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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曾經小院無人來。

    曾經露搖藤架,風舉清荷,隻有橘貓一隻。

    曾經日影微斜,青苔褪色,院門推開時,總是那一張溫煦的笑臉

    “哥!”

    不在乎你是天才還是廢材,不在意你熱情還是冷漠,總是跟在你屁股後麵的人……

    趕也趕不走,推也推不開的人。

    再也看不見。

    “你看!這是什?”

    “你弟弟我,三城論道,三年生魁首!”

    “試試吧,再試試吧。”

    “哥!哥!”

    “王長吉!”

    “我們一起麵對!”

    “哥……”

    最後隻剩一瓶……名為“拓脈靈液”的靈藥,骨碌碌,在永遠停滯的楓林城的記憶,反複地滾動。王長吉不想說“恨”,那個字太輕。

    他隻想說…

    鏡海所倒映著的持竿者,像是忘了怎做表情,一直靜塑在那。隻是在甩開黃泉之魚的這一刻,終於不那平靜地開口一

    他說:“念祥。”

    你是否知道,你是否記得。

    念念不忘,平安吉祥。

    你的哥哥……

    找到池了。

    找到那個“神”。

    轟隆隆隆!

    轟隆隆隆隆!

    萬萬的海域,雷柱如林。

    本來大齊敕書,紫微龍吟,就有天罰雷霆降下,在不斷地轟擊白骨神座,推印它於畫中。

    但這時葉恨水仰首,卻見得紫微天龍所繞身的雷霆,已經稠密得如米漿一般,呈極度危險的暗紫色,煮沸般翻滾。

    誰在東海煮雷霆?

    天與海,難分色。

    近海總督的職份,讓他洞察茫茫東海。

    遂看到密密麻麻的雷霆之柱,繞整個近海群島而林立。其上符文密聚,皺如樹皮,電光交織,競而成網。

    凡無人處,歸屬雷霆。

    電光將近海的長夜耀作了白天,廣闊東海仿佛變成了古老森林!

    祁問早就借軍督官勢而真。不同於祁笑,他的福禍之門是左紅而右黑,此刻轟然洞開,一邊福氣滾滾,一邊禍氣騰騰。

    兩氣混淆,陰陽不分。竟不知今夜禍福,是吉祥還是災凶。

    他聚攏兵勢,迅速以船隊為基礎結陣,守禦海神圖卷所在的這方天空。也立即喚醒決明島的大陣,和懷島大陣遙相呼應。

    一尊摜甲提刀的武將虛像,和一尊麵目混淆的巨靈,各自躍升於大島上空,在東海變局蓄勢待發。唯見得那高舉天穹的白骨神座,如受撞木所擊,被一根接一根的雷柱,轟進了海神圖卷,像是釘進了一顆骨釘。

    而真正需要感受這一切的鮑玄鏡,已經被徹底逐出了東海範圍,倒飛在臨海郡的上空。

    曾經肅殺的海疆邊郡,現在已是臨岸觀海、大興旅遊的郡府。

    當然天府秘境遺址、齊境第一座太虛角樓、不輸臨淄的三分香氣樓……也都是此地旅遊業蓬勃的賣點。德盛商行在這承包碼頭,船發東海如箭雨。雲上商路貫通於此,商隊絡繹不絕……這一切讓臨海郡的商業也躋身諸郡前列。

    臨海郡守呂宗驍,這些年來苦修不輟,在神臨境中也算高手。可惜官績雖隆,國勢推舉,卻始終見不得真。

    官道隻是給予助力,讓破境那一步變得簡單一些,而不是讓躍升成為必然。

    他隱隱感到東海的巨大變化,也響應近海總督府的號召,以郡府之力加持神廟,積極推動郡內的海神信仰……

    而於此刻驟起身,驚得推窗外眺

    隻見得天空已經被雷霆覆蓋。

    那一片靜覆於萬家燈火的黑夜,已經被一眼看不到邊際的雷海所取代。

    今夜的臨海郡恍惚如晝。

    電光在蒼茫大地鋪了一片雪,而紫色的雷霆似如椽大筆,在這山河大地肆意點染。

    那稠密的雷漿翻滾在高空,壓在呂宗驍心頭,令他呼吸艱難。但凡有一滴落下,都是毀滅性的災難。所幸華英宮主早已開啟了護國大陣,霸國位格鎮壓一域。隱現於百丈高處的護國光幕,給了呂宗驍一定的安全感。

    他猛然圓睜其眼一

    看到那無盡雷漿海洋的深處,有一條磅黃龍,龍隱龍現不知幾萬長,正撲擊一尊已經殘缺的萬丈神軀!

