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是一場工作考核，卻成了崔碧瑤的個人生活展示，張建川也不知道問話怎就偏離了航道。但這樣也好，一天到晚都沉迷在各種工作事務和數據中，突然間轉換思維，聽一聽這個女孩子的生活和煩惱，突然間就變得輕鬆起來了。

    “廠還是那樣，不過聽說銷售不太好，效益沒有前兩年好了，…”

    “工資肯定是漲了，工齡漲了嘛，但哪能漲多少？津貼這些都沒漲，原來都說是要漲的，傳了很久了，但是還是沒漲，她們問了國棉一廠那邊，好像也是這樣，…”

    “績效降了，都在說可能今年會沒有績效獎金了，大家都在鬧，但車間領導都沒有一個明確說法，隻說廠政策還沒有定下來，……”

    張建川傾聽著崔碧瑤的說話，偶爾插一嘴，問一句，很難得這樣兩人的獨處，而且是以這種輕鬆自在地方式，很舒服。

    “劉翠春節就要結婚了，算是給我發請帖了，對象是機修車間的，……，房子，房子就隻能去申請單身宿舍邊的單間了，但要排隊，…”

    “焦霞太傻了，……，沒辦法，隻能去做了人流，車間給了她幾天假，我看她恢複還挺好，她體質好，……”

    “那個男人太可惡了，有老婆，沒離婚，騙焦霞說會離婚，但天知道什時候能離，或者他根本就不會離，比焦霞大十五歲，有兩個孩子，也不知道焦霞圖他什，又沒錢，長得有一副老絲瓜的樣子，就是嘴巴太能哄人了，買個一個金戒指，結果是鍍金的，…”

    “秦萍更慘，去年結的婚，找的就是劉元生，你知道吧，保衛處長的兒子，喝了酒就發瘋，打她，昨天看到秦萍，我都沒認出來，臉都是腫的，在鬧離婚，…”

    “原來秦萍長得多漂亮，要臉蛋有臉蛋，身材有身材，去年春節後結的婚，結果就沒糟蹋成這樣，他們結婚之前就流了一次產，結婚後今年四月份又被那個劉元生打流產了,”

    張建川愕然。

    劉元生他當然認識，褚文東的表弟還是表兄，可能兩人年齡差不多，比自己大兩歲，二十五六吧。保衛處長劉永祥的大兒子，長得牛高馬大，打籃球挺厲害，但他覺得這人性格挺慫啊，咋還能打老婆？“過得最好的大概就是李梅吧，找了815廠一個工人，對她挺好，兩口子都打算要孩子了，不過唯一惱火的就是沒房子，815廠離紡織廠有七八地，男的在那邊分了一個單間，還算不錯，可如果要孩子的話，她老人婆要來照顧，就沒辦法住了，所以現在也在糾結，…”

    “而且現在每天李梅都要騎自行車回去，上夜班中班就得要男的接送，否則就怕出事，有一次她男人生病幾天沒來接，就有人想要攔李梅，差點兒把李梅糟蹋了，幸虧李梅打球身體好力氣大，掙脫了…”看著崔碧瑤說得熱火朝天，張建川就這靜靜地傾聽：“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各有各的好，各有各的難，你說了人家這多，你呢？”

    “我？”崔碧瑤眉宇間掠過一絲迷茫，“我有時候覺得挺好，在公司，這些行政事務慢慢都上手了，熟悉了，和簡總說了我自己的想法之後，簡總也就沒有再催我了，工資比起廠翻了一倍多，還有獎金，不知道年終能拿到多少，這就要看你這個當老板的了，但是肯定比廠強得多了…”

    “你家怎看呢？”張建川知道私營企業最大的問題就是不穩定性和社會地位問題。

    你今年紅火，明年生意就黃了，後年就關門倒閉了，這種事情太正常。

    而國營企業就不存在這個問題，像漢州紡織廠幾千號工人，再不景氣，你能說關門就關門，說倒閉就倒閉嗎？政府能不管嗎？

    “家當時是不同意，但是他們也知道我上三班倒太辛苦，尤其是李梅出了那事兒之後他們也怕，他們覺得在廠找對象很難，在812、815這些廠找，上班就是個難事兒，萬一有事兒耽擱，晚上怎辦？還有以後帶了孩子怎辦？”

