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當初說什來著?”李有才大笑著一巴掌拍在桌子上,震得茶盞都晃了起來,那張胖臉滿是紅光。“我就說嘛,跟著楊兄弟走,沒錯的!狼行千吃肉,狗行千吃屎,做狼還是做狗,全看你是不是跟對了人!”
這話糙理不糙,卻把角落的李淩霄驚得眼皮一跳。
他那雙半眯著的眼睛倏地乜視過來,盯了李有才半晌。
李有才隻顧著拍桌大笑,那眉飛色舞的模樣純粹是得意忘形。
李淩霄看清楚他不是在暗諷自己這位“落魄的城主”,這才輕輕地籲了口氣,端起冷茶抿了一口。今兒的政事廳人坐得格外滿。靠側的幾排椅子上,是參與了絲路商運的核心股東,個個衣著光鮮,臉上帶著按捺不住的喜色。
靠門口的位置則坐著上邽城的一眾官吏,算是列席旁聽者,他們的神情多半帶著幾分拘謹與探詢。兩撥人涇渭分明,倒把“參會”與“列席”的界限劃分得清清楚楚。
李有才笑夠了,又一巴掌拍在六盤山牧場主程棟的後背上,力道大得“通通”響,跟擂鼓似的。“程老小子,老夫當初就勸你別賣股份,你偏不聽!這會兒心頭是不是跟貓爪子撓著似的?哈哈哈……
程棟臉上一陣紅一陣白,懊惱得牙根發癢,卻還得強裝大度地哼哼兩聲:“賺多賺少都是命,我才不稀話雖如此,他放在膝頭的手卻是攥成了拳頭,誰能想到這趟西域之行竟然會賺這多啊?
當初楊燦給六莊三牧每家都分了百分之五的股份,不過,卻不是每個人都覺得這事兒靠譜的。程棟就覺得做生意,還是跑到那遠的地方做生意,實在是不靠譜。
可當時的楊燦“凶名在外”,他又不敢得罪,一點股也不參他是不敢的。
所以離開豐安莊之後,他就私下找李有才商量起來。
他要把“攤派”給他的百分之五的股份,作價賣給李有才一半。
為了能讓李有才答應,他還給了一個比本該拿出來的股本更低的價格。
如今想來,那不就是硬扯著人家口袋,把自己的錢往塞?
那會兒的李有才正是春風得意的時候。
他剛因楊燦讓功,得以升任外務執事,對楊燦感激涕零。
所以當時才咬牙答應下來,想著反正欠了楊燦一個大人情,就當還人情了。沒成想競然還是得了一個天大的便宜。
他越想越樂,拍著程棟的後背笑得更響了。
角落的李大目穿著一身嶄新的青布袍,卻緊張得不停往嘴灌茶,茶水順著嘴角流到衣襟上都沒察覺他做了一輩子賬房,經手過的銀錢不計其數,卻全是替人管著的“過路財神”。
今兒終於要輪到自己拿真金白銀的分紅,他的手心早就沁出了汗水。
他一邊跟身旁的於家長房管事牛有德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著,一邊用眼角餘光黏著大廳入口,連眨都不敢多眨一下。
長房采辦趙弘遇和倉廩管事馬三元湊在一塊兒交頭接耳著,手指在袖口偷偷比劃著,正在估摸著分紅的數目。
蘆泊嶺的趙山河和青的杜平平則是笑得合不攏嘴,時不時往門口瞟上一眼。
唯有列席的那幫人不知道楊燦葫蘆賣的是什藥,顯得格外緊張了些。
典計王熙傑和陳家大少陳胤傑湊在一起竊竊私語,市令楊翼和司庫主簿木岑並肩坐著,臉色緊繃。隻有王南陽那張萬年麵癱臉,瞧不出他有什情緒。
隻有老城主李淩霄坐在角落,不過,在他旁邊卻坐著一個體魄強健的年輕人,大約二十六七,那是他的小兒子,李建武。
現在李淩霄的處境在上邽城愈發艱難,尤其是由他負責監斬了屈侯、陳惟寬等人後,他的日子就更不好過了。
他隻是執行城主楊燦的命令,是不是由他監斬,其實並不能改變屈侯等人的命運。
但是屠刀畢競是經他的手落下的,加上楊燦對他的態度始終不明朗,所以上邽城的官吏都忙著避嫌。往日前呼後擁的老城主,如今在這曾由他主持過議事的政事廳,倒成了一個無人問津的透明人。“楊城主來了!”一直盯著門口的李大目猛地跳起來,聲音都興奮的發顫了,立刻恭恭敬敬地抱拳行禮。
“城主!”