    一路飛灑的神血,在長空劇變,隱現符文,生出怪影……卻被無處不在的雷漿噬滅。

    雷霆滾滾不曾歇,浪潮一卷又撲滅。

    他使勁睜眼,卻又尋不見了。

    隻有雷霆,無邊的雷霆!!

    何等神通者,今夜於此大戰?

    呂宗驍飛在臨海郡上空,聲隨雷霆而滾:“雷海懸空,神龍隱現,是聖君在朝,天象有感,掃蕩妖氛,予天下太平!大家不必驚慌,夜閉門窗,安枕即可。異象降於臨海,明日當有慶典!”

    臨海夜不眠。

    在鮑玄鏡洞察大道根本的神目中,這片雷海自然又有不同。

    他看到的是先天之悉,至精至純的上清雷霆一

    一部《度人經》,天下廣傳的蓬萊島傳道之經,他當然也讀過。從中也受益匪淺,感悟許多大道妙理。但這個當初被鎖死了修行,獨居小院的“廢人”,好像……讀通了此經!

    若非那雙眼睛仍如故時,若不是前緣所係、因果糾纏,他幾乎以為今天攔路的是季祚。

    雷霆,天罰也。

    他看到真切的道質,作為閃電之形,或為雀鳥,或為龍蛇,遊走在他身邊,不斷轟擊他的神軀。密密麻麻的道質,已經搬得彼山空。

    那獨坐碧海的持竿者,身上涓滴都不剩。

    沒有人這樣戰鬥!

    不計損耗,不留退路,不顧未來,仿佛一生隻為這一戰。

    在這樣的雷霆,鮑玄鏡終於感受到,他強行控製一個哥哥殺死弟弟,所謂七情入滅,斷緣登神……是多沉重的“因”!

    此刻他陷在巨大的“後果”。

    萬丈高的殘破神軀不斷後退,卻知“海無邊”。

    始終翻滾在無盡的雷霆中,神軀被雷漿洗去一層層神光。

    窮盡神目,看不到雷海盡頭。神意張極,尋不到此處邊界。

    一時被撞離了東海,急切競找不到回頭的路!

    鮑玄鏡當然明白自己失去了什一一作為人族的前路已斷,作為神祇的神途也隔。僅剩一步之遙的白骨神座,已經被那張隔世的畫卷所鎮壓,現在有天地之遠。

    他從企及超脫的那一步,被生生的推回去。

    曾經臨高望遠,俯瞰人世,如今人海茫茫,天高一線。

    他失去了那些力量,和那些可能,才會看得如此不真切。

    冥冥之中他感到,王長吉的釣線,正釘在他命運的七寸。

    就像這條【黃泉】所化的神龍,恰到好處地抵住了他的神道命門!

