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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隅中時分。

    蕭弈走出直門,遠遠看到細猴、呂醜鬼鬼祟祟擠在角落說話,邁步過去。

    這兩人說得認真,竟沒發現他。

    “鐵牙說見著將軍到宮門巡視了,也許真值守了一夜。”

    “看來,鐵牙也知道了,給將軍打掩護呢。”

    “他嘴嚴嗎?”

    “不如擔心皇後身邊人說出去。”

    “你我二人可得保密。”細猴道:“你太不小心了,我一見你把鳳冠往將軍值房放,就知你知道這事…

    “蕭將軍!”

    忽聽一聲喊,細猴、呂醜一回頭,見了蕭弈,不由駭然。

    王彥匆匆趕來,道:“皇後請你過去。”

    蕭弈卻是一夜未睡,困得厲害,並不理會,先忙完公務,派人把傳位詔書送去給王峻,回到值房,倒頭就睡。

    醒來已是午後,王彥還在門外。

    “你在此做甚?”

    “老奴沒甚差遣,在此恭候將軍吩咐。”

    “帶我去趟太平宮吧……”

    作為皇家尼寺,太平宮的規製還算過得去,隻與宮城隔著一片湖,朱牆高聳,前殿是兩間佛堂,隱隱傳來尼眾的念經聲。

    蕭弈沒有進去,徑直到了後方供給兩宮的住處,隻見雖遠不如宮殿,但規整素淨。

    看了一圈,他囑咐道:“再添地毯、妝台,把窗柩修一修,庭院,移兩株梅樹。”

    “是,將軍有心了,皇後那兒是否看看?”

    蕭弈沒有厚此薄彼,到了隔著院牆的皇後居所,道:“再置一麵銅鏡、衣櫃,莫讓人覺得明公虧待前朝後眷。”

    熟悉了環境,他親自安排了守衛,挑選了禁軍左廂第三指揮孫忠,看中的就是孫忠無能,方便他往後設法送李寒梅離開。

    此事,隻是出於他想要這般做,與昨夜無關。

    一天就這樣過去,回玄武門已是傍晚,蕭弈洗漱一番,猶豫片刻,並未去見李寒梅,回了值房,早早歇下。

    他心想,彼此身份懸殊,往後其實頗難常伴。何況,以他前世習慣,一夜互相取悅,各自散去,本為常事。

    卻有一件小事,讓他有些憐憫李寒梅,是夜,夢中又回想起這樁小事。

    懸崖下的梅枝養到正鮮豔,他才要摘,卻被她捉住了手。

    “別。”

    “嗯?”

    “我不喜歡那樣。”

    他遂停下動作。

    她卻貼上來,問道:“你不急色,是不喜歡?”

    “這種事,總得兩人都舒服。”

    “這種事也能舒服?”

    “水到渠成,自然能。”

    蕭弈遂知,她少女時就被搶去,哪怕母儀天下,在某些事上卻隻有簡單粗暴、恐懼陰影。

    他卻懂何為歡愉。

    於是,梅花開得更盛,美得揮之不去。

    一夜旖夢。

    醒來後,蕭弈拿雪搓了臉,如往常般校場點兵、操練,在大冷天出了一身汗,直到有信使來,讓他到開封府議事。

    到開封府大堂,王樸已風塵仆仆地回來,高聲宣布,道:“明公已抵達開封城外的皋門村!”“今日便能入城?”

    “不,這幾日明公就在皋門村監國,元月初一,入城即位!”

    “真的?!”

    包括王峻,堂上眾人都激動不已。

    王樸亦按捺不住昂揚之意,問道:“諸位可知國號為何?”

    “是甚?”

    蕭弈心想,是“周”啊,沒有懸念之事,他興致寥寥。

    “好!周文、武二王以仁政定天下,八百年基業垂範,“周’帶聖德之兆!”

    王峻擺出了掌管一切的架勢,安排不停,要把文官們都帶到皋門村,表示郭威隻要在皋門村待一日,天下中樞就在皋門村,之後又著手即位事宜。

    蕭弈沒有分到任何差事,唯一的任務就是盡快把兩宮遷到太平宮。

    至此,連開封城都顯得空曠下來。

    得了理由,蕭弈這才再次進宮…

    “哼,你現在才來見我。”

    才見麵,安元貞就把手的衣裳丟過來,沒砸中他,反而香風撲鼻。

    她倒不是真的發惱,很快眼中就泛起了笑意,招招手,道:“你近前來,我問你,等郭雀兒即位,我莫非就是太後了?”

