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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京城,西拱衛司公廨。

    時已入夜,公廨正堂內卻燈火通明。

    沈八達端坐在紫檀木大案後,案上堆著尺許高的卷宗一一那是今日從各處遞來的密報與訊問記錄。他手中握著一卷以暗黃桑皮紙裝訂的冊子,目光沉凝,逐字逐句細讀。

    燭火在他臉上投下搖曳的光影,將那雙深邃眼眸襯得幽深難測。

    堂中左側,嶽中流斜倚在一張鋪著熊皮的寬大圈椅,百無聊賴地打了個哈欠。

    他將粗壯手臂抱在胸前,指尖無意識地敲擊著手臂。

    公廨過於安靜了一一除了沈八達偶爾翻動紙頁的慈窣聲,便隻剩下燭芯爆開的細微劈啪。嶽中流實在閑得發慌,伸手從案角那堆卷宗隨便抽了一冊,漫不經心地翻開。

    他目光掃過幾行,忽然“咦”了一聲,身子坐直了些。

    “戚祥招了?”

    嶽中流神色意外,抬眼看向沈八達。

    因皇後娘娘親自打過招呼,他們這幾日對戚祥並未用重刑,隻是例行訊問,連分筋錯骨的手法都沒上。本以為這老閹奴會咬緊牙關,一字不吐的一

    沈八達頭也不抬,隻從鼻子哼出一聲輕應:“嗯。”

    嶽中流來了興致,將手中卷宗前後翻了幾頁。

    嶽中流看了片刻,就摸了摸鼻梁:“這不是招供,是出首告發啊。”

    上麵條分縷析,列著幾十條陳年舊事:

    其一,天德七十二年春,戚祥時任皇隆號總管太監。

    是年三月,宮中采辦“九竅玲瓏玉璧’一對,用以裝飾當時太子妃居住的攬月閣。此玉璧乃東海璿璣島特產,內蘊水韻靈機,有安神養顏之效,市價約八十萬兩一對。

    皇隆號賬麵記錄,玉璧采自德嶽號,成交價一百二十萬兩,溢價五成。貨銀兩訖,附有德嶽號印鑒收據。

    然據戚祥所知,德嶽號當年並未自璿璣島購入此類玉璧,其所售玉璧實為前年庫存舊貨,靈機已流失三成,市值至多六十萬兩。

    其二,天德七十五年秋,戚祥調任內承運庫管事太監。

    是年九月,宮中為籌備太後壽誕,需采買千年雪參十株,用以煉製延壽丹。

    此物產於北疆冰魄原,七百年成形,千年一熟,有價無市。

    內承運庫記錄顯示,十株雪參也購自德嶽號,單價二十五萬兩,總計二百五十萬兩。

    然戚祥暗中查證,德嶽號當年僅從北疆商隊手中購得六株“千年雪參’,其餘四株實為八百餘年藥齡的次品,以秘法熏染偽裝。此六株真品市價約二十萬兩一株,四株次品至多值十萬兩一株,總價不過一百六十萬兩。

    其三,天德八十七年冬,戚祥升任內官監少監,執掌部分宮苑修葺事務。

    是年臘月,宮中凝香殿因年久失修,梁柱蟲蛀,需更換一批“沉龍木’。

    此木生於南荒鬼哭林,木質堅逾精鐵,且自帶異香,能驅蟲防腐,為宮室建材上選。

    內官監賬麵記載,采購沉龍木三百根,皆由德嶽號供應,單價八千兩,總計二百四十萬兩。戚祥卻說,德嶽號當年從南荒運回的沉龍木僅二百二十根,且其中近半有隱裂瑕疵,其餘八十根,實則以鐵杉木浸藥偽裝,一根成本不足千兩。

    其四一

    其五

    嶽中流看完後,眼神若有所思。

    “德嶽號一這名字怎的這般耳熟?”

    他皺眉想了想,忽然一拍大腿:“想起來了!是宮頭那位前太子妃娘家的產業?”

    沈八達當即抬頭,眼神如刀子般剜了過去:“慎言!”

    他聲音壓得極低,字字似冰:“小心禍從口出一一前太子妃已亡故多年,如今宮中的貴妃娘娘,乃太子妃的庶出堂妹。”

    嶽中流聞言,先是愣了一瞬,隨即一聲哂笑。

    他雖是個散修武夫,可昔日天子罷廢太子,強奪子媳一事,在江湖上可是沸沸揚揚。

    什前太子妃亡故、貴妃是前太子妃的庶出堂妹一一不過是天德皇帝奪子之妻後,用來掩人耳目的遮羞布罷了。

    這等手段,騙騙平頭百姓尚可,又怎能瞞過他們這些耳目靈通之人?

    天子此舉簡直是掩耳盜鈴。

    嶽中流搖了搖頭,神色卻轉為不解:“這倒是奇了一一皇後娘娘前日才親自出麵,讓你在戚祥這條線上適可而止。今日戚祥卻反口咬出德嶽號,將貴妃也拖下水一一這莫非是皇後娘娘的授意?”他摸著下巴,喃喃自語:

    “可她這做,又有何好處?將貴妃拉進這潭渾水,對她”

    話音未落,嶽中流忽然“啊”了一聲,恍然大悟。

    他抬眼看向沈八達,眼中滿是驚疑:“我前幾日聽人說,貴妃娘娘一一或已有孕?”