“城主大人!”
眾人紛紛起身行禮,問候聲此起彼伏,伴著一陣椅子擦地的聲響。
唯有李有才依舊紅光滿麵,像尊笑彌勒似的,大咧咧地揮手:“來啦,老弟!”
楊燦在門口稍作停頓,目光掃過廳內肅立的眾人。
眼見廳中所有人都已肅然起立,他這才微微頷首,舉步走向最前方的正位。
熱娜拜爾早已忘了新靴磨腳的疼,快步跟在他的身側。
為了避開磨腳的地方,她邁步時下意識地調整了步姿,因此屁股扭得幅度就格外大了些,看著好不蕩漾。
主位上隻有一案、一椅,但是在側下方,卻臨時加設了一把椅子,那是給熱娜留的。
楊燦走到公案後麵,向眾人環顧一眼,雙手虛按:“諸位,請坐!”
眾人“嘩啦啦”坐下,楊燦也在主位後坐下來,熱娜便在他公案旁那張加設的椅子上坐下了。楊燦端起茶盞抿了一口,笑道:“我知道諸位現在最盼著什。
要是我扯些無關緊要的場麵話,大夥兒怕是嘴上不說,心得把我罵翻了。
所以,廢話就不多說了,咱們直奔主題。”
這話一出,政事廳頓時爆發出一陣哄堂大笑,先前緊繃的氣氛瞬間鬆快下來。
“這就對了。”
楊燦放下茶盞,語氣輕鬆:“今兒不是城主訓話,是咱們合夥做生意,我給大夥兒報賬來的。都放輕鬆他轉頭看向熱娜:“熱娜,你來說吧,揀重點說,讓大夥兒聽得明白。”
“是,主……楊先生。”熱娜差點脫口喊出“主人”,嫩臉一紅,連忙改口。
明麵上,楊燦可隻是一個參股股東,股份還沒她多呢,現在是商團會議,喊出一聲主人像什話。她清了清嗓子,從隨身的錦袋取出一卷賬冊,卻隻是揚了揚,便“啪”地丟在桌上。
“諸位,此次絲路之行,咱們商隊從上邽出發,經河西入西域,直抵撒馬爾罕,前後共計一百八十六天沿途遇過遮天蔽日的沙暴,也跟吐穀渾的馬匪周旋過三回。
若不是咱們商團的護衛夠硬,又多虧西域諸國的朋友照拂,恐怕連莫賀延磧那片絕地都闖不過去。”熱娜先把此行的艱辛說透,見眾人臉色都凝重起來,讓他們曉得了其中的艱辛,也知道了這錢賺的不易,這才拿起賬冊。
“不過,咱們終究是回來了,而且……沒白跑。”
其實,相應數據她已經匡算了好幾遍,全都記在心了,但這時總要捧著賬冊說話,更加讓人信服一她頓了頓,照著賬冊清晰地念道:“各位,咱們這次出的本錢共計六千四百貫,其中索少夫人出資一千二百八十貫,占股兩成;李有才李大執事……”
熱娜先把各人的出資念了一遍,念到程棟時,程棟臉上便是一黑,他的半成,現在隻是半成的半成啊。聽著旁人的出資數額,程棟心如刀絞!
熱娜卻沒理會他的神色,繼續念著成本構成:“貨物購置三千二百貫,駝馬車輛一千二百八十貫,向導、護衛、通譯的酬勞,還有沿途的稅費、醫藥開銷……”
一共六千多貫本錢,在此時的跨國商隊中,算不得最大規模的。
這時候走絲路短程的小型商隊,一般五百到兩千貫本錢。
中型商隊最高就達上萬貫的了,如果是大型跨國商隊,數萬貫的也是有的。
但他們畢竟是第一次跑絲路,而且大多都是些土財主,集資共計六千多貫,也不算少了。
熱娜故意壓著收益不說,一樁樁念著成本,眾人明知她是在吊胃口,卻越聽越期待。
這般詳盡的成本核算,反倒是證明了收益絕不會少。
貨物成本、向導、護衛、通譯、行資、醫療、安保以及駝馬車輛的成本、稅費與過所、商稅等等……終於,熱娜“啪”地一聲合上賬冊,猛地提高了聲音:“扣除所有成本、損耗和沿途打點,此次商隊純利,一萬兩千餘貫!”