    “封令尊為“南陽王’之事已定,過陣子,等無人在意了,該會送你回襄州。”

    “你送我去嗎?”

    “應該不是。”

    “哼,我又不認得旁人,你們已經把禁軍全換了。”

    “放心,必能保皇後安全。”

    “那我搬到了太平宮,能去開封街市逛嗎?”

    “明日一早,我護送皇後去太平宮,便不歸我管了。末將告退。”

    “誰允你走了?這種時候,我又無聊又害怕,你作為內殿直,該保護我,不是嗎?”

    “末將不便久留宮中,這樣吧,讓王彥留下,聽皇後吩咐……”

    把王彥留在坤寧殿,蕭弈終於去了西宮。

    庭前,臘梅依舊盛放。殿中,幾個宮人正在收拾,那個漂亮的尚儀女官也在。

    李寒梅端坐著,見他來了,吩咐道:“你們先出去,阿婉,你看著。”

    那尚儀女官往這邊看了一眼,離開,帶上殿門。

    李寒梅淡淡道:“蕭將軍今日不披甲來,就不怕我設伏殺你嗎?”

    “甘願受死。”

    “你好大膽子,當朝太後也敢得罪。”

    蕭弈見她雖然還端架子,其實耳根已經紅了,遂褪去靴子,踩著地毯上前,坐下。

    “不知末將如何得罪了太後?”

    “你昨日竟敢不來見駕。”

    一句話,人已入懷。

    鼻尖又縈繞著一股淡淡的梅花香味。

    先嚐了兩塊梅花膏,其中似添了酒,嚐得有了幾分醉意。

    好一會,李寒梅喘了口氣,抬眸凝視著蕭弈,眼中深情似要化了嚴冬。

    “昨兒,等你一整日,可我又想,我與那些小丫頭不同。主社稷的婦人,豈會纏著你?你大可放心,一夕歡好,若你不願再見我,斷無牽扯。”

    “好。”

    蕭弈故意應下。

    李寒梅倒真是不嬌氣,問道:“今日安排妥了?”

    “妥了。”

    “我也安排妥當,你待一整晚好嗎?”

    “好。”

    “去屏風後麵。”

    內殿裝飾典雅,隻是行李已被收拾好,臨時有些雜亂。

    軟榻上鋪著素色絨毯,邊角繡著幾枝半開的梅蕊。

    蕭弈將她放在榻上,褪去她的綢麵軟底鞋,隻這一個動作,李寒梅眼中便水霧朦朧。

    “天太亮了。”

    “那,聊聊天,等到晚上?”

    “上來。”

    蕭弈許久沒有躺過這舒適的床。

    相比起來,昨天的龍椅確實太硬了。

    “舒服嗎?”

    “暖和柔軟。”

    “別看,昨夜身上磕青好幾塊……你笑什?”

    “笑你平時端著架子,私下像個小孩。”

    “沒大沒小。”

    “誰大誰小?”

    “不許說。”

    “末將遵命。”

    “蕭弈。”

    “嗯?”

    “過來。”

    “不是要等天黑?”

    “才不管。”

    冬日斜陽透過紙窗,光線漸暗。

    蕭弈看到香爐中的煙氣細若遊絲,梅花香氣濃濃裹著他。

    待月華照來,屏風上,梅枝繡得清透,無風自動,幾乎晃了整夜,似要將花瓣都抖落。

    墮馬髻不停搖曳,如瀑布,灑落。

    前夜醉中曾見梅花盛放,今夜又醉。

    夢到墜入雲端,初覺柔和,其後有一匹烈馬幾次想掀翻他,他順著烈馬的節奏,壓浪,打浪,用體力與技巧與之飛馳過茫茫雪原,酣暢淋漓,直到烈馬再也跑不動了,蹭著他,表示順服與親昵。最後夢到闖入一片梅林,梅花如雨落,溫柔包圍。

    雪簌簌,落了一夜。

    不知多久,蕭弈感到臉頰被親了一下,懷中的嬌軟人兒離開,下榻時發出輕哼。

    他被吵醒,貪睡地抱過被子,又躺了一會兒,想到今日還得護駕去太平宮,起身。

    轉過屏風,見李寒梅坐在案幾邊,自勘了一杯酒,喝下。

    “好渴,給我也喝一杯。”

    “喝完了。”

    蕭弈困意未消,過去坐下,李寒梅抱著他的頭,沒親他,隻是溫柔地撫著他的背。

    “今日就要去太平宮了吧?”