    沈八達握著卷宗的手指微微一緊。

    他沉默片刻,緩緩點了點頭。

    嶽中流頓時明白了。

    皇後這是懷疑,此番皇隆號的案子,或是貴妃一係在暗中推動。

    所以讓戚祥咬出德嶽號,將貴妃也拖進這局中。

    畢竟從表麵看,皇後若受天子猜忌,得益最大的就是貴妃。

    嶽中流想通此節,卻見沈八達的目光又像刀子一樣盯了過來。

    他連忙擺手,失笑道:

    “明白明白,禍從口出!”

    嶽中流做了個閉嘴的手勢,可終究還是沒忍住,低聲嘀咕了一句:

    “皇後娘娘這一手,實落了下乘,還是輸了一招,不夠大氣啊。”

    沈八達搖了搖頭,不再接話,低頭繼續看手中的卷宗。

    可嶽中流卻發現,這位督公今日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目光雖落在紙上,卻許久未曾翻動一頁。

    指尖無意識地在案麵上輕叩,節奏時快時慢。

    嶽中流稍稍凝思,便明白過來。

    他咧嘴一笑,揶揄道:

    “老沈,你這是在擔心你侄兒的真傳考?”

    沈八達動作微頓,沒應聲。

    嶽中流卻自顧自說了下去:

    “要我說,你真沒必要如此,那真傳考是什光景,你我都清楚一一鐵幕高懸,銅牆鐵壁!早被世家、學閥、神靈三方牢牢把持,針插不進,水潑不入!你擔心有何用?”

    他歎了口氣,語氣帶著幾分無奈:

    “你們沈家才崛起幾年?根基未穩,人脈未豐,憑什擠得進去?前日我陪著你跑了十幾家,那些大學士、高官的態度,你也瞧見了一一要直接拒絕,要麵上客氣,實則婉拒,還有兩家,連門都沒讓進!”嶽中流頓了頓,又補了一句:“何況你那侄兒,還與蘭石攪合在一起一一蘭石是什人?神鼎學閥的棄子,被北天主流排擠了六十多年!你那侄兒跟著他,能有什好前程?”

    沈八達麵色沉凝。

    嶽中流的話說得直白,卻也是實情。

    他何嚐不知沈天通過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可還是忍不住期待,也擔憂沈天真傳考受挫後的反應,希望那孩子能及時調整好心態。

    真傳考確不是他們現在能指望的,不過到明年後年,沈八達就有幾分把握。

    就在此時一

    堂外忽然傳來一聲清冽禽鳴。

    沈八達霍然抬頭!

    隻見一道赤影穿破夜色,自敞開的窗扉掠入,穩穩落在他案前。

    正是赤焰靈隼。

    這隻靈禽今日精神抖擻,羽翼光潔,頸羽間隱有赤金光華流轉一一顯然是沈八達前日以純陽功元滋養之功。

    它親昵地蹭了蹭沈八達的手指,隨即將喙啄了啄那隻玄鐵信筒。

    沈八達心跳莫名快了幾分。

    他接過信筒,指尖劃過,鮮血滴落。

    “哢噠。”

    筒蓋彈開,一卷雪浪宣紙滑入掌心。

    沈八達展開信紙,目光急掃一

    起初尚是平靜,可越往下看,他眼中光彩越亮。

    讀到“侄兒僥幸,道緣、心性二試皆過,眉心顯化神篆,已正式躋身北天真傳之列’時,他唇角已不自覺揚起。

    再看到“新任兩淮監察神尊冥王法駕親臨,對侄兒頗多垂青,賜下神眷印記”時,沈八達握著信紙的手,競微微顫了一下。

    他深吸一口氣,將信中內容反複看了三遍,這才緩緩放下。

    臉上雖還繃著,可那眉梢眼角的笑意,卻已掩不住。

    嶽中流在一旁瞧得真切,心中詫異更濃。

    他湊近幾分,試探問道:

    “老沈,你這神色一一難不成,你的侄兒真過了?”

    沈八達沒說話,隻將手中信紙遞了過去。

    嶽中流接過,凝神細讀。

    片刻後,他猛地抬頭,眼中滿是難以置信:

    “一真傳!六內門!還扶助兩個女娃子也進了真傳?!拜入不周門下?”

    “四大神恩加身一一青帝、旭日王、先天忘神,如今又添了冥王眷顧?!”

    他咽了口唾沫,聲音都有些發幹:“一位行省神監的神眷,還是不周先生的親傳?老沈,你們沈家這次,怕是真的要起飛了!”

    嶽中流此時眼神複雜地“嘖’了一聲:“我看過不多久,你這侄兒就能入朝,與你內外呼應了。”沈八達聞言一笑。

    那笑意從眼底漾開,嘴角也揚起了一抹舒展的弧度。

    他起身整了整衣袍,語氣輕鬆:“走。”

    嶽中流一愣:“去哪?”

    “鬆鶴樓。”沈八達拂袖,“吾侄入真傳,豈能不慶賀?當浮一大白。”

    嶽中流更詫異了:“那這些卷宗一皇隆號的案子,不查了?”

    “暫時放一放。”

    沈八達失笑搖頭,眼中是許久未見的暢快:

    “今日,隻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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