    崔碧瑤眨了眨眼，“而且我是先斬後奏，他們也沒辦法，隻能認了，這久了，他們也知道我們公司的情況了，也就慢慢接受了，何況我的收入都比我哥還高了，而且又在市區，他們也就覺得還可以，但就怕公司不長久，…”

    張建川鄭重其事地點點頭：“我會盡全力做到這一點，我也相信我可以做到這一點，基業長青，這是我的目標。”

    見張建川說得這樣嚴肅，崔碧瑤笑了：“這是我爸我媽他們的擔心，我覺得也很正常，”

    “那你覺得公司能做到嗎？說實話。”張建川看著對方道。

    “說實話嗎？嗯，不知道。”崔碧瑤搖頭，“公司創立才一年啊，看公司營業數據，的確令人激賞，歎為觀止，但是都知道市場經濟的不確定性，幾年前市場上根本就沒有方便麵這個東西，那十年後大家還喜歡不喜歡吃呢？有沒有其他取代方便麵的東西呢？如果有，公司還能不能像現在一樣獨占鼇頭呢？”“就像龍華食品廠一樣，它也是生產方便麵的，但就是要死不活，而且我可以肯定現在它幫我們代工，一旦我們不要它代工了，它再倒回去生產他們原來的方便麵，根本就不會有人買了，也許它就隻能這樣一輩子替我們代工下去，但是當我們的生產線逐漸滿足自己需要時，他們怎辦…”

    張建川這才看到眼前這個女孩子還是考慮得挺多的，還以為和覃燕珊比她不求上進，但隻是生活態度的不一樣，並不代表人家就沒有思想了。

    挺好，如果每個人的生活態度和生活軌跡以及前進路徑都一樣，哪還有什意義？個體不同的追求目標，才有更豐富多姿的世界。

    張建川默默點頭：“會找到最合適的處理方式的。”

    崔碧瑤突然笑了，“其實看到你每天的工作，既覺得你好能耐本事，好努力拚搏，但是有時候又覺得太辛苦太無趣，不斷的出差，不是在飛機火車上，就是在開會研究和學習中，燕珊就和你差不多，你們或許就是同類人吧，…”

    “我在你心目中就是這樣的嗎？”張建川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臉，再反思一下這久來的種種，好像還真的是如此。

    原來在廠時，還能和唐棠去看電影，去圖書館看書，偶爾還能去雲鼎石城和五龍溪這樣的地方去旅遊和單琳還能偶爾吃頓飯，但現在呢？

    好像都沒有了，也許就除了到莊紅杏或者許初蕊那去歡好一宿能得到快樂和放鬆，其他再沒有更豐富或者更有意義的生活了。

    甚至連莊紅杏現在心思都在雞場上，一門心思不想辜負自己的期望。

    自己現在似乎都失去了談戀愛的興致和樂趣了嗎？

    得到一些，就必須要失去一些嗎？

    不，張建川覺得不該是這樣。

    人生，或者生活，不該是如此才對。

    “難道你不是嗎？”崔碧瑤笑了起來，語氣也變得有些玩味，“原來你說你要追求我和燕珊，我還竊喜，但這久了，我漸漸明白了，我們從來就不是一路人，如同兩道不同的線，偶爾交集，但注定會錯開各行，如果因此就想要去奢望什，那可能就會遍體鱗傷，我覺得燕珊好像也看明白了，但是卻又有些不願意認命，……”

    照理說這該是人間清醒了，但是張建川同樣能從對方話語聽出些許不肯認命的味道，說覃燕珊不肯認命，自己呢？

    見張建川似乎是在思考，崔碧瑤又笑了：“是不是覺得我也有點兒虛偽，說燕珊，自己還不是一樣？嗯，這種感覺怎說呢，就像是買福利獎券一樣，知道有可能中大獎，但是百分之九十九都是白花錢，但是就是心有不甘，想要去搏一把，…”