“嘩~”全場瞬間炸開了鍋。
一萬兩千餘貫!還是純利!
眾人興奮的都要瘋了,李有才滿麵紅光加滿麵油光,拍著桌子仰天狂笑。
“哇“哈哈哈哈…”
熱娜笑吟吟地等眾人興奮勁兒稍稍降低一笑,才繼續道:“按照出資比例分紅,索少夫人得兩千五百貫,李有才李大執事,得……”
李有才這明麵兒上,也算是個三股東了,因為大股東是索少夫人,二股東是熱娜。
熱娜一筆筆念下來,幾乎每個人都是本錢將近翻了四倍。
六個月,這一進一出,本錢便翻了三倍!
雖然也算大賺了一筆的程場主笑得比哭還難看,可其他人卻是真的樂不可支。
列席會議的王熙傑等人眼睛都紅了,他們一年的薪俸才多少錢?加上吃拿卡要的灰色收入,也沒這多啊。
隻有陳胤傑淡定一些,雖然他們家主要是做從中土到西域這一塊兒的生意,往西方更遠處去他們家也缺少足夠的人脈和資本。
但不代表他對通商西域的收益不了解,所以早在熱娜說出索少夫人的收益時,他就已經估算出一個大概了。
等熱娜都宣布完了,才向楊燦以目示意,楊燦點了點頭,熱娜便合攏賬本,規規矩矩地坐下了。兩條長腿疊折一拐,坐姿特別淑女。
楊燦放下茶杯,清咳了一聲,登時全場肅靜。
楊燦道:“這一趟呢,隻是咱們的試操作,接下來,咱們的商隊就不隻一支了。
咱們哪怕是穩著點兒,一步步來,從今年開始,一年四支商隊的話,總也做的過來了。
等我們培養出足夠多的大掌櫃,西域沿途也都打點的更加順暢了,完全可以一個月出發一支嘛。”眾人一聽,頓時又興奮起來,他們打算追加投入了。
楊燦抬手壓了壓,又道:“還有一事,那就是咱們的元始股東張雲翊,他,是不可能參與分配啦。”眾人頓時安靜下來,目光都聚在他身上。
張雲翊的下場誰都清楚,這會兒提他的股份,是要做什?
楊燦咳了咳,道:“我看,他那百分之五股份的成本錢,加上此行的紅利,就充作咱們商團的公積好了。
至於他那半成股份嘛……”
楊燦又呷了口茶水,有些不太好意思的樣子:“現在這股份可比當初值錢嘍。
我呢,追加一千貫,買下張雲翊這半成股份,諸位覺得如何?”
聽到張雲翊這個名字,李淩霄的臉色不由變了變。
張雲翊他當然也是知道的,和楊燦對上那一天,他對張雲翊和楊燦的恩怨就已完全了解了。但那又怎樣?誰會覺得自己變成第二個張雲翊?為什變成張雲翊第二的就不能是楊燦呢?此刻想來,當真是……
“那可不行!”李有才臉色一變,第一個站了起來,聲嚴色厲地表示反對。
“楊兄弟,咱們哥倆兒的交情,那就不必說了,我李有才跟你,是絕對不見外的。
你有什決斷,我這老哥哥該全力支持才對。但你今天這話,我可就不愛聽了,絕對不能這做!”楊燦茫然道:“有才兄,你聽我說……”
“不,你該聽我說,聽我們說!”李有才沉著臉色,道:“雖說熱娜姑娘勞苦功高,少夫人她更是咱們的底氣。
可要沒有你楊城主運籌帷幄、主持大局,我們能有今天嗎?”
他看了看其他股東,揚聲道:“依我看,張雲翊這半成股份,該該直接轉到楊城主名下,大家說是不是?”
“沒錯!楊城主親力親為,操勞甚巨,我等坐享其成,已然深感不安了。這半成,就該直接歸楊城主。”
“就是嘛,楊城主當初可是接了張雲翊的莊主之位,那這股份當然也該直接轉手過來。”
眾人七嘴八舌地附和,楊燦一聽連連擺手:“使不得使不得,出錢買下我都覺得占了便宜,怎可以白拿呢?
這我豈不是白占了大家的便宜,傳出去豈不是要陷我於不義?”