    太了解他了……

    這位“最後的白骨聖子”,必然反複研讀過《白骨無生經》,比之白骨道曆史上任何一位教宗,都更認真,鑽研得更深。

    曾經那些關於白骨的神話,他早就不在意的、隨意拋落在曆史迷霧的傳說……這個人也一定逐一的撿拾,攫取點滴,一點一點拚湊出白骨的神像。

    他在這一刻完全相信一一王長吉若是走白骨神道,也有資格走上屍山血海,坐上那張白骨神座。真是……讓人驚喜。

    鮑玄鏡蒼白的神眸,隻有亙古不化的寒冷。

    不能再拖延了……

    曾經他作為幽冥神祇,擁有近乎永的生命,根本不在意一時勝負,動輒以時間的長度來落子,所以能夠先輸後贏,一局無生劫,填殺莊承乾。

    似那般勝負,太多太多,若非涉及他對現世意誌的抗爭,根本不值得濃墨重彩。

    後來他降生為人,擁有更廣闊的未來,卻也開始要感受時間的緊迫。

    人是隻爭朝夕的生命。

    無論東華閣的勝者是誰,他若不能在那之前拿到足夠的籌碼,就隻能被吃幹抹淨。

    鮑玄鏡一手按著黃龍之角,抵衝其勢,避免被穿腹的命運。在急劇的倒飛中,右手屈四指而豎食指,分割天庭,敕曰:“人死燈滅,神死星隕。枯命白骨,無往無生。故無神妄,無真妄,無上妄一一作如是觀。”

    他猛然掀翻黃泉之龍!

    翻蕩不休的雷漿,又撞得他搖搖晃晃。

    他手中握住一根根白骨天柱,倒貫入海,如立神碑,勢要鎮住這雷海。

    倏而風雲動,雷潮湧,黃泉之龍再次騰躍而起,以角觸之,撞在鮑玄鏡的胸腹處。

    萬丈高的神軀,一下子就炸開。

    方才還洶湧浩蕩的神力,轉瞬涓滴都不剩。

    沒有一點氣息,不見一絲殘意。

    就像他從來沒有去過東海,黃泉之龍也不曾將他撞進雷池。

    像是真正的死去了。

    但就算真的殺掉他,也不會有如此徹底的死法!

    黃龍遊雷海,一時也茫然,空懷掘根涸池之仇,竟然尋不得舊主。但其遊而複返,不斷地淬以雷霆,讓雷漿洗遍身上的每一片鱗,不給白骨可乘之機。

    更有煌煌道質,化而為雷鳥,在八方巡行,其聲啾啾不止,如呼離群之雁。又利爪如犁,反複地犁過這片戰場,如勤懇老農正春耕。

    雷霆道質名之曰【離恨天】……佛教傳說以此為最高之天,道家亦以之為天闕至名。而持竿者以此,描述一生的離恨。

    此刻獨坐東海的他,仍然疏離地看著此方戰場。把戰場定在臨海郡上空,以東國的護國光幕為砧板,是他刻意的設計。

    現在砧上空空,他亦兩眼空空,好像什都沒有在看。隻持住一杆,豎垂釣線,靜待漁獲。這一路走來,不斷地尋找,不斷地迷失,走遍神陸,窮盡幽冥……關於白骨的線索,常常是浮光掠影,偶然閃現,遽而消失。

    他早就習慣了尋找,習慣了等待。

    況且白骨已在雷池中。

    他很有耐心,可以坐到天荒地老。

    這一生已經沒有別的事情要做,沒有任何變故可以分他的心。

    這無盡雷海,殺傷力最恐怖的地方,其實是在那難以尋見的“邊界”。

    “不可越雷池一步”,是這門神通最核心的規則。

    凡有逾越者,必迎來毀滅性打擊。

    當鮑玄鏡身受雷霆,辨析雷電真意,真正找到這片雷海的邊界,試圖逃離……才是見生死的時刻。而他若是永遠不去觸碰邊界……雷池之中不斷滋生的雷霆,終將毀滅一切。

    時空在轟鳴中混淆,生機在雷霆後孕育,垂釣最漫長的是等待。

    不知過了多久,仿佛隻是一個瞬間。

    眨眼之後,天地不同,雷池爆鳴。

    但見那咆哮萬的黃龍之身,忽而蔓延出一條一條的血線。血絡纏身,幾如織網。一對龍角,頃就染紅!

    雷霆的轟鳴之聲仿佛戰鼓,喻示著又一輪新的戰爭。

    鮑玄鏡借黃泉之龍粉碎自我,借死而生,讓這具神軀與黃泉相合,以此來反奪黃泉權柄。

    王長吉是黃泉現在的執掌者,但他才是最了解黃泉的存在。

    紅色神紋在黃龍身上鐫書,蒼白神質競染其鱗。

    真正開啟這場神道至寶的爭奪戰,鮑玄鏡才注意到有些不同一一黃泉先時為魚、現時為龍,並非隻是形顯,而是真個血肉豐滿,造物生靈。

    競有幾分……山海造物的意蘊!

