,卻見殿上諸位文武百官,臉上神情複雜難明。
有震驚,有錯愕,有鄙夷,但更多的,竟然是羨慕,是嫉妒!
甚至有幾個人,竟也跟著眼圈泛紅,似是感同身受。
不是??
你們哭個什勁兒啊!
朱由檢麵上不動聲色,暗地卻飛快地咽了口唾沫。
他腦筋急轉,一時卻想不到什騷話。
但他知道,此刻絕不能讓場麵冷下來。
朱由檢猛地站起身來,繞過禦案,快步走到霍維華身前,親手將他扶起。
“霍卿此言,字字泣血,句句肺腑。”
“朕又非是草木頑石,豈能無動於衷?”
朱由檢的聲音沉穩而有力,他一邊放慢語速,一邊拚命地絞盡腦汁,終於在話音落下前,靈光一閃。
他緊緊抓住霍維華的手臂,與之四目相對。
“霍卿所言聖君,朕實不敢當。”
“朕登基以來,新政未見其功,虜患猶在肘腋,天下生民更是飽受苛捐雜稅、胥吏欺壓之苦。”
“朕做了什,又哪稱得上一個‘聖’字?”
他話鋒一轉,眼中卻放出光來。
“但,正是這樣,才好啊!”
“霍卿今日,未必是賢臣,卻立誌成賢。”
“朕如今,未必是聖君,卻立誌成聖。”
“聖賢!聖賢!你我君臣,如此攜手並進,同誌而行,這如何不是一段流傳千古的佳話!”
霍維華抬起頭,嘴唇顫抖,還要再說些什。
朱由檢卻不敢再讓他說了,生怕這場好不容易才搶回主動權的戲,就此垮掉。
他猛地一擺手,鬆開霍維華,退後兩步。
“鏘——”
一聲清越的龍吟,響徹大殿。
朱由檢竟拔出了腰間的天子劍!
寒光四射,劍氣森然。
群臣頓時肅容,齊齊站了起來。
所有人都預感到,又一個足以載入史冊的佳話,即將誕生。
朱由檢手持寶劍,屈指一敲,然後對著霍維華說道:
“霍卿方才言道,若忘卻今日之誌,便可斬爾首而去。臣敢踐諾,君又何惜一諾!”
他深吸一口氣,轉過身,用盡全身的力氣,將手中的寶劍,狠狠斬向身旁的禦案!
為求一擊功成,他瞄準的,隻是禦案最邊角的一個小小的角塊。
萬幸,他穿越以來,日日勤練不輟,總算是有幾分氣力,砍過的草人沒有一百也有八十。
“哢嚓!”
一聲脆響。
那堅實的黃花梨木禦案,竟被他一劍斬下了一個拳頭大小的角塊,掉落在地,發出沉悶的聲響。
朱由檢轉過身來,持劍環視眾人,目光如電。
“君臣之諾,山河為證,日月為鑒!”
“他日,若霍卿忘卻今日之誌,複為貪腐之徒,朕便以此劍,親斬其頭!”
他頓了頓,聲音陡然拔高。
“若朕他日,一朝忘卻今日興複天下之誌,耽於享樂,怠於朝政,則朕之頭顱,又何惜哉!”
霍維華瞠目結舌,被這個場麵震得一時沉默。
他不過沉默片刻,便已有了思路,張開口,微一拱手,正欲再說。
內閣首輔黃立極,此刻卻又是第一個反應過來,他猛地撩袍下拜,五體投地,高聲呼喊:
“陛下壯誌,臣等願附驥尾,萬死不辭!”
仿佛是一個信號。
大殿之中,無論勳貴大臣,還是值守武將,亦或是內侍太監,全都齊刷刷地跪倒在地。
山呼海嘯般的聲音,匯成一股洪流。
“陛下壯誌,臣等願附驥尾,萬死不辭!”
朱由檢站在原地,手握著依舊在微微嗡鳴的寶劍,略微喘了口氣,終於,放下了心。
在這片土地上。
沒有人,沒有任何人,能跟朕飆戲,還能壓朕一頭!
沒!有!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