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5章 九世猶可以複仇乎?雖百世可也
朱翊鈞一直在關注著孫家發生的一切,孫家發生的一切,不過是大明諸多豪門內鬥的一個剪影,有太多類似孫家這類的事情,在過去現在和未來,不斷地發生著。
孫克弘選擇把老二送進大牢問斬,是為了孫家的延續,為此付出了如此大的代價,還把老三和老四驅逐了,防止內鬥進一步升級。
孫克弘如此果斷,但孫家內鬥並不會結束,連他自己都知道,內鬥會隨著他的死再次爆發和升級。
鬆江府第一豪奢戶家族的興衰史,也是大明諸多豪奢戶的興衰史,朱翊鈞之所以如此關注這件事,原因也簡單,因為社會運行的基本原理是猴子爬樹,上麵的猴幾不肯下來,下麵的猴就上不去。
孫克弘帶領孫家成為第一豪門,隨著內鬥的開始和升級,孫家分崩離析,就有了新的猴子跑到他的位置上來。
皇帝無條件偏袒窮民苦力,因為勢豪在生產中充當了腹剝者,敲骨吸髓,唯利是圖;但皇帝也很清楚更承認,勢豪的重要性,因為勢豪在生產中,充當組織者,他們是社會秩序建設的重要參與者。
無條件偏袒窮民苦力是階級立場階級認同傾向選擇的結果,承認勢豪重要性,是因為當下的現實需要,需要有人充當生產的組織者。
大明主導的官廠,並不能安置天下所有的工匠,需要更多的民坊參與進來,而且官廠主要通過吸收民坊的工匠,來維持官廠生產力和競爭力,沒有足夠多的民坊,那就沒有足夠強的官廠。
這一點王崇古在世的時候,就反覆講過很多次,官廠也需要競爭,否則就會在僵化和臃腫之下,走向滅亡。
關於鬆江遠洋商行商總的位子,現在有了兩個選擇,一個喜歡長跑的刑彥秋,商盟東家們會推他的原因,就是因為刑彥秋什都不懂。
擅長農業的哈克不會被任命為農業大臣;不懂法律的青年漢弗萊去負責法務部;讓沒有出過海的刑彥秋做商總,那刑彥秋就隻能對這些東家們唯命是從了。
刑彥秋因為缺乏足夠的經驗和經曆,完全無法有效的反對東家們的命令,刑彥秋是個聰明人,他立刻去拜了陳敬儀的碼頭,隻要陳敬儀願意耳提麵命,他做了商總,也不至於死的太難看。
商行的東家們,其實不喜歡陳敬儀,這人太過於心狠手辣,孫克弘活著,還能壓得住,孫克弘一死,陳敬儀就再也沒人能管了,不聽話的陳敬儀自己犯錯誤走了,這次要換個聽話的人來。
第二個人選,則是萬曆十七年進士,戴士衡,這個戴士衡是福建人,為人極其骨,三年監當官,轉新建知縣,頗有賢名,吏部戶部推舉其為商總。
吏部和戶部的意思非常明確,既然大家都要讓個外行人來做這個商總,那朝廷直接任命好了。
這兩個人選,朱翊鈞選來選去,最終選擇了刑彥秋,而不是戴士衡,當然,不是朱翊鈞對戴士衡有意見,他把戴士衡任命為了上海縣知縣,這是重用。
「商總的這個位子,還是許民間自決。」朱翊鈞選擇了尊重商行東家們的會推,而不是朝廷授予。
這選擇的原因其實簡單,大明的士大夫根本不懂如何行商,更不懂如何做買賣,做商人是要逐利的,是要唯利是圖的,但凡是在商業競爭中,講一點道德,就會輸的一敗塗地。
就是衙門因為不懂行商,當初鬆江府衙才會成為大東家,而不是直接管理商行,這會讓商行失去自主性和靈活性。
而今天,朱翊鈞選擇了繼續如此,沒有做出改變。
而且戴士衡一旦做了這個商總,他這輩子就到頭了。
這不是皇帝要為難戴士衡,而是他身上沾了銅臭味,就很難再升轉了,君子恥於言利,這是道德層麵的指責,同樣還有現實具體的考量,戴士衡做了這個商總,就跟這些勢豪們有了密切的關係。