    難道今天這場阻截,還有山海道主的布局?

    此尊意在七恨嗎?

    還是也如【執地藏】一般,謀劃輪回,意在幽冥呢?

    一尊幽冥超脫,自墜後重返超脫的路,果然艱難困苦,頗受超脫者覬覦。

    那些超脫一切的存在,因為他的過往,願意把他看在眼中。

    這是最大的不幸。

    鮑玄鏡一言不發,避幻想道蘊而走,慢慢以血絡穿織這黃泉。

    那沸騰的龍血之上,不知何時覆上了一層白霜。

    在某個瞬間天風一過,即便掀起寒潮。

    白骨寒潮在龍軀內部奔湧,凍結了一切途徑的存在,以不容反應的速度,頃便抵達黃泉神龍的核心位置不動則已,一動便奠定勝局!

    神龍有靈,核心謂之“龍珠”。幻想道蘊也好,黃泉顯化也罷,煉化龍珠,黃泉自歸。

    “……這是?”

    在降臨神龍丹田的瞬間,鮑玄鏡的白骨神瞳遽然收縮!

    他的確看到了黃泉龍珠,但跟他想象的完全不同。

    那一顆光耀如烈日的龍珠,在他降臨的瞬間競然自裂一一從中爆發出來的,是浩蕩如大江大河的生機洪潮!

    這等精純而又磅的生機洪潮,便是丟一個死人進去,也即刻便活。

    內府以下,死即複生。神臨之軀,浸泡其中,可以生機不絕。即便絕巔強者,也能用之為藥,以生殘肢!

    如此磅的生機,對誰都是大補,那血網纏身、痛苦不堪的黃泉神龍,此刻都精神煥發,劇烈掙紮,龍血將寒霜反吞。

    唯獨對於以死亡為核心路徑的白骨神道……這份生機是世間最烈的毒藥。

    鮑玄鏡放手侵奪黃泉,便等於自己吞下這劇毒,如同雪人抱火在腹中。

    滋滋滋滋……

    白骨寒潮如蒸汽而沸。

    黃泉神龍時而鱗開,時而又鱗生。

    “不老泉?”

    鮑玄鏡終究見多識廣,已經認出這驟然爆發的生機洪潮的核心。

    東海之上,王長吉隻淡聲:“願君多壽,長受今日。”

    當年薑望從妖界帶回此寶,養回原址,齊國便精心溫養。

    這多年下來,耗費巨大資源養回的不老泉水,也隻有一拳。

    齊天子讓王長吉去朔方伯府等著的時候,便將這拳頭大的一團不老泉水,盡數送予,好幫他建立專門針對白骨的優勢。

    王長吉則將這些不老泉水,盡數灌注在黃泉神龍的龍珠中一一本來是用了許多生機旺盛的天材地寶,專門調製的腐蝕白骨神道的“毒藥”,但終究沒有不老泉“毒性”大。

    鮑玄鏡的聲音,在龍軀內部嘶啞:“今日始知,龍息香檀,是什滋味!”

    曾經最益於佛門修士的檀香,後來是專門針對佛門修士的劇毒。

    改變這一切的,正是仇恨的力量。

    海上釣客不言語,持竿的手始終沒有動搖,唯見黃泉神龍身上的血線,漸次翻為濁黃。

    護國光幕巋然不動,雷海在高空翻滾。黃泉神龍在雷池之中反複穿梭,身上霜氣蒸騰如白煙,亦都在升空的過程被雷電擊碎。

    這是一場舉世矚目的戰鬥!

