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民生署,天色已染成一片昏黃。
臨近冬天,白晝漸短,才剛過五點,太陽就已沉到地平線邊緣,隻剩半邊餘暉勉強照亮天空。回社區前,程野繞了個彎往檢查站走去,打算再“白嫖”些蔬菜。
當然不止是是他有些嘴饞,也是想借機檢驗下周寬的手藝,看看這小子有提前開店的野心,手上功夫到底過不過硬。
“程檢查官,我雖然沒單獨開過店,但說到做菜的手藝,您盡管放心!”
周寬亦步亦趨的跟在程野身後,拍著胸脯保證,“我在海省的海龍庇護城,跟著師傅學了快十年。外人都以為是我師傅手藝好,其實從第三年開始,店很多招牌菜都是我掌勺做的。”
他越說越起興:“像是幾道家常菜,海省最多人吃的糖醋魚,客人來了都要吃到舔盤子..嗯,尤其是我做的拉麵,那才是一絕!庇護城不少大人,都會帶著家人隔三差五來吃,一吃就是三五碗,直到撐得肚皮溜圓才肯走。”
聽周寬細數那些五花八門的菜品,程野也忍不住舔了舔嘴角。
民以食為天。
自從嚐過幾頓有滋有味的飯菜,被營養漿壓抑的食欲,終究是再也難以按捺,時不時就想要燒一道菜給嘴巴添點味道。
隻是如今食材稀缺,江川送來的那點蔬菜,就算省著吃,也撐不過一周。
要想真正實現三餐有菜,至少得等到明年秋天,種植產業鋪開之後。
“那你怎跑到幸福城來了?”程野問道。
“是海龍庇護城搬遷了。”周寬抽了抽鼻子,語氣沉了下來,“海省這幾年的氣候越來越恐怖,台風一個接一個,一吹就是半個月,什也幹不了。不少大型庇護城都陸續選擇搬遷,去更加安全的地方,海龍庇護城是今年年初決定的,目的地是廣省。”
“哦?那你怎沒跟著師傅,隨海龍庇護城一起去廣省?”
程野挑了挑眉,明知故問,試探著周寬的性格。
大型庇護城動輒二三十萬人口,自然不可能一次性全員遷徙。
根據這些天查閱的資料,這類搬遷大多遵循固定流程,先在目的地(比如廣省)建好基礎框架,再分批次轉移核心成員。
等庇護城正式對外公布搬遷消息時,核心力量其實早就抵達新址紮根了。
至於普通居民,願意跟著遷徙也行,自行離開另尋出路也可。
畢竟數十萬人的大規模遷徙,必然會引來大量感染源尾隨襲擊,風險極大。
很多庇護城其實也不想承擔這份責任,生怕惹起來一場大的感染潮,投入人力物力最後落得一場空,隻是撂挑子跑路名聲不好,才維持著這份體麵。
“遷徙的人口分了三批:年輕人一批,有家庭的一批,還有我師傅這樣腿腳不便的老人。”周寬歎了口氣,聲音帶著幾分沙啞,“他老人家今年已經六十二歲,一輩子無兒無女,孑然一身。哪還有身子骨折騰上千公去廣省?我把他送到周邊的海青庇護城時,已經錯過了海龍庇護城組織的遷徙批次。”
“本來想著在海青重整旗鼓,開個小店陪著他度過餘生,可這一路的勞頓還是太艱難了,哪怕海龍和海青就相距三百公,一路翻山越嶺躲躲藏藏,期間還下了兩場雨,我師傅沒能抗住,才半個月就匆匆走了。”
“我把他安葬後,也沒心思留在海青了,生怕這海青哪天也跟著搬到其他地方去,索性循著路線一路北上,來投奔大伯一家人。”
這個時代的老年人,年輕時大多在廢土中掙紮求生,勞作勞損加上醫療匱乏,身子骨遠比現代同齡人孱弱。