眾人七嘴八舌,勸說不休,楊燦連連擺手,執意不允。
爭執間,李大目忽然一拍桌子道:“城主,咱們當初可是說好了的,商團的事,占股最多的人說了算我們這多人加在一塊兒,是不是占了咱們商團最多的股份?”
楊燦一愣:“是啊!”
“那不就結了!”
李大目朗聲道:“我們大家一致決議,張雲翊所占半成股份,無償劃到股東楊燦名下,就這決定了。熱娜姑娘,有勞你改一下賬冊。”
熱娜爽快地應道:“好的!”
楊燦一臉糾結,連連歎氣道:“你們啊……,這……哎,你們真是害苦了我呀……”
列席會議的楊翼和木岑等人,眼看著他們在那“分贓”,眼睛都紅了。
三個月,百分之四百的回報,這換誰不眼紅啊。
所以,楊城主讓我們來參加他們的“分贓大會”,難道……隻是為了讓我們看看?
上邽城典計主簿王熙傑仗著他是最早投靠楊燦的,這時便起身拱手道:“城主,屬下冒昧相詢,不知這商團可要擴大規模?在下有意用全部家當入股,哪怕隻占微末份額。”
“在下亦有此意!”王熙傑話音剛落,監計署的陳胤傑立刻附和道:“若能參與商團,我陳家也願全力以赴!”
他的動力比王熙傑更大,陳家本來就是做絲路生意的,今日若能參股楊燦的商團,來日他未必就不能補上陳家的短板。
而且,由此和楊燦綁定,利益共享、風險共擔,楊燦還能不賞識他、重用他?
此言一出,司庫主簿木岑、市令楊翼等人也都紛紛抬眼,目光滿是期待。
李淩霄更是心頭一動,呼吸都急促了幾分。
貌似,這是一個和楊燦和解、從此站到楊燦陣營的絕好機會啊!
“不行!”李有才“啪”地一拍桌子,又一次跳起來,率先表示反對了!
陳家宅邸的書房內,兩道年輕身影恭立在於醒龍跟前,垂首斂目,不敢有半分僭越。
二人本已踏上前往鳳凰山莊的路,誰知閥主突然駕臨上邽,鄧管家又連夜將他們改道送至此地。閥主尚在陳家做客,就迫不及待地召見他們,這份看重,讓兩人心頭既忐忑又暗生期許。
可他們終究隻是於閥門下不起眼的兩個小管事級人物,實在想不通,自己為何會被權傾一方的閥主這般另眼相看,還被火急火燎地傳召至此。
於醒龍端坐案後,目光在二人身上緩緩掃過,帶著審視,也藏著考量。
左邊青年身著一襲青袍,麵容俊朗,舉止間透著斯文儒雅,年約二十四五,名喚王禕。
他原是於家商事轄下的小吏,本在何有真麾下當差。
何有真倒台後,於醒龍肅清其舊部,王禕憑著清廉自持與幹練才幹,才堪堪入了鄧管家的眼。這份年輕有為、不貪不占的特質,正對了急於培植心腹的於閥主的胃口。
另一側的青年,同樣是一身青色衣袍,卻裁得更貼合身形,隱隱透著勁裝的利落,眉宇間鋒芒暗藏,顯然是習武之人。
他叫袁成舉,曾是於閥某田莊部曲的一名隊正,昔日曾率百餘名步卒,硬撼一百二十人的羌胡遊騎,硬生生將對方擊退,本是該田莊預定的部曲長人選。
奈何如今的世道就是如此,隻要沒有大錯,那職位就像鐵打的交椅。
上邊沒到歲數不騰位置,他縱然有戰功,也隻能在隊正的位子上苦熬資曆。
如今於醒龍要破格提拔新銳,他這才憑著實打實的軍功,被鄧管家挑中。
“你們可知,老夫為何急著召你們來?”於醒龍的聲音打破了書房的沉寂。
王禕與袁成舉同時躬身拱手,語氣恭謹:“卑下愚鈍,還請閥主明示。”
於醒龍輕笑一聲,身子往椅背靠了靠,目光落在二人身上,帶著幾分讚許。
“你們二人,皆是後生的佼佼者,老夫很是賞識。”
他話鋒一轉,語氣忽然沉了幾分:“老夫將你們調至上邦……先說說,上邽近日的事,你們可曾聽聞?”