    不知多少明暗的視線,投注於此。

    而在無盡雷海的正中心,真正的樞紐之地,有一隻蒼白的手,悄然推開白骨門。

    放出大部分力量,偽作爭奪黃泉的鮑玄鏡,真身暗度,波瀾不驚地來到了這。

    連番消耗之後,他的虛弱已是肉眼可見。

    好好一個英武的年輕伯爺,此刻單薄得像一張白紙,似乎隨時被風吹去。

    但他隻是挪動他的身體,慢慢地往前走。

    這一生走過許多的冤枉路,錯路,甚至很多次徘徊、倒退,但他始終看到自己的前方,始終往他想要到達的方向走。

    未來不值得相信,但他一定可以親手創造。

    忽略了王長吉是一個巨大的錯誤。

    他希望自己還有機會可以糾正它。

    在已經認識到王長吉是何等了解自己、了解白骨神道後,他全然不作爭回黃泉的指望,他明白黃泉之中必有對方的後手,他是主動踩進那陷阱。

    為的就是現在。

    東海登神已成泡影,白骨神座已入敵甕。

    在現世經營的一切都可以放棄了!!

    他現在必須逃離雷池,飛出現世,至於下一步該怎走

    他先要確定自己還有下一步。

    墜入雷池的第一時間,他就明白雷霆最殘酷的力量在於邊界。

    恰恰是雷漿沸騰的核心之地,或者還有逃出生天的可能。

    白骨門開無聲息,鮑玄鏡幾與天心一體,把自己的步點融進雷聲,不斷磨滅自己被察覺的可能……終於來得及審視這中央雷境。

    這的雷電,跟季祚還是有所不同。

    沒有季祚那恐怖的積累,雷霆的威能也沒有推舉到那種層次。

    但……

    鮑玄鏡看著前方這核心空境中,不斷環轉的五座雷池。

    一時沉默。

    這些雷池競分五色,分別為白、青、黑、赤、黃。

    王長吉競然在內府階段修築了五座雷池,且以雷霆分出了先天五行,如此生生不息,遂有這不斷生長的無盡雷海!

    生死幻變。

    無盡雷海的中心也並非生路,它是一切的開始,也是一切的結束。

    鮑玄鏡終於明白一一他的白骨聖子,在這等他。

    【執地藏】推天意如刀,都尚有一線生機在。

    這王長吉竟然算窮他的所有。

    究竟是怎樣的專注,怎樣的洞察,怎樣的知心人?

    鮑玄鏡感到自己的一生,過往的每一頁,都被人細致地撿起來了。

    很多遺忘的瞬間,都留待今日,叫他回想。

    他搖頭失笑,終究還是邁步往前。

    他這種曆萬劫在幽冥成就無上,又放棄一切在現世追求永的存在。麵對【執地藏】他也放手一搏,麵對七恨他也反刺一刀……就算是死,他也要睜著眼睛看清楚,看自己是怎樣死去。

    一步踏出,眼前風景又不同。

    鮑玄鏡推開了一扇木門,來到一座陳舊的小院。

    左前方有一架葡萄藤,這時候葡萄生得很好,沉甸甸地掛在那,如珠串一般。

    藤架下有一張竹編的躺椅,異常的光滑。躺椅上有一個綿軟的布墊子,布墊上躺著一隻四仰八叉的胖橘貓,正呼嚕呼嚕地睡大覺。

    右前方的大水缸養了荷花,一尾黃魚在紅花碧葉中,露了一小段黃鱗細密的腰身。

    正前方的大門前,一方矮桌放置在屋簷下……倘若逢著下雨,便恰好作簾。

    桌上有一碗白米飯,一碟油淋青菜,一碟黃豆燉豬蹄。

    坐在門檻上的男人,正在慢慢地吃飯。

    鮑玄鏡看著他。

    他也正好抬起眼睛。

    他的眼睛並沒有瞳孔,或者說那靜靜旋轉的雷池中心,就是瞳孔。

    而眼仁的部分,完全被緩緩流動的雷漿所取代。

    “呼……”

    鮑玄鏡長長地呼了一口氣。

    “如果不是七恨出爾反爾,點破我的身份。”

    他多少是有些不甘心的:“如果不是薑述在東華閣一”

    王長吉打斷了他:“在你被送回臨淄之前,我就已經抓到你了。武安城外荒山,文永登神的那一步…是你的手筆吧?”