    對這個話題，張建川沒法回答，涉及到自己，怎說？

    勸對方不要徒勞，那自己偶爾還要下意識地去撩別人，那怎解釋？

    見張建川定定地看著自己，崔碧瑤一時間心慌了起來，站起身，用呢子大衣遮住自己的身體，瞪了張建川一眼，“好了，我走了。”

    看著對方慌慌忙忙地離開，張建川突然覺得這樣的生活其實也不錯，偶爾來這一下子調劑，挺好。人生不就是要時不時來點兒意外，這樣才有意思。

    崔碧瑤走了，但沒帶走她的口杯，也就是這個泡好了菊花枸杞和冰糖的茶，張建川端起來，抿了一口，清甜可口，還有菊花和枸杞味兒。

    拿起丟在茶幾上的資料，張建川沉下心來，慢慢查看。

    產能已經開始提起來了，廣州那邊第一條生產線上個月就開始試運行，從一班製到三班製，用了一個月，上個星期開始實現了三班製運轉。

    上海生產基地的第一條生產線則是這個星期完成了安裝調試，鄭永才連這邊培訓都暫時放下了，去上海坐鎮。

    天津那邊呂雲升走不掉，因為第二條生產線這個時候正在緊鑼密鼓地安裝調試，預計也是下個星期就要試產。

    天津目前就有了兩條生產線，到下個月日產將達到27萬包，上海則能迅速提升到日產15萬包，加上廣州的15萬包，武漢的生產基地要等到2月份才能投產。

    如果再加上漢州這邊的三條生產線，1992年1月產能就能達到日產96萬包，這個產能已經超越了華豐，成為國內方便麵當之無愧的龍頭老大。

    如果時間再往後推一個月，武漢基地投產，產能還能再加15萬包，達到日產111萬包，其中碗麵占據了百分之七十左右，袋麵占到百分之三十而再往後，增加的產能就主要往袋麵上加了。

    張建川回想起在全市重點企業座談會上自己的設想，1991年實現銷售收入5000萬，1992年實現2個億，現在看來似乎還是太保守了。

    按照這個架勢，1992年的銷售收入完全是可以奔著5個億而去了，隻不過這個銷售收入隻能說算是益豐集團的，但從產值來算，漢州益豐的產值預計隻能達到1.5億。

    張建川又翻了翻財務上的報表數據，預收款的數量仍然驚人，哪怕按照目前公司確定的政策，提前三個月訂貨，全額預付款，但是來自各地的反饋依然相當熱烈。

    單單是華北（含東北）片區，京津冀蒙晉魯和東北三省，三個月訂貨已經達到了八百六十萬箱，預付款打入公司賬戶就達到了一億一千多萬。

    華東片區三月訂貨達到了七百八十萬箱，預付款達到了一點零二億，華南片區訂貨也有四百三十萬箱，預付款達到了六千多萬。

    華中三省（鄂湘豫三省）訂貨二百二十萬箱，預付款二千六百多萬，西南片（含西北）訂貨達到了三百九十萬箱，預付款也達到了五千一百萬元。

    哪怕是張建川心理早就有這個準備，但是當接踵而至的訂單不斷攀升，預付款不斷暴漲時，他還是下意識地有點兒覺得頭發暈。

    好在這不是一天兩天積累下來的，從12月開始，這類訂單就不斷地傳真到了公司，從各地市場部傳真回來的訂單和合同讓公司行政部的人每天都需要加班加點審查，而行政部和法務部的分開也是迫在眉睫。不僅僅是現金流的暴漲，使得益豐迅速成為漢州工行當下最重要的客戶之一，甚至可以說沒有之一，蓋因這種勢頭實在太猛，讓人歎為觀止，其他如152這些大廠，他們的財務往來基本固定，像益豐這樣在短短一年多時間表現如此驚人的，可以說空前絕後。

    當然這隻是財務回款，開支同樣巨大，原材料采購、工資、土地款、基建、生產線采買，又如同流水一樣迅速出去，財務上的壓力也已經開始顯現，連趙美英自己都主動來找到張建川，目前她已經無法勝任這龐大的財務流量，希望張建川盡早物色合適的財務總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