跟勢豪們有了密切的關係和來往,不是不利於進步,是根本沒辦法進步,一來皇帝對勢豪們有偏見,朝中整體風向,這些和勢豪關係親密的官僚,都很難得到重用;
二來,反腐司天天盯著查,別說查幾次,查一次,心髒都受不了。
經過幾年發展,反腐司那衙門,比鬼門關還恐怖。
人一旦進去了,就是音信全無,犯了什事兒,多嚴重,該怎處置,找誰打聽消息,怎樣才能疏通關係撈人人到底活著沒有等等,根本一點消息傳不出來。
和反腐司一比,張居正的考成法,無論怎看,都非常仁慈了,張居正也就是給官吏套籠頭,讓官吏好好幹活,可這反腐司,根本就是把刀架在了官吏的脖子上。
而反腐司的籌建是從海瑞回京主抓反腐後開始,在他離世後才正式成立。
反腐司曾收押了一名貪官,一關就是四年,真就一點消息沒有,終於貪腐案完全調查清楚,宣判的時候,連本人都有種解脫感。
那種恐怖的氛圍,不亞於解刳院了。
人真的沒有自己想像的那勇敢,後悔椅一坐,甚至不用動刑,三兩句話,自己就一五一十的交代了,被反腐司盯上,這輩子都別想有安寢之日了。
戴士衡一旦做了這個商總,日後他就是反腐司的指標了,這日子,對於任何人而言,都不是人過的日子。
戴士衡,萬曆末年又一位重量級人物,比如薊州兵變,總兵王保屠戮戚繼光留下的南兵,戴士衡為這些軍兵喊冤,認為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同樣他也是國本之爭妖書案的參與者。
而朱翊鈞看到了這個名字,卻想起了萬曆皇帝的荒唐事兒。
萬曆四十二年,大明朝發生了兩件大事,第一件大事是仁聖太後李太後病逝了,第二件事是福王就藩,兩件事都是大事。
大明能安穩度過主少國疑的歲月,李太後有勘定社稷之功,趕走高拱,可是李太後發動的。
李太後病逝,梓宮發喪下葬昭陵和穆宗皇帝合葬,但是萬曆皇帝沒有親自治喪,也沒有親送,戴士衡在喪禮上,非要請閉門不出怠政的萬曆皇帝親送。
言:母子至情,送死大事,奈何於內庭數武地,靳一舉足勞。今山陵峻事,願陛下扶杖出迎神主,庶少慰聖母之靈,答臣民之望。
這話的意思是母親下葬,你這個親兒子連送都不送,吝嗇腳力,你母親上天之靈知道了,會怎看你?天下萬民臣工又怎看你?你還是個人嗎?!
戴士衡終究是沒有請出萬曆皇帝來,而且沒有任何的回應,就像過去幾十年,奏疏入了宮,就如同石沉大海一樣,杳無音信。
這種杳無音信,讓人絕望,哪怕萬曆皇帝暴怒,也好過已讀不回。
彼時萬曆皇帝怠政已經將近二十五年,國事之敗壞,但凡是長眼睛的人,都看得出來,大明將亡。
第二件事,萬曆皇帝最寵愛的兒子福王,要就藩了,萬曆二十九年,萬曆皇帝就在洛陽城,給福王建好了大大的福王府!
但福王就藩一直拖到了四十二年,因為萬曆皇帝還是想傳位給福王。
萬曆皇帝給了福王兩萬頃田,足足兩百萬畝,並許馬店鹽店炭廠竹廠等諸利,戴士衡再上奏反對。
戴士衡的話真的很難聽,也很長,大意就是:大明都這樣了,你還給福王這多田,河南地麵還有這多田,給福王嗎?國家托付給你這樣的君主,真的是作孽!
這一下子,終於把萬曆皇帝惹惱了,萬曆皇帝有了回應。
戴士衡也是國本之爭妖書案的參與者,萬曆皇帝就直接把他坐罪流放戍邊,三年後,戴士衡死於戍所。
漢室江山,確實從來不缺敢於戳破窗戶紙,不畏權勢的忠良骨鯁,不過在朝廷昏暗的時候,這些忠良骨鯁,全都錯付了。
也和陳準說的那樣,這些忠良骨鯁死完了,大明江山社稷也就完了,而且哪有那多的忠良骨鯁,經得起無限製的消耗?