    鮑玄鏡一時定在那。

    轟鳴了大半夜的雷霆,似乎這一刻才真正將他擊中。

    他終於明白薑述為何那樣決絕地將他舍棄。

    他是白骨降世身,這件事根本不止是猜疑,而是已經有了確定性證據!

    已經完全沒有辯解的可能,沒有咬死不承認的餘地了。

    他當然相信自己當時做得天衣無縫,可王長吉既然已經點破這件事,從中反溯過程,查清真相並不為難。

    所以……是我已經露了根腳,七恨那邊才選擇放棄嗎?

    那個魔頭從來都是物盡其用,在可笑的白骨自己露出破綻,已經必死的情況下,榨幹最後一點價值,實在是太合理的事情。

    在這個過程,池甚至不需要問對方的意願!隨手一推,結局便定。

    在我真正把自己當成一個人,全心全意為人族而戰的時候,當我為人族周慮,決定冒險揭露妖族圖謀,為人族贏得應對戰爭的時間……反倒成為我的敗亡之因嗎?

    鮑玄鏡感到巨大的荒謬!

    他曾經無數次俯瞰人間,閑時也翻閱一段段人生,常常覺得那些人類的掙紮與痛苦,都十分的可笑……原來做人本就是這可笑的事情嗎?

    “是我的手筆。”鮑玄鏡終究是鮑玄鏡,絕境不能真正讓他絕望,他有一個真正強者的平靜。他看著院中的這個人,慢慢地說:“我拯救了人族,倒是想知道,人族何以報我。”

    他開始說自己的伯父,說自己的爺爺,講述鮑氏列祖列宗對齊國的貢獻。

    又說到他曾為幽冥神祇,是怎樣默默地守護世界。在危機四伏的幽冥世界,他是怎一步步登頂……他還在講他作為人的規劃,他要怎幫助人族崛起,怎讓人族永昌不衰,怎人人如龍,盛況永。王長吉隻是吃飯,吃完了所有的菜,吃幹淨每一粒米飯。

    最後他看著院中的鮑玄鏡:“或許誰都不能磨滅你的功績,或許你的確可以對人族有更大的貢獻,或許把故事聽到這的人……都已經原諒你。”

    “但我不原諒。”

    他平靜地說完這句,側過頭去:“我聯係不上你的主人……他怎說?”

    葡萄藤架上,不知何時棲了一隻無尾燕。袍有血色的眼睛,尖利的爪子,和光亮的羽毛。

    雷池的出口落點在幽冥世界明辰宮,冥府閻羅大君卞城王在那等了好久。

    鮑玄鏡若是真個逃出了雷池,池就是將其撲回雷池的後手。

    而若池結合閻羅寶殿的力量,都不足以擋住鮑玄鏡的去路,聯係靈吒聖府,也就是一個念頭的事情。實在不行,自家酒樓還有一個暮當家。

    但鮑玄鏡被齊天子鞭笞得太狠了,在這就止步。

    燕梟磨了磨尖牙,遺憾自己並未出力。將來論功行賞,少了一項重大表現。

    血色的燕瞳死死盯住鮑玄鏡,好似池也與之有刻骨的恨:“我也聯係不上我的主人一一但無論怎想,他也說不出「原諒’這兩個字。”

    在上頭的命令下,池本就多次配合王長吉,搜尋幽冥世界,追逐白骨線索。池非常明白“上頭”對這件事情的執著,所以池也恨得刻骨銘心。

    “也許薑望不這想。”鮑玄鏡趕緊說:“我出生的時候他就抱過我”

    王長吉放下筷子,敲在空碗上:“不留你吃飯了。”

    劈啪!

    劈啪!

    劈劈啪啪!!