二人皆是一愣,連連搖頭。
他們是被鄧管家的人星夜接來陳府的,一路馬不停蹄,哪有機會打探城中動向,對上邽新近發生的變故,竟是一無所知。
於醒龍又問:“現任上邽城主是楊燦,這個,你們總該知曉吧?”
“卑下知曉。”王禕和袁成舉異口同聲地回答,眼底不約而同地掠過幾分羨慕的神色。
他們與楊燦年紀相仿,昔日楊燦不過是嗣長子於承業的幕客,雖然身份清貴,可論起實權,還比不上他們這些管事。
可誰能料到,於承業遇刺身亡後,楊燦競被閥主留用。
他先任長房二執事,完美地替閥主解決了從二脈於桓虎手中接收回來的六莊三牧遺留的問題。緊接著他又升為長房大執事,並借此為跳板,一躍成為一城之主。
前後不過一年光景,楊燦這般升遷速度,簡直是一步登天。
饒是王禕和袁成舉都是心高氣傲的年輕人,也不禁暗生慨歎。
論本事,他們自認不輸楊燦半分。
隻可惜,仕途起落,三分靠才幹,七分憑機緣,楊燦的運氣,實在是好得過分。
於醒龍似是看穿了二人心思,微微頷首,緩緩道出召見他們的用意。
“楊燦如今已是上邽城主,若他手下盡是些暮氣沉沉的老吏,如何能開創新局麵?
你們二人是老夫看中的後起之秀,此番調你們來上邽,便是要你們留在城中,輔佐楊燦,替老夫守好這片疆士。”
這話一出,王禕和袁成舉頓時瞪大了眼,心頭掀起驚濤駭浪。
果然被重用了!
能夠得閥主這般器重,無疑是前程大好的開端,可是一想到要屈居在那個“幸運兒”麾下聽令,兩人心底又騰起幾分不服。
他們先前的上司,就算才幹平平,好歹還有資曆壓人,楊燦呢?
論資曆,他在閥中也不過是個新人,卻能一路平步青雲。
如果不是閥主一脈人丁單薄,哪怕是有個私生子,都能大張旗鼓地接回來,絕不會讓他埋沒於外。那他們真要懷疑,這楊燦是不是閥主藏在外頭的骨肉了。
否則,怎會得此偏愛?
兩人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把眼底的不服氣藏了個嚴實,絕不在閥主麵前流露半分,當即齊齊躬身領命:“屬下遵命,定不負閥主重托!”
於醒龍將二人的神色變化盡收眼底,卻隻是淡淡一笑,並未點破。
若這兩人連輕重得失都拎不清,隻顧著和楊燦爭權奪利,那便是扶不起的庸才,根本不配他費心栽培。隻要他們夠聰明,就該明白,同為空降的新吏,麵對上邽本土勢力,他們與楊燦唯有抱團,才能站穩腳跟。
至於他們骨子對楊燦的不服,將來若能化作向上的銳氣,與楊燦形成製衡,那反倒是他樂見其成的局麵。
隨後,於醒龍又溫言慰勉了二人幾句,末了道:“你們先在陳府歇息一日,明日老夫返回鳳凰山莊,屆時便讓你們與楊燦相見。”
他頓了頓,又笑著補充道:“你們今日若是無事,也不妨去城中走走,先熟悉熟悉上邽的風土人情。這,往後便是你們的用武之地了!”
“是!”二人應聲退下。
王禕和袁成舉退出書房,相視了一眼,眼底都帶著幾分複雜。
此前同去鳳凰山莊報到時,他們還暗自將對方視作競爭對手,如今卻要同赴楊燦麾下效命,境遇著實出人意料。
更要緊的是,二人皆是空降而來,在上邽毫無根基,彼此的關係,便顯得尤為重要。
想到這,二人頓生結交接近之意。
王禕率先打破沉默,拱手笑道:“你我一路同行,竟還未互通姓名。
在下王禕,字良玉,年二十六,不知兄台高姓大名?”
袁成舉雖是武人,心思卻活絡得很,瞬間便明白,初來乍到,與這位王禕打好交道,對自己的前程裨益良多。
他連忙拱手回禮,語氣誠懇:“王兄客氣了!某姓袁,名成舉,年二十四,不曾取字,王兄喚我阿舉便好。”
王禕心中了然,不曾取字,想來是寒門出身,全憑軍功掙來的前程,這般人物無甚背景牽絆,正適合結交。
他當即笑容更盛,客客氣氣地道:“阿舉,你我今後便是同城為官的同僚了,自當守望相助。不如今日便同去城中逛逛,縱飲一番,也一同瞧瞧這上邽的城中風物,如何?”
