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棚遮蔽頭頂日光,滿桌佳肴美饌熱氣騰騰,石桌前,女子身邊一左一右,二人同樣站著,於是風至此處也輕微幾分。
紀珣看向裴雲。
他麵色平靜,微微笑著,說話的語氣很自然,卻叫紀珣不由皺了皺眉,心中忽然生出一絲不喜。
不知為何,他有些不喜歡這位裴殿帥。
席上眾人都鴉雀無聲,段小宴眼疾手快,一把拉著裴雲在陸曈身側空位上坐下,“哎喲,說什介不介意,這大張桌,還能找不出個位置不成?”
少年看向紀珣,適才燦爛一笑:“紀醫官,您坐那邊吧——”他指了個空位,恰與陸曈離得很遠,正與陸曈對在圓桌兩麵,“剛好挨著白炸春鵝,夾菜方便。”
竹苓:“……”
紀珣垂著眉眼,一言不發,似在認真沉思杜長卿的話。
“是在食店買的?”竹苓愣愣開口,“我還以為是自家做的呢。”
杜長卿見狀,輕咳一聲,站起身道:“好好慶宴,說這些不開心的幹嘛呢?今日我們歡聚在這,是為了慶祝仁心醫館開張五十年——”
“是。”
裴雲從她手中接過酒碗,低頭把藥露倒進自己空碗中。
院中氣氛頓時有些沉重。
“我,太醫局考核時次次第一,”她一指陸曈,“陸妹妹,春試紅榜第一。我倆這實力,醫官院甲冠天下,俸銀至少得往現在翻十倍才對得起。”
那頭,杜長卿已端起酒碗,回到自己座前站好。
“我老爹要是泉下有知,也該欣慰了。畢竟就算他自己來,也未必能開到四十九。”
林丹青本就苦得快哭了,見狀一口藥露嗆住,頓時咳嗽起來。
他雖隻是個小藥童,但自小跟著紀珣,除了飲食清淡、日子乏味,倒不曾吃過什苦。
眾人都已咽下苦水,唯剩她一人磨蹭到最後,陸曈深吸一口氣,正要拿起麵前酒碗——
他歎口氣,神色有些擔憂。
竹苓捂臉。
這藥大約的確很苦。
氣氛又漸漸活絡起來。
不知為何,她總覺得每次紀珣與裴雲見麵時,氣氛總有幾分古怪。明明二人交談正常,舉止有度,但總有種暗藏的劍拔弩張之感,裴雲笑得越是親切,紀珣舉止越是有禮,這感覺就越是強烈。
他正要拔掉酒塞,一直不怎作聲的紀珣突然開口:“喝酒傷身,我今日帶來青竹瀝,正好可以用上。”
他這動作做得自然無比,陸曈手一抖,再抬眼,對上的就是眾人各異的目光。
“……莫如芸。”
竹苓茫然。
又拿起銀箏買來的桃子酒重新斟進她碗,仿佛不經意道:“喝這個吧。”
鬼才信他的話。
林丹青和銀箏還好些,不過喝完後鼻子皺成一團,顯然也被苦到。
“大夫說來得太晚,小姑娘他娘抱著女兒在藥鋪門口哀告哭求,我們瞧著都心痛,以為小姑娘鐵定活不過今夜了。”
話音剛落,杜長卿就捂著脖子劇烈咳嗽起來。
他一仰頭,豪氣灌了下去。
“誰知峰回路轉,街頭恰好駛過一輛馬車,從馬車上下來個戴冪籬的年輕姑娘,扶起那對母女。”
藥童竹苓卻麵露絕望。
“那是那是,”杜長卿捧場,“我看,大梁將來第一位女院使,十有八九就在你倆中間挑一個了。”
也不知道自家公子從哪尋來苦得這般離奇的藥材。
那位杜掌櫃一氣喝完,想想也猜到其中滋味。
眾人麵露難色。
陸曈的麵前也擺了一碗。
銀箏和林丹青本就是人精,最善活絡氣氛,又加上段小宴話嘮,杜長卿偶爾陰陽點評幾句,方才一開始眾人的不自在倒是消散許多。
竹苓小聲反駁:“那也不能說甲冠天下吧,把我家公子置於何地?”
