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
夏日西斜。
老式的土坯房子還有些悶熱,李哲癱坐在炕席上,雙目出神,汗珠子順著脖子往下淌,浸透了白色背心,不知是熱的,還是嚇的。
屋內土坯牆壁糊著舊報紙,西牆掛著一麵鏡子,北牆貼著有些褪色的偉人年畫和獎狀,東牆上掛著一副龍年日曆:1988年8月29日。
他重生了!
回到已經倒塌三十五年的老宅。
李哲無論如何也沒想到,隻是如往常一般喝悶酒,一覺醒來重回三十六年前。
他從炕沿出溜下來,還有些不適應這具身體,望著鏡子年輕且消瘦的臉頰,神色有些複雜。
迷茫?
驚喜?
更多的是不解。
李哲呆呆的站了很久,直到屋外傳來中年男子的聲音,「老二,窩在屋幹嘛?不嫌熱呀,打盆水出來。」
「爹!」這個埋在記憶深處的聲音,讓李哲難以忘懷。
1989年7月,鎮發生了一次罕見的特大暴雨,衝毀了大量的農田公路電力設施。
李家土坯房年久失修,下麵還殘留著早年的地道,大雨衝塌了地道,連著土坯房一起倒塌,母親妹妹受了輕傷,父親被房梁砸倒,重傷不治,永遠離開了。
當時李哲在廠打工,躲過了這場事故,卻沒能見到父親最後一麵,這件事也成為他心中的遺憾。
細碎的腳步聲響起,西屋門簾子一掀,探出個紮羊角辮的瘦丫頭,「爹叫你打水哩。」
看著陌生且熟悉的麵龐,李哲微微蹙眉,「老三,你……」
「甭想指使俺,爹叫你呢。」小丫頭說完,一溜煙跑進了東屋。
李家老宅一共有三間屋,一進門是堂屋,父母和妹妹在東屋,李哲和哥哥住西屋,大哥結婚後分家另過,搬出了老宅。
堂屋東牆根擺著齊腰高的缸,李哲掀開缸蓋,用葫蘆瓢舀了一盆水,走出堂屋。
院子南側的槐樹撐起了大片陰涼,老李坐在樹蔭下擇豆角。
李哲眼圈發紅,放下水盆後,拽把椅子坐在旁邊,又不敢靠的太近。
他凝望著父親側臉,黑瘦久經風霜,看起來那親切。
「愣著幹嘛,過來擇菜,飯做晚了,你娘又該說了。」老李將擇好的豆角扔進盆,水濺了一地。
沒錯,還是那怕老婆。
李母勤勞能幹,也比較要強,家中大小事務一把抓,父親大哥妹妹隻有聽話的份,唯一敢抗衡母親的就是李哲。
隻是他生性懶散,不涉及到自己的事,懶得管,逐漸形成母親一人獨大的局麵。
李哲拿起一把長豆角,掐掉頂部根部和有蟲孔的地方,村一到夏天就是豆角,中午炒晚上拌,剩下了第二天早上接著吃。
「我娘呢?」
「給你打聽工作的事了。為了讓你進電扇廠,你娘花了不少心思,真要進了廠,可得好好幹。」
李哲微微蹙眉,想起了當年的往事。
父親提起的電扇廠叫萬安鎮電扇廠,是一家社隊企業,成立於1975年。
1984年,京城下達文件後,改名為鄉鎮企業。
它既不屬於國企,也不屬於民企,屬於過渡時期的產物,主要招工對象是農民,算是最早的一批農民工,依舊是農民戶籍,沒有商品糧。
上輩子,在父母的安排下,李哲滿心歡喜的進了電扇廠,雖說身份沒變,但能領工資吃食堂,在這個時代還是很有吸引力的。
進廠後,李哲發現與自己想像的不同,掙錢少不說,食堂的飯菜清湯寡水,整天啃紅薯,吃到李哲心有陰影,看到紅薯肚子泛酸水。
進廠一個月後,李哲才弄清情況。
八十年代初,萬安鎮電扇廠確實輝煌過一段時間,屬於縣的明星企業。
但隨著進一步市場化,電扇行業競爭愈發激烈,萬安鎮電扇廠設備老化,人員臃腫,效益低下,發工資都成了問題,九十年代成了第一批破產的企業。
李哲在廠幹了近一年,總共就掙了二百多塊錢,這點錢別說蓋房子了,打地基都不夠。
爺倆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沒有太過熱情的話語,李哲卻很享受這種溫馨,不時的抬眼偷瞄父親。
父親是個老好人,在家的存在感不強,直到他意外離世,生活的擔子落在李哲身上,才知道這份責任有多重。
李哲不止一次夢到對方,想傾訴生活中的苦悶,但夢中的父親從來不說話,隻能看到模糊的影子,從未有過如此真切的接觸。
他確信真的重生了。
不再迷茫。
距離父親意外離世還有一年,他有足夠的時間改變。
晚飯很快做好,一盤拌豆角一鍋玉米粥。
李家日子過的緊巴,除了農忙和節日,晚飯很少吃主食。
「哎呀,可算是到家了。」一個略帶沙啞的聲音從外麵傳來。
門簾從外麵掀開,一個中年婦女風風火火的走進堂屋,李哲用有些生疏的口吻喊,「娘。」
李母徑直走向水缸,舀起一瓢水猛灌,咕嚕咕嚕一口氣喝了半瓢,一抹嘴,「渴死俺了。」
老李遞給媳婦一個板凳,「進電扇廠的事談的咋樣了?廠還招人不?」
「俺王秀英出馬還有辦不成的事?」李母坐到凳子上,捶打著小腿,笑道,「知道電扇廠今年招幾個人嗎?三個,就三個,多了一個也不要。俺磨了半天快嘴媳婦才答應幫忙遞話。」
老李好奇道,「快嘴媳婦說話能好使?」
「快嘴媳婦娘家是萬安鎮的,她哥是電扇廠的車間主任,你說好使不?」
老李點點頭,「還真找對人了。要能去電扇廠上班,咱得好好謝謝人家,這可是幫了大忙。」
「早應承快嘴媳婦了,等老二進了電扇廠,給她一百塊錢的辛苦費;再買兩個罐頭兩桶麥乳精,不能讓人家白幫忙。」王秀英語氣中滿是歡喜,對著李哲叮囑,
「老二,進了廠子好生幹,以後你也是吃公家飯的人了。」
「我不想去電扇廠上班。」李哲抬頭應了一句。
「你說啥渾話!這好的工作,為啥不想去?」王秀英躥起來,指頭差點戳兒子腦門上,「俺為了讓快嘴媳婦幫忙,前前後後搭進去三十七個雞蛋,兩斤香油!」
「我有同學在電扇廠工作,他說廠的待遇不好,掙的也不多,他都不想幹了。要是知道我花錢進廠,還不得笑掉大牙。」
「聽他胡唚呢,快嘴媳婦的侄女就是廠的工人,上個月領了六十二塊五的工資。你自己算算,一年下來怎也得小七百塊錢,在村幹啥能掙這些錢。」
鄉鎮企業的性質,注定了企業的關係戶多閑人多,管理混亂,真正幹事的人少。
李哲笑了,「不能這樣算。這電扇廠和國營企業不一樣,屬於計件工資,旺季掙得多,淡季工資少。電扇廠旺季就三個月,其餘月份工資隻有二十多塊,一年下來也就能掙二三百。」
「這……不能吧?快嘴媳婦可不是這說的。」王秀英有些懵。
「娘,別管她怎說,冬天你會買電風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