袁成舉故作魯直,撓了撓頭憨笑道:“小弟是個粗人,不懂這些門道,一切全憑王兄做主!”“老弟,我可不是成心跟你唱反調啊!”
李有才先強調了一句,這才說道:“可這商團,是咱們兄弟幾個攥著家底兒一起搭起來的,好不容易才見著回頭錢。
,當初事成與否,誰也不知道,這本錢是咱們湊的,風險是咱們擔的,現在剛有了利頭,就有人想過來分一杯羹,世上哪有這等便宜事?”
程棟本就握著商團最少的股份,一聽這話,頓時急紅了臉。
他不懂什股權稀釋的門道,卻也本能地明白,摻和進來的人越多,自己碗的肉就越少。程棟連忙附和,嗓門都拔高了幾分:“就是這個理!
熱娜姑娘在沙漠九死一生,老夫守著牧場日夜提心吊膽,容易嗎?憑啥讓旁人坐享其成?楊城主,我知道你心寬,樂意帶著兄弟們一起發財,可這事真不能這辦!
對了,你還缺馬不?我那牧場剛調教好一對小白馬,那毛色……,可白了!”
楊燦趕緊幹咳一聲,及時打斷了他的話頭。
這老東西嘴上沒個把門的,再扯下去指不定說出什不著邊際的話。
楊燦連忙起身拱手,沉穩開口:“但凡有發財的路子,我自然樂意拉著兄弟們一起。
不過正如有才兄和程兄所言,這商團眼下確實不宜再擴大規模了。”
這話一出,李有才、程棟等一眾老股東頓時鬆了口氣,懸著的心落回了實處。
而王熙傑、陳胤傑等幾位上邽官吏,臉上卻難掩失落。
唯有角落的李淩霄,一雙渾濁卻銳利的老眼,像鷹隼般死死盯著楊燦。
自從被楊燦徹底鬥垮,他那股子被挫敗磨掉的精明,反倒全回來了。
他才不信,楊燦今日把眾人召來,隻是為了讓他們看自己如何分紅。
果然,楊燦話鋒陡然一轉,嘴角揚起一抹意味深長的笑。
“若是把這商團比作一張肉餅,它就這大,再多些人分的話,那可就誰都吃不飽了。
好在,楊某手攥著的,可不止這一張肉餅。”
話音落,楊燦笑吟吟地三擊掌。
屏風後應聲轉出兩道倩影,正是胭脂和朱砂。
兩個美少女手中各自捧著一摞麻紙,不用楊燦多吩咐,便徑直朝著列席的上邽官吏們走去,開始分發手中的紙張。
趙山河、杜平平等幾個商團老夥計見狀,眼睛倏地直了。
這陣仗,怎瞧著這般眼熟?
程棟眼巴巴看著兩個姑娘從自己身邊走過,連個眼神都沒給他,急得當場嚷嚷起來。
“哎哎哎!給我也來一張啊!”他如今在商團的股份最少,但凡有新機會,說什也不願錯過。誰料,剛剛從他身邊走過去的朱砂隻當沒聽見,看都不看他一眼。
小朱砂心早把這“壞牧主”嘀咕了一通:這個壞牧主,還想給我家老爺送小馬呢!
那去年送的兩匹小白馬,騎訓都才剛剛完成,爺都沒騎過一匹呢!
他倒好,又想著送馬討好爺了,才懶得理他!
楊燦微微一笑,說道:“這個,要看看有多餘的沒有,若是有,商團各位同仁也不妨分發下去瞧瞧。”胭脂和朱砂蹲身答應一聲,依舊繼續分發下去。
到最後隻剩下三張,胭脂手一張,給了李有才,朱砂手兩張,分別給了趙山河與倉廩管事馬三元。程棟等人哪還坐得住,當即一窩蜂湊過去,腦袋擠著腦袋翻看。
“這是天水工坊的建設規劃!”