自家公子做的藥露,那可真是苦得叫人心酸。年年紀家老太爺壽辰,紀珣都會送上一罐自己做的藥露,每次紀家諸人都是麵色苦澀地咽完。
頓了頓,紀珣轉身,在段小宴方才指的地方坐了下來。
心中打定主意,杜長卿就把方才的甜酒放下,轉而抱起紀珣帶來的罐子,笑說:“那是那是,既然是紀醫官精心釀製,要是不喝,顯得我們多不識抬舉似的。”
估計人也不喜與他相處。
說著說著,慢慢就說到陸曈被醫官院停職一事上來。
外頭不知何時起了風,把院中搭起的涼棚吹得呼呼作響,銀箏笑著招呼:“大家別幹坐著了,趕緊先用飯吧,飯菜涼了就不好吃了。菜單我和杜掌櫃半月前就擬好了,比不得皇城講究,公子小姐們莫要嫌棄。”
林丹青驚訝:“還有這一號人物?我怎不知道,她是盛京人嗎?”
銀箏也趕忙打圓場道:“就是就是,聽說禦藥院的藥材與外頭成料截然不同。藥露放在外頭,不得賣個百八十兩的,今日我們是托了紀醫官和東家的福,才能見識這好東西呢!”
禦藥院的藥材珍貴,林丹青說得也有道理,這東西放到外邊,不知有多值錢。
不止紀珣,段小宴和杜長卿也滿臉不解。
“來來來——”
杜長卿不滿道:“我說,咱們這西街,好容易供出個醫官,這進院還不到半年,怎就被趕回家了?不就是多看了一眼藥單,多大點事,皇城的人就是小題大做,那看一眼藥單能上天啊?”
這倒也是實話。
杜長卿看看陸曈:“那不是你們的家鄉嗎?”
尤其紀家清流學士,這種為一錢銀子貨比三家算八百回賬,實在難以理解……竹苓偷偷看向自家公子。
試試就試試。
“都端起來,別磨磨蹭蹭的!”
這也太晦氣了!
酒樓還寬敞一些,自家公子也不用和油汪汪的白炸鵝擠在一處。
紀珣怔住。
林丹青聽得入迷:“她把小姑娘救活了?”
慶宴喝酒不是常事?這人卻偏偏說喝酒傷身。
“救活了。”
阿城嘴快:“林醫官厲害,這荔枝腰子熬鴨,本來就是東家在仁和店買的。”
比起來,她更想喝銀箏買回來的桃子酒,在冰桶放過後,又甜又涼。
林丹青得意:“承你吉言。”
紀珣端著酒碗,麵色遲疑:“藥露會略苦一點……”
這本是一件沒什大不了的事,但不知為何,他心中忽生出幾分氣悶,隻覺麵前人和煦的笑容,此刻看起來也有幾分刺眼。
難怪外頭要傳言他不喜與人相處。
紀珣抿了抿唇。
四下無人說話,林丹青自然的順過話頭笑道:“青竹瀝……名字真好聽!”
這桌飯菜委實豐富,賣相又很好,小藥童原本還嫌棄醫館院子有些狹窄,看到菜肴後,那點嫌棄頓時不翼而飛。紀珣學醫,飲食十分清淡,小孩子嘴饞,難得見一桌油汪汪,誰知竟是從外頭買的。
“我多喝了一杯藥露,紀醫官應該不介意吧?”
陸曈不由皺眉。
紀珣的“青竹瀝”正如其名,青碧盈盈,正是春竹色,倒出來時便比在罐子盛著香氣濃烈許多,一股苦澀藥香充斥在鼻尖,甚至能聞得出其中幾味藥材。
“話不多說,”杜長卿舉碗,“本掌櫃先喝為敬!”
從容平靜的像是喝了一碗清水。
苗良方出了一會兒神,像是沉浸在當年危急的一刻,須臾,才慢慢開口:“我後來才知道,她是盛京入內禦醫莫家府中的小姐……”
東家抱起桌上酒壇,“我買了甜酒,動筷之前,大家先舉一杯吧。”
杜長卿敲一下他的頭,罵道:“就你話多!”