對於國朝而言,能擔重任的忠良,是可再生卻緩慢的珍惜資源。
甚至戴士衡都算不上什真正的骨鯁正臣,和沈鯉海瑞這樣的人,還是有很大很大的差距,他參與國本之爭妖書案,也是想進步,也有自己的目的性,但也算是很有勇氣的人了。
指著皇帝罵皇帝不是人,是需要勇氣的。
朱翊鈞接見了戴士衡,並且對戴士衡說明了為何是上海知縣,而不是遠洋商行商總,鬆江府茲事體大,而鬆江府,上海縣占了八成的權重。
這個位置,十分的關鍵,任命官員皇帝當然要親自接見,同時還有一批外官要任命,皇帝要一一接見這些外官。
「臣叩謝聖恩浩蕩!」戴士衡十分激動,他俯首帖耳的說道:「為王前驅,臣不甚榮幸,即便是遷任商總,臣亦無怨無悔,食君俸,忠君事,以報聖天子振奮之心。」
「你起來說話。」朱翊鈞這是第三次讓戴士衡免禮了,這人一進門就磕頭,激動到甚至無法穩定交流的地步。
「臣遵旨。」戴士衡終於站了起來,六年了,他做了進士六年了,終於第二次見到了皇帝陛下,上一次還是他殿試的時候。
多少進士這輩子,也就能見皇帝那一麵,甚至連這一麵,都見不到,在萬曆維新之前,殿試皇帝也不一定會親自去。
「坐下說話,先喝口茶。」朱翊鈞讓戴士衡冷靜冷靜,否則這奏對無法進行了,情緒激動之下,戴士衡就是再有才能,也說不出個一二三來。
朱翊鈞從戴士衡的動作行為表情上,隻看到了一個詞,狂熱。
這種狂熱,讓朱翊鈞有點陌生,甚至有些不知道如何應對這種情緒。
萬曆維新之後長大考中的進士,逐漸走上了曆史的舞台,他們對陛下的狂熱,是肝腦塗地,以報天恩的狂熱。
對於眼下的戴士衡而言,陛下值得他肝腦塗地的追隨。
這種狂熱,可比宗教狂信徒要可怕的多,宗教的狂信徒是為了看不見的神拚命,可大明皇帝不僅看得見,還能說話,聆聽聖訓。
「冷靜下來了?」朱翊鈞一直等戴士衡喝了一杯茶,才笑著問道。
「沒有——」戴士衡坐在凳子的邊緣,甚至都沒坐全,他一聽陛下詢問,立刻開口回答道,情緒依舊非常激動。
「那就再喝一杯茶吧。」朱翊鈞讓戴士衡再冷靜一下,他抽了個功夫,看了兩本奏疏,給了朱批。
朱翊鈞等戴士衡又喝了一杯茶,再問道:「冷靜了?」
「沒有。」戴士衡還是如實回答了問題,他還是很激動。
「朕兩個眼睛一張嘴,有什好稀奇的?你激動什?」朱翊鈞終於不給戴士衡冷靜時間,直接問了。
戴士衡支支吾吾,最終千言萬語匯成了一句話,大聲說道:「陛下——大明中興了!」
雖然皇帝始終不承認,萬曆維新二十三年後的今天,大明國力已經超過了永樂之盛,畢竟當年朱棣在紅海設立千戶所,這種事,皇帝還沒做到。
但大明的士大夫們很確定,比如戴士衡,他看的到,大明真的中興了,甚至這次中興,連百姓們也跟著喝了口湯,這口湯真的不是很多,可至少丁亥學製
薪裁所馳道等等,都在一點點的營造。
讓大明再次偉大,包括了大明的每一個人,陛下說話算話,說包括窮民苦力,就從不敢忘記。
葉向高就是類似狂熱的典型例子,皇帝讓他去吉林,他二話不說,直接就去吉林吃風雪去了,而且任勞任怨,多少臣工避而遠之的地方,葉向高沒有任何怨言,一句牢騷話都沒有。
千言萬語,匯集成一句話,那就是大明真的中興了,而不是在羞恥中死去。
身處於巨變時代的人們,能不能看到國勢的衰亡?答案是肯定的,因為那是切膚之痛,真正割到了身上的疼痛。
國勢的衰亡就像刀子割肉一樣的疼,身處於這個時代的人,更能感受到這種痛苦和死亡的威脅。
自嘉靖倭患虜變以來,多少仁人誌士,幾近於絕望,甚至很多人看來,大明已經死了,隻不過這個龐然大物,還要過段時間才會倒下。
戴士衡看著桌上堆成了小山一樣的各種奏疏,陛下的禦案有點亂,亂就對了!亂的讓人安心!