楊燦聲音朗朗,清晰地傳遍整個廳堂:“楊某打算在上邽城天水湖畔建一處綜合性工坊。
以此工坊,熔鐵鑄器、燒製琉璃、紡織棉布,還要打造能載重千斤的新式馬車。
商盟呢,今後隻管采買販賣;工坊呢,隻管生產製造,兩者相輔相成。
這工坊利潤嘛,可不會比絲路貿易更薄,尤其重要的是,它的風險可比穿越大漠戈壁低的多。”嗯?還是原來的配方,還是一樣的套路啊!
商團老股東們瞬間反應過來,這架勢,可不就和當初楊燦拉他們入夥絲路商團時一模一樣?他們對這規劃藍圖,看的頓時更用心了。
王熙傑、陳胤傑等人沒見過這般條理分明的規劃,先耐著性子熟悉了框架,才逐字逐句細讀起來。李有才捧著規劃圖,越看眼睛越亮,圖紙上標注的“股份製”、“分紅製”,和當初商盟的章程幾乎如出一轍。
那熟悉的架構,熟悉的利益分配方式,甚至連風險共擔的條款都一字不差。
他立即抬起頭,語氣滿是按捺不住的興奮:“老弟,這天水工坊,也是按商盟一樣的規矩來?我們這些商團老股東能不能入股啊?”
“這個嘛……”
楊燦故作遲疑,麵露難色:“入股倒也不是不行,工坊初建,正缺資金和人手。你們這些老股東有經營經驗,能加入自然是好事。
不過……總不能好處都讓咱們自己占了吧?
要不這樣吧,我這個天水工坊呢,本是想帶著上邽眾兄弟一起發財的。
這股份,我還是打算分成一百份,每份作價一百貫……”
在那個年代,單建一座治鐵作坊,算上用地、工房、爐窯、水力鼓風裝置、鍛具、倉儲和守衛,約莫需要一千五百到兩千貫的本錢。
而要建一個織坊的話,大概需要一千到一千五百貫,除了和治鐵坊同樣的花銷部分,主要是購置織機、營建染坊的費用。
楊燦這個天水工坊包括的就太多了,囊括了冶鐵、紡織,甚至還有眾人視若珍寶的琉璃坊,張口報出一萬貫的總本錢,其實並不算離譜。
楊燦笑吟吟地道:“這個工坊呢,雖非閥主官營作坊,隻須納稅即可。
但我出身長房,豈可忘恩負義,少夫人那邊,我打算劃出三成股份。
我個人呢,認購兩成,其餘部分先可著今日受邀而來的各位認購。
如果還有剩餘,商團各位再予認購,如何?”
商團股東們一聽,心飛快地盤算起來:那就是剩下五千貫的股份給我們認購唄?
他們的錢已經投在商團了,雖說當初也不敢全部投入,都是留了後手的,每個人至少還留了一半家當不過,眼下商團也是要擴張的,工坊這邊其實也投不了太多。
所以,隻要上邽官吏不是搶得太厲害,應該還夠我們分一杯羹吧?
上邽眾官吏果然陷入了猶豫,商團的利潤有多豐厚,他們是有目共睹。
可這工坊攤子鋪得太大,又是民辦性質,到底能不能賺錢,他們心實在沒底。
一下子投進去幾百上千貫,未免太過冒險……
就在眾人遲疑不決時,一直被遺忘在角落、連規劃圖都沒摸著的李淩霄,忽然緩緩站了起來。“楊城主,老夫認購二十份!”
二十份,便是整整兩千貫!這可不是一筆小數目。
當初索纏枝為支持楊燦的絲路貿易,拿出的錢財尚且湊湊補補、有整有零。
那已是她嫁妝能變現的全部浮財,剩下的都是短時間變不了現的各種器物財寶。
在這個時代,一個縣城的小地主,不過坐擁數十頃田,雇工數十人,有織機一二十張,一年也就能掙百匹絹帛。
而能一次性拿出兩千多貫,且有田產百頃,織坊、當鋪各一座,家仆上百人的,就已是州郡級的望族了而李淩霄,說他要認購二十份,兩千貫,這可把他那寶貝兒子李建武嚇了一跳。
家能動的浮財全掏出來,恐怕也就勉強湊夠這個數,這要是賠了,全家喝西北風去?
可他素來怕極了老父,此刻隻能低著頭,半個字也不敢多說。
李淩霄卻仿佛沒察覺到兒子的驚慌,又補充道:
“老夫認購二十份,犬子雖不算愚鈍,卻至今未有妥當去處,也一並送入天水工坊,煩請楊城主代為調教,還望城主應允!”
PS:倒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