聽見“大疫”二字,陸曈眸色微動。
“來西街瞧病的都是窮人,別說賞些資銀,遇到濫發好心的,有時候還要倒賠幾個。”說至此處,瞪一眼苗良方,苗良方趕緊低頭吃花生,假裝沒聽見。
陸曈和銀箏是從蘇南來的。
“有一天,藥鋪來了個抱著孩子的母親,說三歲的女兒誤食毒草,趕緊送來藥鋪救人。”
林丹青一頓。
苗良方歎道:“也難怪你們沒聽說過,那畢竟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裴雲又比這些人更淡定些,伸手拿過酒碗,不緊不慢地喝完了。
平心而論,他是不想喝這玩意兒的。哪戶人家慶宴上不喝酒隻喝藥?
白炸春鵝油汪汪的,與紀珣潔淨衣衫實在很不相稱。
杜長卿並無所覺,誓要將這東道主做到極致,貼心地抱著罐子給每人來了一碗。
她實在不喜歡喝藥。
“二十年前……”
她想了想:“你家公子有家族支持,我和陸妹妹半路出家,能比得上?”又強調,“再者,至少在女醫官,我倆說聲杏林雙嬌不為過吧?”
杜長卿目光閃閃。
竹苓欲言又止:“哎……”
桌上,那隻漂亮的琉璃罐子上刻了細致花紋,頭裝著露液青碧幽幽的,在罐子晃蕩,像盛著汪翠綠翡翠,木塞已被打開,有淡淡清苦芳香彌漫開來,倒是十分消夏去燥。
陸曈疑心他二人過去曾有過節。
“不是說很貴重?倒了浪費。”
林丹青輕咳一聲,移開話頭笑道:“杜掌櫃這桌菜真是豐盛,這盆荔枝腰子熬鴨,看上去和仁和店大廚做的差不離多少。”
苗良方笑道:“小陸和林醫官確實卓有天賦,不過,說到女大夫,我倒知道一個更好的。”
縱然那杯子的藥露陸曈也沒碰,縱然裴雲做這件事看起來也隻是像順手,但……
隻是裴雲已被段小宴強拉著坐下,這石桌本就不算大,在旁接了個木桌才勉強坐下一桌人,空位實在有限。
陸曈低頭,看著自己麵前的酒碗。
苗良方解釋:“咱們醫館的幾個,廚藝都一般,怕招待不周,引人見笑,小杜才特意去仁和店買了酒菜回來。”
也太煞風景了。
如陸曈和林丹青的年紀,二十年前的確尚未出生。
段小宴暗暗握拳叫好,杜長卿臉拉得老長。
那酒碗盛著一大碗竹液,乍一看倒是很清涼,隻是其中四溢的苦氣著實令人難受,讓人本能想避開。
有苗良方和紀珣這樣年長穩重,長痛不如短痛,一口氣喝完的,也有竹苓和段小宴這樣麵如死灰,喝一口嘔一口如飲鴆毒的。
一時間,眾人不知道是該驚訝殿前司的指揮使居然主動解決旁人剩下的殘露,還是該驚訝一向拒人於千之外的陸醫官這次偏偏沒有強烈拒絕。
“咳咳咳——”
他這一打岔,倒將方才沉鬱衝散了一些。
是否也有些過於親近?
尤其是陸曈平日總是冷冰冰的。
紀珣聞言,詫異地看一眼陸曈。
紀珣搖了搖頭。
杜長卿翻了個白眼,皮笑肉不笑道:“都是坐館行醫,醫官院的醫官領著俸銀,偶爾還能從貴人手漏個金子珠串什的,咱們這可不同。”
看來,陸曈並未將停職的真正原因告知杜長卿。
“日日奉值,天天挨罵,連寫話本的都知道還有陪葬的危險,牛馬不如,絕對牛馬不如!”
他語氣悠遠,“二十年前,你們中間,有的還是個吃奶的小娃娃,記不得事,有的,幹脆還沒出生……”
那可真是苦啊!
年輕人一張俊秀的臉麵帶微笑,看起來倒不似穿公服時般高不可攀,顯得明朗若鄰家少年,他“嘖”了一聲,似是對眾人反應有些莫名其妙,無辜開口:“怎這看著我?”
他道:“酒碗都舉起來啊,咱們皇城的瓊漿玉露,這就來咯!”
