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爺死了?”
起初這些信徒都以為是自己出現了幻覺,可很快他們便發現,似乎所有人都聽到了同一個聲音。對於這些沒上道的普通信徒而言,這樣的手段無異於就是神跡顯靈。
而且那留下聲音的人,赫然是在他們心中地位尊崇的巴睿,巴師公。
“老爺死了!”
疑惑,震驚,絕望.
一場準備許久的登神慶典才剛剛開始,便已經宣告徹底結束。
一時間,整個九鯉縣中到處都是嚎哭聲,隨處可見泣不成聲,癱倒在地的信徒。
最先反應過來的是已經穿上黑袍的正式教眾們,他們忽然出現在街頭巷尾,柔聲勸導信徒們聽從巴師公遺命,戴孝返鄉,等候新神登位。
這種說辭和做法完全違背了《鯉躍九章》中的儀軌規定。
但是在這種情況下,大部分普通信徒已經喪失了判斷能力,在這些出自營將府或者官首衙門的教眾的引導下,紛紛朝著城外離開。
不少本就住在縣城的信徒也乖乖回家,關門閉戶,拆下自家門口的紅綢和鮮花,換上白衣和孝布,跪倒在家中供奉的神像腳下,叩首祈禱。
隻有少部分不願意接受現實的狂信徒,選擇前往縣廟,要找宣告這條消息的巴睿問個明白。九鯉老爺可是神祇,神祇怎會死?
荒謬絕倫!
麵對這些根本聽不進任何勸解的信徒,原本柔聲和氣的黑袍教眾們果斷換上了冷酷的麵容,開始動用武力強行驅趕。
一場普通信徒和正式教眾之間的衝突,由此爆發。
籠罩全城的哀切氛圍之中,漸漸摻雜進了怒吼和慘叫。
“巴睿當真無愧“師公’之名!”
衝萍堂中,杜煜麵帶感慨。
一旁的劉餘安聞言也跟著點頭,對此表示讚同。
他們都曾經懷疑過巴睿的用意,甚至揣測過巴睿可能才是這一切的幕後主使。
他欺瞞何九鱗,暗中鼓動王興祠和葉文龍,等到雙方兩敗俱傷,再坐擁漁翁之利,順利登上神位,成為新的“九鯉老爺’。
一切看起來是如此的合情合理。
畢竟在九鯉派全員皆惡的環境之中,誰也不敢相信當真還有一善獨存。
或許巴睿自己也正是清楚的明白了這一點,所以他才會選擇用死亡來證明了自己的清白,同時親手點燃了這場能夠焚盡九鯉派所有濁惡的烈火。
“老杜。”
劉餘安率先回神,說出了自己剛剛動用自己人脈得來的情報。
“現在營將府和官首衙門都派出了大量人手,分布全城,疏導從各地距離而來的信徒。但是其中的精銳好手依舊還是留守在各自的大本營,按兵不動。”
劉餘安納悶道:“老杜你說這兩邊到底是什意思?”
杜煜並沒有著急說出自己的判斷,而是低頭看著桌上鋪展開的縣城地圖。
沉吟片刻後,杜煜眼中忽然有寒光一閃,斬釘截鐵道:“他們還在等!”
“等?”劉餘安不解:“都到這一步了,還等什?”
“等何九鱗先動!”
杜煜沉聲道:“巴睿作為九鯉派“神網’的主持之人,現在他主動炸了“神網’,讓所有人,包括我們全都沉入了水下,誰都無法確定對方的確切位置,王興祠和葉文龍也是一樣。”
“他們現在隻能確定一點,那就是何九鱗就在縣城之中。可如果在這時候貿然派人搜查全城,先不說這做很容易刺激到精神正是敏感的普通信徒,而且一旦營將府和官首衙門的人起了衝突,那死的人多了,可就白白便宜了何九鱗。”
劉餘安若有所思:“所以老杜你的意思是,他們在等這場騷亂結束?先清場,再殺人?”
“對!”
“那何九鱗要是趁此機會逃了怎辦?”
劉餘安眉頭緊皺:“現在九鯉派內部已經徹底撕破了臉皮,如果王興祠和葉文龍這時候放虎歸山,那豈不是白白浪費了這大好的機會?”