六十歲已是高齡,在固定區域活動尚且勉強,要徒步遷徙數百、上千公到陌生地域,哪怕一路順利,也未必能撐到終點。
畢竟遷徙全靠雙腳丈量,沒有飛機、火車、車輛可乘。
“我父親在大開拓時代就去了海省,結果出了點意外,被感染潮襲擊,隻有我活下來了。這次前往躍野投奔,時間剛剛好,不早不晚,要是晚來一步他們恐怕就離開了。”
“你大伯一家人要離開,是因為什?”程野順著話頭追問。
這家人四月初就進了城,那時候感染潮的影子都沒見到,不可能是聞風而動。
“說來也巧。”周寬撓了撓頭,語氣帶著幾分唏噓,“我大伯和人外出拾荒,意外發了筆橫財。可分贓的時候,幾人起了分歧,我大伯失手殺了兩個人。因為怕仇家找上門,隻能帶著一家人連夜逃到幸福城,沒想到正好躲過了六月的感染潮。”
“那這運氣確實不錯。”程野輕輕點頭。
不管是失手還是故意,拾荒者之間的規則本就如此,沒找到寶物前是同生共死的兄弟,找到了之後就可能變成反目成仇的仇人。
你不除掉別人,別人也會想辦法除掉你,誰都想把最大的利益攥在自己手。
“你們現在住在哪?”
“在城南的棚戶區。”周寬伸手指了個方向,又有些局促地補充,“這次租借店鋪的錢,也是從我大伯那拿的。”
“他們也相信現在能種出東西?”
“一開始當然不相信。”說起這個,周寬露出幾分笑意,“他們在石省生活了幾十年,從來沒聽過哪能成功種植作物。還是我帶著他們出去,嗯,進城前那些東西都是他們看著我種下來的,去看了我種的那些調味料後,嚐過味道,他們這才信了。”
“我打算開餐館,我大伯負責種菜。現在他已經不出去做工了,隔三差五就去城外維護那片小菜園子,生怕出什岔子。”
不得不說,無論在哪個時代,底層人民的韌性都讓人欽佩。
周寬說得詳細,哪怕隻是初次接觸,程野也生出幾分感慨。
如果不是今天這場意外的交集,沒準這一家人還真能在幸福城搶占先機,明年第一個吃上餐飲業的紅利。
到了中央檢查站入口。
程野轉過身,“我要進去辦點事,你先回家報個信,今晚可能要很晚才回去。我去拿些蔬菜,正好看看你的手藝到底怎樣。”
周寬頓時精神一振,連忙點頭:“我這就去!待會還在這等您嗎?”
“嗯,我可能要點時間,得一個小時左右吧。”
辦理完地塊租借手續,他還得處理接取外勤任務的一係列流程,順帶提取相關情報,確實需要些時間。走進檢查站,程野七拐八繞來到後勤處,先開口申領了一袋蔬菜,順帶打聽起檢查站試驗田的最新進展。
“試驗田已經擴展到兩百畝了,主要還是做各類儲備種子的土地耐受度測試,為明年春天的大規模播種做準備。”工作人員一邊介紹,一邊拿出一遝裝訂好的測試資料。
資料上竟然詳細列明了不同種類蔬菜,乃至小麥、水稻、玉米、土豆等口糧作物的生長數據,精確到每種種子的出苗率、結籽率、抗逆性等指標。
短短幾十天有這樣的結果,顯然是用到了某種特殊的手段。
不過感染源研究所都有辦法供養,催熟小批量的植物肯定不在話下。
程野快速翻閱,眉頭漸漸蹙起,數據比他預想的還要慘淡。
譚銘雖然保證了幸福城周邊兩百公的生機不會被抽取,但多年未經打理的土壤,貧瘠得令人發指。那些無序生長的野草、藤蔓早已抽幹了土壤肥力,即便用上了適配沙質土、且以出苗率著稱的優質種子,出苗率也僅能達到70%左右,結籽率更是不足65%,標注欄密密麻麻寫滿了“需補肥防早衰”的提示。而作為核心的口糧作物,更是沒能逃過土壤貧瘠的拖累。