誰家的書房整整齊齊?那肯定是從來不看書才會整齊!
「你喝茶朕看兩本奏疏,是因為下午還要去操閱軍馬,算了,越解釋越亂。」朱翊鈞發現他不解釋還好,他一解釋,戴士衡的眼神都變了,趕緊打住了話頭。
他下午真的有點忙,除了操閱軍馬,還要去鬆江造船廠四期船塢的落成,以及第五期的奠基。
他不覺得自己有多忙,平日也都是這些事兒,每天做,二十幾年了,經驗豐富後,做起來都是遊刃有餘,他真沒覺得自己有多忙。
戴士衡這個樣子,顯然沒辦法順利溝通了,朱翊鈞讓戴士衡離開了,他把今天的奏疏處理完,移交給隨扈南下的內閣大臣以及六部諸官。
朱翊鈞忙了一整天,第二天又接見了戴士衡,戴士衡終於不再那激動了,隻不過黑眼圈很嚴重,眼的血絲很多,看起來昨天晚上,戴士衡也沒睡個好覺。
戴士衡的精神從激動變成了略有亢奮,本就是才思敏捷之人,對答如流,把自己對上海縣的理解,一一闡述,尤其是他對上海縣的一些規劃,疏浚溝渠營造橋梁碼頭等等,都有他自己的想法。
朱翊鈞以為戴士衡的狂熱是極個別現象,但隨著朱翊鈞接見了一批進士,任命他們奔赴各地為官,他發現很多萬曆年間,尤其是萬曆十五年之後的進士們,多多少少都帶有這點狂熱,有幾個比戴士衡還要可怕。
萬曆十五年,大明開始丁亥學製的推行,也是那年,大明在朝鮮戰場節節大勝,把倭寇趕下了海,沒讓倭寇上岸。
「九世猶可以複仇乎?雖百世可也,王道複古,尊王攘夷,十世之仇,猶可報也。」朱翊鈞見完了這一批的外官,由衷的感慨。
這是《公羊傳》的典故。
春秋時期,齊襄公為報九世祖齊哀公,被紀侯讒言致死之仇,滅紀國複仇。
這件事當時引起了十分廣泛的討論,按照當時的觀念,世仇五世則消,就是無論什仇怨,五代人之後,就不能再追究了。
但很快,公羊高就喊出了這句貫穿曆史長河的名言,十世之仇,猶可報也。
私人恩怨,五世確實該放下,可是國讎,可以無限製的延期,可以跨越百年千年百代去追這份血債,因為國讎不是私怨,是國朝尊嚴,是國朝構建的根基。
從春秋之後,看曆代王朝的實踐,就發現了大複仇的觀念,從來都沒有消除過,是貫穿曆史長河的不能忽視的暗湧。
「儒學勸人仁,勸人善,勸柔遠人,勸了兩千年,這大複仇觀,還是大行其道。」朱翊鈞也是嘖嘖稱奇。
從戴士衡等新進進士們的狂熱,就可以看出,儒家並沒有完成對人的規訓,即便是後來異化為儒教,也無法完成規訓。
柔遠人?柔了幾十年,柔出一個達延汗犯邊,柔出一個俺答汗,柔遠人這種正確,士大夫嘴上喊得凶,心怎想的,看戴士衡這批進士們的態度就出來了。
皇帝真的完成了國讎的報複後,立刻獲得了擁戴,連最喜歡罵皇帝的士大夫,也隻剩下了狂熱。
正確的口號該喊還是得喊,但真的身體力行的時候,行動會表達出真正的態度,朱翊鈞又想起葉向高為淩雲翼曲筆,把淩雲翼製造那些殺孽,全都春秋筆法帶過了。
就因為淩雲翼滅倭,為葉向高的家人們報仇,這犯忌諱的事兒,葉向高都敢幹。
朱翊鈞將軟篾藤椅略微調整了一下,調了個更舒適的姿勢,打開了黎牙實的《論中國》,仔細讀了起來,這本書朱翊鈞已經翻來覆去看了無數遍,他覺得這家夥,就剩下一個夷人的皮殼了。
第十四章的主題為:從萬惡淫為首說起,談國朝構建。
萬惡淫為首的淫字,從來都不是淫邪的意思,而是過分。
而多數大明人都引喻失義,甚至一些士大夫也不太了解其本義,這說的不是淫邪,而是強調萬事不可過度,否則必然衰亡。
比如樂而不淫哀而不傷」的淫,也是可以追求快樂但絕對不要追求放縱,強調情感表達的節製性。
這就是大明人的底色,對欲望的節製克製。
人有欲望實在是太正常不過了,人要是沒有欲望就不是人,而是塊石頭了,但大明人可以控製自己的欲望,不過度的放縱自己。