“何九鱗這頭辭路病虎,沒有可歸的山林了。”
杜煜平靜道:“巴睿死前留下的那句話,已經把他徹底逼入了絕境。”
“老爺已死,神位空懸。速離縣域,戴孝返鄉。”
杜煜和劉餘安雖然不是九鯉派的信徒,但是現如今這句話可以說是人盡皆知,輕而易舉就能打聽的到。“巴睿用他一生恪守教典儀軌所積攢下的人心和威望,換了這句彌天大謊,九鯉派上下幾乎都深信不疑杜煜說道:“如果何九鱗選擇不露麵,那他在所有九鯉派信徒的心中可就真的死了。等到王興祠他們平息現在的些許騷亂,那何九鱗將徹底失去破開“封鎮’的可能,到時候就算太平教願意放過他,閩教內部也不可能答應。”
“所以何九鱗要是不想坐以待斃,他就隻能站出來,而且是站在所有人麵前,證明自己這位創派神祇還沒有死,一切都是巴睿的謊言。唯有這樣,他才能穩住剩下的信徒,重新掀起九鯉縣城的混亂,為血祭破鎮創造條件。”
杜煜眼中精光熠熠:“這場動蕩才剛剛開始,接下來何九鱗必定出手,所以我們也不能著急。”劉餘安恍然大悟,忍不住驚訝問道:“老杜你是怎看懂這些的?”
“等你被人多搶幾次以後,你一樣也能明白他們的心思。”杜煜淡淡回了一句。
俗話說,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
但最能讓人醒悟的辦法,還是被坑。
久病成良醫,不隻能救人,更能救己。
杜煜吩咐劉餘安繼續注意縣城內的動向,而他自己則拿出了一部電話機,將其撥通。
“羅經理,是我,杜煜。九鯉縣發生的事情,想必你應該都聽說了吧?”
杜煜單手托著電話機,緩步走到窗戶邊,抬頭眺望著空中那輪皎潔的明月。
“我沒什意思,就是想跟你確定確定紅花會的懸賞單子都接下來沒有?要是我們殺了人卻拿不到花紅,那這筆損失可就得由你來承擔了。”
身為紅花會內坐鎮一方的“青竹杖’,羅三途何曾被接單的殺手這樣對待過?
沉默片刻之後,羅三途十分憋屈的兩個字:“放心,現在所有關於九鯉派的懸賞,全都在你們手中。”“那就好。”杜煜滿意一笑:“我杜煜是個講究禮尚往來的人,羅經理你最近幫了我們不少忙,所以我現在也給你一個賺錢的機會,要不要?”
羅三途冷冷道:“我能說不要嗎?”
“不能。”
杜煜直接了當說出了自己的要求:“派人盯好麻鴻,千萬不能讓他離開九鯉教區。如果人丟了,你知道會是什後果。”
羅三途沒有答應,也沒有拒絕,隻是問道:“還有沒有其他的事情?”
“沒了。祝我們財源廣進,合作愉快..”
杜煜話音未完,羅三途便掛斷了通話。
對於羅三途的憤怒,杜煜毫不在意。
相反,他十分享受這種拿捏別人的感覺。
“一根“青竹杖’還想坑我們?不把你徹底榨幹,老子就不是“’字弟子!”
杜煜心頭冷笑一句。
就在這時,同樣在房中另一邊打電話的劉餘安突然從座位上躥了起來,臉上神色興奮。
“老杜,跟你預料的一樣,何九鱗站出來了!”
劉餘安從同屬鮫珠鎮的同僚口中得知,九鯉老爺在縣廟內當眾顯露了神祇真身,接受信徒的朝拜,並且宣布一切都是“營將’王興祠和“官首’葉文龍的陰謀。是他們二人背叛教派,殺死了“師公’巴睿,偽造了神祇死亡的消息。
何九鱗號召所有九鯉信徒前往縣廟朝拜,當麵承接神意,為九鯉派鏟除叛逆。
“何九鱗這下站出來,可就再也退不回去了。”
杜煜冷冷一笑,接著問道:“王興祠和葉文龍是什反應?”
“營將府宣稱是真正的九鯉老爺已經死了,巴師公已經用自己的性命驗明了真偽。現在出現的這尊隻是當年沒有徹底死透,如今卷土重來,竊占了九鯉神位的邪神“晏公’!”
