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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7章 見龍在田,德施普也(求月票!)

      朱由檢站起身,沒有立刻說話,而是緩緩走過禦案,立於禦階之上。

      殿內很靜,秋日的陽光透過格窗,能清晰地看到空氣中浮動的微塵。

      所有人的目光都匯聚了過來。

      朱由檢的視線緩緩掃過下方每一位臣子的臉龐。

      從首輔黃立極波瀾不驚的眼眸,到倪元璐微微前傾的身軀,他確保自己的目光與每一個人都有短暫的接觸。

      這是一種無聲的宣告,宣告著接下來他要說的每一個字,都至關重要。

      “朕的問題,是孔子為何取仁,古文為何替代今文,理學為何取理,心學為何取心。”

      “要答此問,不應先辯對錯,而要先看先賢所處何地,所麵何情。”

      朱由檢頓了頓,給眾人留下了思索的餘地。

      “孔聖一生,倡導恢複井田,恢複周禮。”

      “然則,若孔聖今日生於我大明,他當真還會說,要再複井田嗎?”

      這個問題,像一塊巨石投入平靜的湖麵。

      殿中無人作答,卻有幾位老臣的胡須,在不易察覺地微微顫動。

      明儒,早已不是漢儒。

      千百年來對儒家經典的反複辯經與釋義,讓他們心中早已不信什井田舊製。

      那不過是托古言事的一麵旗幟,一麵用以闡述自己經世濟民之道的旗幟而已。

      皇帝這句話,聽著似乎對孔聖有些不敬,卻又讓人無法反駁。

      隻是……陛下此言,聽起來怎有點像王安石的新學?總不至於要學那狂悖的李贄吧?

      眾人心中各自揣測。

      朱由檢的目光落在一人身上,手指輕輕抬起,指向他。

      “倪愛卿,你來說說,孔聖當時,麵對的是何等情狀?”

      被點到名字的倪元璐渾身一震,立刻出列,嚴肅而道:

      “回陛下,春秋之時,禮樂崩壞,周天子權威不顯,諸侯爭霸,天下大亂。”

      ——如果你臉上沒有這個黑眼圈就好了,差點讓朕破功。

      朱由檢努力把氣勢再醞釀了一下,點了點頭,卻又搖了搖頭。

      “不止於此。”

      他緩緩踱步,聲音帶著一絲引人深思的悠遠。

      “春秋亂世,有墨家兼愛,有法家嚴苛,有道家無為,諸子百家爭鳴,皆欲求得治世之路。”

      “僅僅一個禮樂崩壞,解釋不了為何孔聖獨獨取仁,取禮。”

      殿內愈發安靜,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凝神傾聽。

      “孔聖生於魯國。”朱由檢的聲音再次響起,“彼時魯國何為?”

      “魯莊公身故,慶父作亂,連二君。其後三桓崛起,從此政不在國君,而在三家大夫之手。”

      “魯宣公十五年,行初稅畝。自此,井田崩壞,私田大興,延續至今。”

      朱由檢長長地歎了一口氣,仿佛穿越了千年的時光,親眼見證了那段曆史。

      “這,便是孔聖所麵對的情狀。”

      “當他及冠之年,開始聚徒講學之時,魯國國君的權威,早已旁落了一百餘年。而井田之製,也已崩壞了五十餘載。”

      “所謂禮樂崩壞,天子不名,以魯國一隅之地就可見一斑。”

      “待到孔夫子周遊列國,就更能明白,這並非魯國一國之病,而是天下之病。”

      “國君不仁,則臣下不義;臣下不義,則天下崩壞;天下崩壞,則民不聊生。”

      “這,才是朕以為,孔聖取‘仁’、取‘禮’的真正原因。”

      朱由檢的聲音在殿內回蕩。

      “先賢非神,亦食人間煙火。其學問思辨,皆是其立於世間,對天地萬物之回應。”

      “不談對錯,孔聖隻是看見了那個時代的病灶,並據其所學,開出了他認為的解法而已。”

      話音落下,滿殿死寂。

      群臣皆驚。

      他們皓首窮經數十年,讀的經義典籍汗牛充棟,卻從未有人從這個角度去想過。

      孔子為何取仁?為何取禮?

      這仿佛是生來如此,是顛撲不破的真理,需要的是闡述,是遵從,而不是詰問。

      陛下這個思路,雖對聖人略顯“不敬”,卻石破天驚,為整個經學研究,開辟了一個全新的天地!

      一時間,眾人心中五味雜陳,有種被雷霆擊中的震撼感。

      朱家的皇帝,這是要出一位經學大家了嗎?

