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落對顏如玉是沒什好脾氣的。
一言不發將自己迷暈,說什“扯平了”,能一樣嗎?她去鎮國公府之前,可是留了錦囊給風靜的,他呢?
要不是要對付昭懿公主,那“朵朵紅蓮”和海檬樹毒的解藥,她都不會讓夏景程提前交給顏如玉。“怎會有解藥?”昭懿公主難以置信地看著顏如玉。
“你最引以為傲的毒,應該就是這個“朵朵紅蓮’了。”桑落瞥向她,“不過在我看來,並非什難解之毒。你還擔心發作太慢,用了海檬樹汁。想來,你為了取製毒殺了不少老鼠取肝. . .”昭懿公主眯了眯眼:“閔陽告訴你的?”
“方子我的確看過,不過,我建議下次從豬大腸中提取,價格便宜量又足。”桑落很認真地傳授經驗,“如果,你還有來生的話。”
“有解藥又如何?”昭懿公主聞言冷哼一聲,將目光投向太妃:“你以為我就這一點人馬嗎?不妨來猜一猜,是你先死,還是你那個賤種先死。”
太妃絞緊了眉頭,指甲死死嵌入掌心。
她深吸一口氣,極力維持著鎮定,聲音卻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聖人若死,國本動搖!這皇位,莫非你要來坐?周怡,你醒醒吧!你早已大勢已去!從你踏入這府門的第一步,就已落入甕中!我們既早洞察你的陰謀,豈會不留後手?”
“銀台司譽抄天下案牘文書,”顧映蘭說道:“你的人你的馬哪一天進了哪座城池,我們都一清二楚,怎會不知你的盤算?”
顏如玉冷聲說道:“在東南潛州藏匿的那支舊部,領軍的趙賁是個什貨色,義母想必比我清楚。他向來見風使舵,首鼠兩端,所以,我早已親赴潛州,許以重利,陳以利害,想來,他不會再為你出兵了。”太妃站在二人之間,沉靜地看著昭懿公主:“如今你真正能指望的,不過就是身邊這群見不得光的鶴喙樓殺手!你不會以為憑著這幾個江湖亡命之徒,就能殺盡朝臣,屠戮宗室,讓你這前朝孤女,名正言順地登上帝位,君臨天下吧?”
昭懿公主身體劇烈一晃,臉上還掛著之前虛偽的淚,脂粉花花白白,斑駁如陳年的牆。
她猛地扭頭,怨毒的目光幾乎要將顏如玉焚燒殆盡:“叛徒!孽種!我當初就該將你掐死在廣陽城!你跟你那個虛偽的爹一樣,是個賤骨頭!你就該跟你那短命的爹娘一起爛在廣陽城的泥,被野狗啃得骨頭都不剩!”
顏如玉手握成拳,青筋盤虯,眼底深處翻湧著滔天巨浪。
他向前一步,咬牙切齒地說:“你既與我爹有如此深仇大恨,為何當初獨獨留下我的性命?”“因為,死太便宜你了!”昭懿公主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尖聲笑了起來,笑聲癲狂而刻毒,“我是高貴的公主!卻要被你爹送入烏斯藏那等魔窟!我豈能讓你們晏家好過?我要讓晏掣的兒子活著!”她的身體搖晃了一下,很快又穩住了:
“晏珩,我要讓你好好感受一下被人踩進爛泥的滋味!我要讓你認我作母,讓堂堂晏家獨子,成為聞名天下的麵首,受天下人唾罵恥笑!我要讓你晏家列祖列宗蒙羞,讓你晏珩永生永世都抬不起頭來!這才叫報仇!哈哈哈哈!”
原來,這才是她要送自己去太妃身邊的緣由。
二十年!
被她複仇的謊言騙了二十年!
他居然認賊作母二十年!
顏如玉垂在身側的手猛地攥緊,骨節發出咯咯的響聲,手背上青筋暴起,那雙剛剛恢複清明的黑眸再次染上駭人的血色。
他聽不見四周的聲音,看不見四周的人。
腦中一片嗡鳴。
殺意如一團烈火,要將他徹底焚燒。
一隻微涼的手輕輕覆上了他緊握的拳。
像是一縷甘泉,將這團滔天的恨意找了一個出口。
他下意識地轉過頭,看見了桑落的臉,桑落沉靜的黑白分明的眸子,正定定地望著自己。
她微微搖了搖頭,手指擠進他的手掌,與他十指相扣。
她沒有說話,但是他聽見了她的聲音。
不要急,晏珩。
她說。
我們一起殺她,但是,還要再等等。
她說。
顏如玉胸膛劇烈起伏了幾下,用力閉上眼,再睜開時,眼底的猩紅與狂怒被強行壓下,隻剩下冰冷的隱忍。
見顏如玉滿麵怒色卻不敢上前,知道他還顧忌宮的小聖人,昭懿公主笑得更加瘋魔,又開始喋喋不休地咒罵晏掣:
“晏掣就是一個披著人皮的畜生!滿嘴家國大義,實則骨子最是下賤!他就是我父親的一條狗!不!連狗都不如!狗還知道護主,他隻會搖著尾巴把主子往火坑推!他活該斷子絕孫!活該被挫骨揚灰!”“夠了一”老將軍呂子騫發出一聲雷霆般的怒吼,再也聽不下去昭懿公主如此汙蔑羞辱,在外麵揮手,“放箭!射死這個毒婦!”