劉餘安說道:“葉文龍那邊也跟的很快,宣布閩教的上神保生大帝已經知曉了有邪神禍亂九鯉教區,特下神諭派出另一尊神祗清水祖師前來鎮壓,撥亂反正,拯救蒼生。”
劉餘安說到此處,話音突然一頓,臉上的表情變得有些古怪。
“而且官首衙門還說,這些年來,九鯉派所有信徒積攢的“神眷’都被這尊邪神給竊走了。信徒如果想追回損失,唯有堅定信仰,驅逐邪神,方能重得“神眷’。”
杜煜聞言點頭道:“這個葉文龍倒比王興祠要聰明,知道什才是最能吸引信徒們關注的重點。”“是啊。”
作為執掌一村的布道公,劉餘安對此深有同感。
神祇的死亡,或許隻會讓普通信徒感覺悲傷。
但如果自己辛辛苦苦積攢的“神眷’被盜,那可就會激起眾怒了。
葉文龍這一手,等於是把這些普通信徒心中的「怒’給勾了出來。
“我還有一點不明白,老杜你說,這三方說的這些話,騙一騙普通信徒還有可能,那些上了道的正式教眾難道也這單純?真相信九鯉老爺已經死了?”
在九鯉派內部,最能打的必然是營將府的護道人,其次則是官首衙門的收俸官。
同時,這些上了道的正式教眾,才是何九鱗在意的“鎮物’。
如果拉攏不了這些人,何九鱗依舊難以占據優勢。
可現在他親自顯了靈,卻好像還是沒能動搖王興祠和葉文龍的地位,並沒有多少正式教眾易旗倒戈。“一邊是十幾年,甚至幾十年沒有出現過的神祇。一邊是自己朝夕相處,給自己氣數拿,給自己命途走的頂頭神官。在這種真假難辨,卻隨時有可能身死道消的危機時刻,換做是你,你怎選?”杜煜一句話便將劉餘安問的沉默。
“如果是我,我會跟著自己最信任的人走。”
杜煜緩緩道:“如果輸了,那自然不用說。可要是贏了,那神官為什就不是神祇?”
輸了是造反,贏了便是平叛。
劉餘安將自己代入其中,便感覺呼吸沉重,渾身發寒。
神道的“邪’令人毛骨悚然,但是人道的“賊’也令他大開眼界。
這看來,自己地道的“招兵買馬’,跟這兩道比起來,簡直就是個笑話。
“既然大家都出招了,那咱們也該動一動了。”
杜煜衝著劉餘安微微一笑。
劉餘安脫口問道:“怎動?”
“當然是哪的錢多,我們就動哪了!”
杜煜轉身走回桌邊,伸手指向一處位於官首衙門和縣廟中間的建築。
“這就是九鯉派存放登神綱的禮庫。”
劉餘安聞言震驚:“你怎知道禮庫在哪?”
“我不知道,但是羅三途知道。這王八蛋誘拐老沈對葉文龍下手的時候,我就感覺有些不太對勁。稍稍威脅了幾句,羅三途就自己老實交代了出來。”
看著麵前麵帶笑意的男人,劉餘安心頭忽然感覺一寒。
自己在正東道臥底這長時間,不說城府有多深,眼光有多毒辣,至少像蒲泰那種人的心思,自己一眼便能看穿。
但是在杜煜的麵前,劉餘安卻感覺自己稚嫩的像一頭剛下山的小黃皮子。
連何九鱗、王興祠、葉文龍這種人物都在對方眼無所遁形。
難不成被坑多了,真就能長出這多的心眼子?
“羅三途背後應該還有人藏著,要不然他一根「青竹杖’還沒這大的胃口。”
杜煜自語一句,隨後搖頭道:“不過已經不重要了,既然沒膽子親自下場,就隻能靠邊站,看別人的臉色撈一點剩飯。”
劉餘安抿了抿幹燥的嘴唇:“那沈爺呢?”
“他有自己的事情做。”
“所以”
劉餘安一臉不可置信:“就我和你?一個地道八位的【紅堂弟馬】和一個人道八位的【業師】,去搶登神綱?”
“就我和你。”
杜煜十分堅定道:“不過你也不用擔心,有時候賺錢用不著自己其中動手。”
“我們倆人雖然拳頭不夠硬,但是有膽子,還有最重要的.”
杜煜抬手戳指自己的太陽穴:“腦子。”
劉餘安似懂非懂,腦海卻驀然跳出來一個念頭。
如果沈戎是拳,杜煜是腦。
那自己是什?
膽?
我他媽哪兒來那大的膽?!
沒等他想明白杜煜為什這看得起自己,對方已經轉身出門,昂首闊步。
那姿態架勢不像是去搶,更像是去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