資料顯示小麥的麥穗普遍短小、籽粒幹癟,玉米的情況更糟,出苗率僅 60%,後期倒伏率還占了三成。土豆靠著塊莖繁殖勉強扛住了部分壓力,出苗率能達到72%,但結薯少且個頭極小,水稻則完全不適配沙質土,僅有的小範圍試種中,發芽率剛過50%,沒等抽穗就大片枯萎,資料上直接標注沙質土保水保肥能力極差,水稻完全不適配。
整體看下來,所有口糧作物的核心數據都遠低於正常水平,補肥、保、防病蟲害的提示占滿了標注欄說白了,從沒有人調研過石省的土質情況,也沒考慮過這能夠種植,自然沒有培育對應的種子。而以目前的土壤肥力,根本撐不起明年的春播需求,要盡快找到高效補肥的辦法,要就得持續改良種子,培育出能適應幸福城氣候和土壤條件的品種。
程野拿出防務通,將所有口糧作物的數據都拍了下來。
東平鎮明年開春就要大規模搞種植,躍野也得同步拓荒播種,就這慘淡的數據,第一年的收獲恐怕要讓所有人都大失所望。
當然,機遇也恰藏其中。
誰要是能培育出適配的種子品種,絕對是大功一件。
這種既能為幸福城做貢獻,又能方便自己後續產業布局的事,程野打定主意,這個冬天無論如何也要好好研究一番。
等新鮮蔬菜打包好,程野拿著資料轉身去了站務樓,先辦妥了三項外勤任務的接取手續。
隨後攥著任務批條,又直奔哈林主持的五樓情報室。
咚咚。
程野輕輕敲門,屋內傳來哈林頭也不抬的聲音:“請進。”
“哈林老師,我來領取外勤任務的相關情報。”
“批條給我。”哈林接過批條快速掃了幾眼,隨口道,“第四個書架,三排第六個、三排第十個、四排第三個。”
程野走到指定書架前,按方位一找,果然找到了對應三項任務的情報檔案。
正要出門時,他腳步一頓,又回頭問道:“這些任務,有什需要特別注意的嗎?”
“永遠保持敬畏。”
哈林放下批改情報的紅筆,緩緩抬起頭,帶著訓練營內熟悉的銳利目光:
“不管你是縛源者還是超凡者,這些實力都是用來保命的,不是讓你淩駕於普通人之上。隻要你一天沒有做到完全無視科技力量,哪怕是一個普通人,也可能握著一枚高爆炸彈,輕鬆將你帶走。”“記住,永遠不要小瞧普通人的手段。有些人早已走到絕路,沒什可失去的,能拉著你墊背,對他們而言反倒是一種成就。但你不一樣,你沒有容錯率,必須比任何人都小心謹慎。”
“謝謝哈林老師提醒。”程野心頭一凜,連忙點頭應下。
哈林和劉畢,幾乎是兩個極端。
前者信奉經驗能規避九成麻煩,後者卻認為經驗最是害人。
誰對誰錯,無從定論。
但哈林翻閱過的情報不計其數,從無數案例中提煉出的教訓,確實值得深思。
見哈林又低下了頭,程野拿著情報轉身出門。
隻是剛走出去一步,身後卻忽然又傳來哈林的聲音:
“一路順風。”
程野腳步微頓,輕輕點頭,隨後頭也不回地往樓梯口走去。
雖然他有些好奇哈林和丁以山那晚到底發生了什,才讓他甘願退回情報室,放棄在檢查站內的爭權奪利。
但看到麵板上哈林已達41%的配合度,他終究忍住了探究的念頭。
有些事,不知道反而更好。
懂得太多,意味著要承擔別人的痛苦,記住太多繁雜的記憶,那才是真正的苦惱。
這一點,王康身上已經體現得淋漓盡致,而他的檢查官之路,恰恰因這份“糊塗”走得順風順水。下樓時,天色已經完全黯淡下來。