而這種文化底色,構成了華夷之辯的根基,大明人從來不追求動物性本能性的快樂,不放縱自己的欲念,而一個夷人,完全無法用自己的理性,去克製自己的動物性對本能的放縱。
這就是華夷之別的根本,幾乎一切的區別,都是由克製」出現的差別。
夷人往往表現出的動物性,都是因為無法控製內心對本能性動物性快樂的追求。
朱翊鈞在這做了個批注:這解釋了為何殖民者會不可避免的出現本地化的趨勢。
一些夷人來到大明,變得像大明人;一些人出了大明,遠赴他國,慢慢的就變成了一個夷人。
相由心生,甚至連長相都發生了改變。
而黎牙實這段從萬惡淫為首,剖析了大明人的底色,解開了華夷之別的根本性問題,大明人不要做動物,要做個人,對過分放縱追逐欲望,持有批評的態度。
比如王謙殺了一萬三千人,這麵有兩千多都是漢人,王謙也從不掩飾自己的行為,而且認為他們該死。
入夷為夷,顯然這些人離開了大明,開始放縱自己的欲念,最終把自己變成了夷人。
「朕有點後悔了,不該把他放回泰西的。」朱翊鈞真的後悔了,甚至打算把人接回來。
為泰西竊火,這件事固然偉大,可黎牙實自己危險重重,雖然這個過程擴大了大明的影響力,可是黎牙實可預見的下場,還是讓皇帝頗為擔憂。
張宏低聲說道:「黎牙實自己要回去,要走的人留不住,這樣,要不臣派幾個番子,把他劫回來好了。」
「算了,朕怕他瘋了。」朱翊鈞最終還是沒有讓權力任性,尊重了黎牙實的個人選擇。
黎牙實談起了這種克製文化的根本,其實是漫長的曆史教訓構成的,但凡是過分放縱的結果,都是亡國。
他引用了法家《亡徵》的典故:好宮室台榭陂池,事車服器玩,好罷露百姓,煎靡貨財者,可亡也。
基於克製這一根本,讓大明人內心深處,都有強烈的憂患意識,具體表現就是居安思危。
而數千年以來,殘酷的饑荒民亂動亂兵禍瘟疫等等,無數的災禍,在前人不斷的試錯和實踐中驗證後,凝聚出了文明不滅的聖火,不死的世界之樹。
一把名為生存的剪刀,在不停的修剪著那些有礙前行和存續的枝丫,讓世界之樹不停的生長。
而黎牙實要接引的就是這種不滅的聖火,日月幽而複明,就是因為有聖火不息。
大明所凝結出的文化真魂和文明生活,是五千年嚴選的結果,這也是這片廣袤無垠的土地,能夠維持數百年不動亂的根本所在。
同樣,這也是黎牙實悲觀的主要原因:這把名為生存的剪刀普遍存在,生存條件也相似,可泰西人卻不長記性,不重視史書記錄,導致過去出現的亂枝反覆生長。
在這一章,黎牙實的最後一部分,則是談到了眾生自有根器。
大明看世界範圍內的番邦小國,都跟看草台班子一樣,這不是大明傲慢,而是事實如此,因為人什樣,朝廷就什樣。
黎牙實不認為自己回到泰西,就可以把聖火接引回去,他認為自己是必然失敗的,他在泰西長大,他太了解泰西的環境了,泰西人的根器,就無法接受大明智慧的克製。
無根之木無源之水,無論如何都無法長久。
要讓泰西人不追求動物性本能性的快樂,難如登天。
無論怎說,他回去了,這就是結果,都值得朱翊鈞尊重他的選擇了。
同樣,五世的私怨就要放下,也是一種克製的體現,但,大複仇觀念,又證明了有些時候,要學會放下克製。
大明的底色的確是克製,但真的把大明逼到了恥辱的地步,逼到了國讎的地步,那就是放下克製的時候了。
克製是底色,複仇也是底色,這並不矛盾,也不衝突,隻是不同情況下的不同選擇。
「嘖嘖,交趾捷報頻傳來。」朱翊鈞打開了一份捷報,駱尚誌又打了個勝仗,這次俘虜的是莫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