      短暫的沉寂後,首輔黃立極第一個反應過來,他當先出列,對著朱由檢深深一揖。

      “陛下聖明,臣,謹受教。”

      他這一拜,如同一個信號。

      殿內所有臣子,無論心中作何感想,都齊刷刷地跟著出列,躬身行禮。

      “臣等,謹受教。”

      聲音匯成一股洪流,在文華殿中激蕩。

      朱由檢滿意地看了黃立極一眼。

      老黃啊老黃,你這政治嗅覺,真是沒得說。

      “那,”朱由檢的聲音再度響起,“韓非為何取法呢?此問,可有人能答?”

      這是一個全新的問題,卻又與上一個問題一脈相承,環環相扣。

      殿中眾人心頭一凜。

      剛剛被打開新世界大門的他們,此刻都躍躍欲試。

      但對這套全新的治學方法,終究還有些看不分明,一時都在猶豫,不敢貿然開口。

      就在這時,一個身影毅然出列。

      “陛下,臣請試答之!”

      眾人循聲望去,卻是翰林院編修,齊心孝。

      隻見他麵色漲紅,眼中閃爍著一種近乎狂熱的光芒,仿佛一個找到了畢生追求的信徒。

      朱由檢微微頷首:“準。”

      齊心孝深吸一口氣,聲音因激動而微微顫抖:

      “韓非子乃韓國宗室公子,其所處之時,已是戰國末年,禮樂早已蕩然無存!”

      “彼時,天下無人再思複周,諸侯心中所想,唯有吞並六國,一統天下而已!”

      “故其人之學,摒棄仁義,專講帝王之術,行霸道之事。此非其性本惡,實乃時移事易,不得不為爾!”

      “時移則事異,事異則備變!”他最後一句,幾乎是吼出來的,卻因為戴著口罩悶聲悶氣。

      朱由檢聞言,忍不住都想鼓掌,但看到周圍一片肅靜,隻好不著痕跡地收回了手,轉而朗聲讚道:

      “彩!”

      “齊愛卿此言,誠如是也!”

      說著,朱由檢竟一步步走下了禦階,走入了群臣之中。

      天子親臨,讓周圍的臣子們不由自主地向後退了半步,神情愈發恭謹。

      朱由檢卻毫不在意,他一邊踱步,一邊用一種近乎閑談的語氣,繼續著他的“講學”。

      “再往後,漢得天下,秦法嚴苛,民不聊生,是故漢初用黃老之學,無為而治,與民生息。”

      “然,匈奴北望,窺我中原。黃老之學利於生養,卻不利於征伐。”

      “於是,董仲舒引公羊學派,合讖緯之說,罷黜百家,獨尊儒術,方有漢武帝犁庭掃穴,封狼居胥之不世之功!”

      “此言然否?”

      他的目光掃過一張張激動的臉龐。

      翰林官兒們個個雙目放光,呼吸急促。

      他們隱隱感覺到,一門足以開宗立派的大學問,正在他們眼前緩緩揭開麵紗。

      “漢末,經學世家壟斷官職,秘而不宣,借臧否人物以把持權柄。”

      “是故,古文經學盛起,破經師之家法,斷學閥之門楣!”

      “此言然否!”

      

      沒有人回答,所有人的心神,都已被皇帝這番波瀾壯闊的論述所攫取,隻是默默地注視著他的身形,跟隨著他的腳步。

      朱由檢深吸一口氣,稍微放緩了節奏,讓這股思想的激流稍稍平複。

      他停下腳步,轉身問道:

      “那,為何程朱取理?誰能答之?”

      話音未落,一個身影猛地從人群中搶出,聲音激動到變了調。

      “臣能答之!”

      朱由檢正背著身,被這突如其來的一聲嚇了一跳。

      他轉過身,看到倪元璐那張因過度激動而漲得通紅的臉,不由失笑。

      他微笑著抬了抬手:“倪愛卿,請講。”

      倪元璐激動地吞了口唾沫,竭力讓自己的聲音平穩下來,但那份顫抖卻無論如何也掩飾不住。

      “當……當時,正值兩宋之交,偏安一隅。朝堂之上,世風奢靡,官吏腐朽;朝堂之外,北方胡酋,虎視眈眈!”

      “內憂外患之下,是故程朱二夫子,上求於理,以存天理,滅人欲,隻為匡正人心,再造道德!”

      朱由檢欣慰地點了點頭。

      他沒有去接著論述,為何程朱理學會在蒙元和本朝大行其道。

      有些話,雖然正確,但此刻說出口,未免太過驚世駭俗,反而不美。

      他畢竟還隻是個弱小的皇帝,還需要一些東西來妝點他的冠冕。

      ——但遲早有一天,他自己就是那冠冕本身!

      朱由檢再度環視眾人,拋出了最後一個問題。

      “那,為何陽明先生之學,又能於程朱理學之外,另辟蹊徑,掀起滔天巨浪呢?”

      這一次,他沒有等任何人回答,而是自問自答。

      心學的泛濫涉及到市井力量的崛起,涉及人本主義的崛起。

      真要一個萬世不易的王朝,最好的選擇其實確實還是程朱理學。

      同樣的,這個點他也不能說透,隻能引用目前的流行觀點。

      “國朝以來,理學逐漸已成僵化教條。士人以此登科,隻讀時文,不讀其理。動輒就言格物致知,卻總是先格再致,乃至先格不致,不格不致!”