    “放心,我已有安排,過陣子便接你出來。”

    “為我畫眉好嗎?”

    “好。”

    蕭弈其實不會畫眉。

    可他隻是拿起眉筆輕掃兩下,李寒梅看著銅鏡中他的眼睛,便流露出了心滿意足的笑容。

    “很久以前,我便想過這情形,如意郎君為我對鏡畫眉,本以為此生都不會實現了。”

    “我手生,畫得不好,好在你眉毛長得漂亮。”

    “真會說話啊,怎有你這般男兒?心誌不凡,俊朗,能幹,溫柔……可惜,我早生了二十年。”幾顆淚水忽從李寒梅眼中掉下來。

    蕭弈驚訝。

    他從不覺得她是如此柔軟的女子。

    “怎不開心?”

    “沒有,是太開心了,我很滿足,真的。”

    李寒梅握著蕭弈的手,擦開了臉上的淚水。

    她看著他,展出笑顏,眼中盡是溫柔。

    “讓如意郎君為我抹淚,也是我一直想要的……好了,該去太平宮了。”

    “好。”

    麵對莫名傷感的李寒梅,蕭弈感到很奇怪,隻好盡可能地體貼對她。

    走出殿門前,他親手為她披上狐皮大氅。

    蕭弈道:“我去找把傘來。”

    “不。”

    李寒梅拉住他,道:“離開之前,一刻都不分開,好嗎?”

    “往後時日還長。”

    “就不。”

    “好吧,我們走。”

    出殿,李寒梅依舊緊緊拉著他的手。

    蕭弈望向前方重重門闈,心知穿過庭院必須鬆手了。

    李寒梅卻在庭中停了下來,喃喃道:“離開此處,你我便要裝作是君臣,是敵人了。”

    “隻是一時。”

    “一時也不要。”

    “他們在等著。”

    “就讓他們等。”

    蕭弈愈發察覺到不對。

    下一刻,李寒梅軟軟倚倒在他懷。

    “你怎了?”

    “就在這庭中坐一會,再看看我栽的臘梅。”

    “好。”

    蕭弈摟著李寒梅,坐在冰冷的雪地。

    任雪花灑落,任遠處的宮闈外還有人在等著。

    “若是十年後,我還這般與你撒嬌,你定很討厭我吧?”

    “那得到時才知。”

    “我不想等,等不起,好恨,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

    “你怎了?”

    “我是不是很不適合念詩?我從小就想與如意郎君對詩呢,都當過太後了,還與你作此小兒女之態,可笑吧?”

    “不會,等離開了太平宮,我陪你賦詩。”

    “你會賦詩?能送我一首嗎?”

    “過幾天。”

    “不,就現在,就要。”

    “好。”

    蕭弈一時記不起名篇,拭去不停落在李寒梅額頭上的雪花,一句不是詩的台詞浮上心間。

    “今朝若是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頭……暫時隻有半句,明日我補給你。”

    “我很喜歡,真的特別特別喜歡。”

    “你若喜歡,我還會很多詩,慢慢念給你。”

    “不要,我不貪,寧缺毋濫,我隻要這半句至情至性,不要詩三百。”

    說著,李寒梅臉上浮出笑意,低聲道:“你知道嗎?我原本好恨,恨我一生錯付,二十年歲月皆成空。可我明白了,寧要一夕刻骨銘心,不要半生碌碌。”

    “那杯酒有問題?”蕭弈起身,想要去檢查那壺酒。

    李寒梅握緊了他的手,安詳地貼著他的胸膛,低聲道:“遇到你,我真的好滿足。我不想置你於險地,更不想你往後嫌棄我,就記住我最美的樣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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