聞言,呂蒙抬起手,弓弩手再次拉弓滿弦。
莫星河眼中滿是戾氣,一揮手,黑衣人立刻行動,如鬼魅般散開,冰冷的鶴喙錐瞬間抵在那些朝臣的脖頸上。將他們粗暴地推到堂前,形成一道顫抖的人肉盾牌。
“呂氏!”莫星河眸色陰冷,“隻要看不見我們安全離開的信號,你那個賤種,立刻就會身首異處!”“卑鄙無恥!”老將軍氣得渾身發抖,眼見箭矢無效,竟一把提起紮在地上的銀槍,虎目赤紅,就要單槍匹馬衝殺過去,“老夫跟你們拚了!”
“卑鄙?”昭懿公主躲在人盾之後,聲音充滿了譏諷,“呂子騫,你一個芮國的將軍,如此維護敵國將領,又是什居心?莫非你早就通敵叛國?!”
“放你娘的狗屁!”老將軍暴喝,銀槍遙指,“晏大將軍於我有救命之恩,更是保全我呂家血脈的恩人!老夫敬他忠肝義膽,頂天立地!豈容你這毒婦汙蔑!”
昭懿公主和眾人都是一怔。
老將軍呂子騫情緒激動,虎目含淚,聲音因回憶而變得沉痛嘶啞:“你們隻知道她逃了,烏斯藏打來了,鬆州丟了……你們誰知道守城的慘狀?!朝廷的糧草遲遲不到,援軍望風而逃,陛下一道又一道割地求和的聖旨像催命符一樣發到軍中!”
他仿佛又回到了那個絕望的冬天:“晏大將軍他不願走!他不忍心丟下滿城百姓!他讓我們幫著百姓先撤……我,我呂子騫孬種啊!”他重重捶打自己的胸膛,“我答應過我死去的婆娘,要護好蒙兒和芳兒……那天晚上,我……我害怕了,我動了逃的心思……”
老人的聲音哽咽了:“我弄了副挑子,把芳兒和蒙兒藏在筐,上頭蓋上爛菜葉子,趁著夜色,想從偏僻小路混出去……我以為神不知鬼不覺……可剛出城沒多久,就被晏大將軍追上了……”
那時的晏掣,一身染血的戎裝,騎在同樣疲憊的戰馬上,依舊身姿挺拔,眉宇間帶著深深的疲憊與憂慮,卻難掩其俊朗剛毅。他攔住呂子騫,目光複雜:“呂將軍,這是要去何處?”
呂子騫嚇得魂飛魄散,放下挑子跪倒在地,磕頭如搗蒜:“大將軍!末將知罪!末將不該臨陣脫逃!可……可孩子們還小,尤其是芳兒,是個女娃,要是落在烏斯藏人手……末將對不起她死去的娘啊!”晏掣沉默地看著筐兩個嚇得瑟瑟發抖的孩子,又看向跪地痛哭的呂子騫,久久沒有說話。寒風吹動他破碎的披風,獵獵作響。
良久,他長長歎了一口氣,那歎息沉重得仿佛壓垮了整個世界。他翻身下馬,走上前,卻沒有責罰,而是輕輕扶起了呂子騫。
“罷了……”他的聲音沙啞至極,帶著無盡的悔恨與自責,“這一切的根源……錯全在我。若非我……他看了一眼鬆州方向,終究沒能說出口百姓何至於遭此大難?是我晏掣無能,護不住他們,又何必……再拖著你們一起送死。”
他猛地轉過身,背對著呂子騫,將手中戰馬的韁繩塞進呂子騫手,聲音決絕:“走吧!帶著孩子,往東邊去!一直走,不要回頭!”
說完,他競不再多看呂子騫一眼,大步流星地返回了那片被死亡陰影籠罩的鬆州城,背影孤直而悲壯,太妃呂芳早已淚流滿麵,那段模糊的童年記憶此刻變得無比清晰,那個寒夜將軍塞過韁繩時冰冷的鐵甲觸感,那雙深不見底、盛滿痛苦與決絕的眼睛……她猛地看向昭懿公主,聲音因激動而顫抖:“你說晏大將軍要逼死你?他若真想逼死你,明知你一心要逃,為何還要在半路給你匕首?!鬆州城破,百姓罹難,這滔天的罪責,是你一個十二歲公主該承擔的,還是他晏掣一力扛下的?!你告訴我!”
整個靈堂內外,一片死寂。隻有火把燃燒的劈啪聲和眾人粗重的呼吸聲。昭懿公主張了張嘴,那積累了二十年的恨意與偏執,在這一連串的真相衝擊下,仿佛出現了一絲裂痕,卻又被她瘋狂地強行壓下,臉上隻剩下扭曲的蒼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