眾人一愣,蝗災消息是先從宮傳出去的,西街尚未聽說。
“不苦。”他一臉認真,對著眾人誠懇道:“可甜了。”
不過……
“就掙那點銀子,物價還飛漲,今年又加征稅賦。說實話,醫館這回擴店,可是把我家底掏了個空,可將來呢,未必賺得回來。這要說,哪是開店,簡直就是布施做善事了。”
“就那點錢,打發叫花子呢?”
他說得誇張,紀珣不習慣被人這般起哄,麵上閃過一絲不自然。
苗良方當年離開醫官院時,紀珣尚還年幼,他又本不喜與人交往,因此並不記得苗良方名字。隻看對方是一位瘸了腿的、年長的平人大夫,被仁心醫館請來坐館。
他身子往後一仰:“仁和店訂席,席位費也要錢,當然是在醫館吃更劃算。”
杜長卿滿臉漲得通紅,一碗苦水含在嘴也不好吐,畢竟入內禦醫親手做的藥露,因此隻得艱難吞咽,待咽完最後一口,臉皮皺成一團,仍努力擠出個泰然自若的微笑。
察覺到眾人視線,裴雲抬眼。
竹苓疑惑:“既然這樣,為何不直接在酒樓吃呢?”
陸曈抬頭。
“當時天色已晚,藥鋪隻有一個坐館大夫,我一看那小姑娘,翻白眼,吐白沫,身子都發僵,出氣多進氣少。”
他看向紀珣,唇角一彎。
他這般認真,一時叫周圍想要推脫的眾人也不好意思不喝了,想著好在這琉璃罐子不大,統共一人一碗正好,就當喝補藥,喝完塞顆蜜餞去去苦味也好。
杜長卿抱著酒壇“啊”了一聲,有些費解地看向紀珣。
林丹青見狀,笑著道:“話不能這說,西街日子雖清貧些,卻也不愁吃喝,知足常樂嘛。況且盛京這頭還算好的,前些日子,我回家聽我爹說,蘇南鬧蝗災,莊稼幼苗被吃空了,那邊的人都已鬧起饑荒。”
竹苓看向紀珣,問:“公子可曾聽說?”
眾人:“……”
“皇城的人都那樣,沒啥眼光。”林丹青搖頭,她酒量不大好,喝了一點桃子酒,雙頰泛上嫣紅,說話也比先前大膽一些。
“咳咳——”
杜長卿自己嚐了這苦楚,便儼然不甘讓自己成為這唯一的受害者,非要把所有人一起拖下水,斜睨著眼道:“怎不喝呀?東家都喝了,你們看不起東家,難道還不給紀醫官麵子?”
太醫局進學的學生人數都有定額,女子少,男子多。又因行醫拋頭露麵,家世好些的都不願女兒吃這個苦,學的人少,做醫官的就更少了。
眾人便嘴上迎合著,紛紛舉起酒碗,說些吉祥話,端起眼前藥露。
苗良方皺眉,“飛蝗蔽日,莊稼頃刻而盡,饑荒一旦鬧起來,大疫恐怕緊隨其後……”
“那時候啊,我也還年輕氣盛,是我剛到盛京的頭一年。在盛京一家藥鋪給人打雜做夥計。”
她低頭看著麵前酒碗。
銀箏驚訝:“蘇南蝗災?”
陸曈微微鬆口氣。
他道:“感謝各位今日賞光來我們醫館做客,都是皇城的青年才俊們,我們西街都因此蓬蓽生輝。”
“紀醫官是入內禦醫,平日隻有宮的貴人們才得他親自寫方製藥。先前他做的‘神仙玉肌膏’,如今外頭多少人想買都買不著。青竹瀝既是紀醫官特意準備,定然所用不凡,今日能嚐到,算是咱們走運。是不是?”
一隻手從旁伸了過來。
“不嫌棄不嫌棄。”段小宴高高興興舉箸:“可比皇城千篇一律的飯食豐富多了!”
“我行醫大半輩子,所見病症不少,但那姑娘的天賦之高,醫術之妙,確乃生平罕見。”他一捋胡子,看向紀珣:“恐怕這位紀醫官,見了她也要甘拜下風。”
紀珣有些不自在,想了想,輕聲解釋:“良藥苦口,雖是苦了一點,於體卻有裨益。”
此話一出,陸曈睫毛一顫。
手中酒碗一個沒拿穩,幾滴甜酒濺到手背,漸漸蔓延出一點蟄人的冰涼。
她抬眼,臉色驟然蒼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