      “故而,陽明先生振臂一呼,知行合一、致良知就是他給那個時代提出的藥方!”

      朱由檢說到此處,又搖了搖頭。

      “然而,陽明此法若是良方,國家又豈能頹唐至此!”

      殿中無論是理學派還是心學派,卻都已不在乎這明顯帶著貶義的評價。

      他們隻想知道那最終的答案!

      朱由檢說罷,轉身,一步一步,重新走回禦階之上。

      所有人的目光,都追隨著他。

      他再次站定,俯視著殿中這些大明最頂尖的頭腦,聲音變得前所未有的認真與嚴肅。

      “所以,為何孔子取仁,為何古文替代今文,為何程朱取理,為何陽明取心?”

      “歸根到底,不過一句話而已!”

      他猛地提高了聲調,目光灼灼,如利劍出鞘!

      “——每個時代,都有每個時代的問題!而曆代先賢,正是窮其一生,去嚐試回答各自時代的問題!”

      “讀史當有神交千古之想,更要有洞察時弊之心!”

      “朕所求,從來不是對錯,從來就隻是一個‘為何’而已!”

      “而若有今日之新聖,欲致此世之至善,則必先回答朕今日之問!”

      他向前一步,龍袍鼓蕩,聲如雷霆!

      “此問即為……”

      “——今日之大明,其真正問題又是什!”

      新聖!

      此世之至善!

      這段話,如同一顆火星,瞬間點燃了整個文華殿!

      殿中積蓄已久的熱血與激情,在這一刻,徹底爆發!

      “陛下!”

      “臣……”

      “天下之大弊在……”

      幾乎是同一時間,底下便有十數人猛地搶出隊列,爭先恐後,拱手欲言。

      整個大殿亂成了一鍋粥,各種聲音互相掩蓋,再無半分朝堂的肅穆。

      站在一旁的王祚遠,此刻才從巨大的震撼中回過神來。

      他看著眼前這幾乎失控的場麵,急得滿頭大汗,連忙大聲斥道:“肅靜!肅靜!殿前失儀,成何體統!”

      他連喊了好幾聲,殿內才逐漸安靜下來。

      然而,那些出列的官員,卻一個個梗著脖子,滿臉通紅,誰也不肯退回隊列,依舊是一副躍躍欲試的模樣,眼中閃爍著前所未有的光芒。

      王祚遠這才回身,對著朱由檢行禮:“陛下,諸位翰林心憂國事,一時忘我,還請陛下恕罪。”

      朱由檢卻笑著搖了搖頭。

      “眾卿之失態,是愛朕,亦是愛我大明,朕心甚慰,又豈會怪罪。”

      他抬手虛按,溫和地說道:“然,此問並非一言可盡,亦非今日可答。都退回去吧。”

      出列的眾人,這才戀戀不舍地各自拱手,陸續退回了隊列之中。

      朱由檢看著他們,緩緩走回禦案之側。

      所有人的眼睛,都跟隨著他的腳步,仿佛在追隨一個時代的開啟者。

      他轉過身來,問道:

      “各位,可曾讀過這幾日貼出的經世公文?”

      台下大部分人都立刻點頭,隻有少數幾人麵露尷尬之色。

      朱由檢點點頭,對此並不意外。

      “朕今日便以此問托付各位,各位可按經世公文之法,各上條陳,為朕解此疑惑。”

      “……此次,便以十日為限吧。”

      他頓了頓,環視一圈,臉上露出一絲意味深長的笑容。

      “諸位,此次可莫要再上什‘天下十弊’之類的空言了。”

      此言一出,台下眾臣先是一愣,隨即發出一陣會意的哄笑。

      殿內的氣氛,瞬間輕鬆了下來。

      朱由檢臉上的笑容卻緩緩收斂,他整理了一下衣冠,對著眾臣,鄭重地微微一拱手。

      “先生們請吃湯飯。”

      這句話一出,殿中所有的笑聲戛然而止。

      眾臣紛紛跪倒在地,山呼謝恩。

      等他們再抬起頭時,皇帝的身影,早已消失在後殿的屏風之後。

      殿中的氣氛,沉默了短短片刻後。

      隻一瞬間,就沸反盈天!

      朱由檢站在屏風後,聽著身後傳來的鼎沸人聲,嘴角勾起一抹微笑。

      之前他問策於武英殿,與今日看似一樣,都是問天下之弊。

      然而其人、其景、其勢、其情,已全然不同矣!

      不急,不急。

      慢慢來,一點點來,一切終究會好起來的。

      畢竟單就這院中的三十餘個頂級進士,就是後金和起義軍湊十年也湊不出來的班子。

      優勢在我,怎輸!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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