程野提著蔬菜口袋走出檢查站,周寬果然還在門口等候,一見他便連忙迎上來,隻是神色比之前多了幾分不自然。
程野目光一掃,落在街角轉彎處的中年男人身上,瞬間了然。
“程檢查官,我來提,我來提!”周寬連忙伸手接過口袋,語氣局促。
“你大伯來了?”程野淡淡問道。
“嗯?”周寬一愣,隨即有些尷尬地解釋,“他...他不放心我,說我可能被騙了,我怎解釋都沒用,他非要跟著來看看。”
“哦?你覺得他是不放心你?”程野笑了笑。
能為了橫財幹掉同行拾荒者,又能果斷拿出積蓄,讓多年未見的侄子承包店鋪。
僅這兩件事,就足以證明此人對機遇的嗅覺何等敏銳。
周寬結巴了一下,終究老實說道:“他...他是擔心我一個人獨吞好處。”
“記住,在我這老實一點,隻有好處,行了,去把你大伯也叫過來吧。”
程野吩咐了聲,趁著周寬過去喊人,拿起防務通又搜了下這一家人的信息。
然而看著展開的信息清單,他頓時有些繃不住。
草。
這周寬的大伯,竟然叫...周長海?
不是吧?
怪不得古代要搞避諱,這名字可不太吉利啊!
再往下看,周長海一家足足七口人。
除了周寬,還有四個孩子,三男一女,都在二十歲上下,正是能幹活的年紀。
“程. . .程檢查官。”中年男人局促地小跑過來,態度比周寬恭敬了十倍不止。
程野抬眼打量,眼前這人確實和檢查站常見的那些拾荒者沒兩樣。
裹著件洗得發白、打滿補丁的粗布外套,身形微微佝僂,頭發枯黃雜亂,一看就是常年營養不良。臉頰瘦削得顴骨凸起,皮膚是長期暴曬後沉澱的深褐色,眼角和額頭刻滿細密的皺紋,像是被風沙打磨過的老樹皮。
“你會種地?”程野開門見山。
周長海愣了一下,隨即連忙點頭,主動展示自己的價值:“我年輕那會在湖省當過麥客,算是略懂一些,種地的流程都明白,就是這些年沒再碰過了。”
麥客?
真是個久遠的稱呼。
程野隱約有印象,好像八十年代陝甘地區很常見。
農戶自家勞動力不足時,需要雇傭外來短工集中收割小麥,這些流動的收割工人便被稱為麥客。後來隨著農業機械化普及,小麥收割效率大幅提升,農戶不再依賴人工,麥客群體也就逐漸消失。沒想到廢土又出現了這門行當?
“走,邊走邊說吧。”
程野帶頭往B7方向走,隨口問道,“你怎從湖省跑到石省躍野的?”
“大開拓時代跟著工程隊到處跑,從湖省一路輾轉到了石省。後來這邊幹活管吃管住,也沒什大危險,機緣巧合就留了下來,算算也生活快十五年了。”
周長海看似恭敬,答話時卻不卑不亢,句句都答在點子上。
比起周寬的青澀,他顯然更明白程野在意什。
“有膽量去衛星城拓荒嗎?”程野突然問道。
周長海臉色微微一變,隨即咬牙道:“有膽量!”
“你是個會把握機會的聰明人。”程野咂了咂嘴,開門見山,“我叫程野,是大波鎮的包幹檢查官。你收拾一下,過兩天去東平鎮報道,那的檢查官是我的至交好友,東平鎮現在正在大量開墾土地,為明年的種植做準備。”
“我給你一個機會,不用像其他人那樣慢慢往上爬,起步就能帶隊拓荒。但能不能做出亮眼的成績,能不能改變你一家人的命運,就看你自己的努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