    鮑玄鏡體內發出爆竹似的響。

    他的身體像瓷器一樣裂開,其中電光暴耀。

    血肉就這一塊一塊地剝落下來,化為泥塊。晶瑩如玉的白骨,也炸成了黑色,仍然冒著青煙。爆竹聲響了很久很久。

    在燕梟都快要睡著的時候,池看到那些骨頭,終於都被雷霆熬成了骨灰。

    然後有一隻木鏟探來,將這些骨灰都鏟起,倒進了養著荷花的水缸。

    院中下起了雨,掛在屋簷,果然成了簾。

    “死得很徹底了。”燕梟心有戚戚地說。

    池現今是幽冥世界的閻羅大君,證得陽神果位,但仍然沒能企及白骨曾經的境界。

    這樣一位站在諸天高處的強大存在,就這灰飛煙滅。

    世界還很危險,池必須要抱緊主人的大腿,不可以放鬆。

    王長吉卻沒有那多感慨,收了碗筷徑回屋。

    院落隨他消失,雷海隨他退潮,最後在一望無際的碧海上,沉默的釣客收起長竿,獨自往遠處走。“您去哪?”無尾的燕子落在潮頭,下意識問。

    王長吉沒有回頭,隻說了聲:“回家。”

    再也回不去的家。

    青石宮大門緊閉。

    蛛網稀疏,青苔潮冷。

    每年母親祭日,薑無憂過來的時候,都有回家的感覺。

    為人兒女,他們祭奠的方式並非香燭,而是隔著一扇宮門說話。

    他們也不聊母親,隻是隨著心情,想到什說什。

    她希望母親若是在天有靈,能知曉她和大兄都還活著,時常相聚,永遠相親。

    都知天家無家。

    但母親還在的時候,她常常有“家”的感受。

    她能感覺到詩書的“燈火可親”,體會尋常百姓家的溫暖。

    母親是一個溫暖的人。

    吃齋念佛,心地善良。一生未有主觀地害過誰。

    總會親手做些糕點,抱她在桂花樹下慢慢地吃。

    最常做的是桂花糕。

    最常用的是“香雪桂”。

    這種桂樹就是因為母親的喜愛而聲名大起,得以同浮山老桂並稱。

    但其實母親隻是隨意取的花,剛好那一株在近前。

    母親不愛奢靡,待人寬和,宮人人念她的好。

    唯獨念佛一直戒不掉。

    封了皇廟,便自立香庵。

    推了庵堂,又藏佛像。

    燒了佛像,便默佛經。

    她像一片落葉,被風吹走,隨波逐流。但卻以自己的方式,與父皇抗爭。

    她覺得她念佛……能念回她的無量。

    最後父皇把她放置冷宮,不再見她,也不再理會她是不是念佛。

    她卻很快地枯萎了。

    薑無憂的記憶中,沒有太多關於父皇母後的對錯,她隻記得那個溫暖的懷抱。以後很多年都不再有。大兄也是一個很溫暖的人。

    或許吧!

    青石宮這常常可以讓她想起母親。

    她可以迷惘困惑,不明白蟬鳴為什隻在夏天。最傷心的事情是餌糖壞了門牙,一說話就漏風。而在青石宮外,她必須穿戴盔甲。

    在華英宮,她要做一個懂得政治的大人。

    今夜有易鼎之變,她明白自己之所以能先於長樂宮和養心宮捕捉到事態,不是因為自己強過他們多少,而是因為要改變這個國家的人……是她的大兄。

    她一直清楚宮門之後無聲的邀請,她一直明白,大兄在等她。

    可她更知道一一父皇也明白。

    父皇明白這一切,仍然允許她去見大兄。

    她在五歲的時候與兄長告別,又過了一年永遠看不到母親。

    父皇從來不說當年的事,隻默許她相見,默許她祭拜,默許她爭龍……默許她做一切她想要做的事情。這是一個過於高大的人,溫柔也藏在背影中。

    從三分香氣樓走出來,薑無憂便一路往青石宮走。路上神鬼避道,風雨繞行。

    最後她倒提方天鬼神戟,在宮門之前橫立。

    她已經十四年沒有來,再來時已經換了人間。

    牆還是那堵牆,無非苔蘚更甚。門還是那個門,鏽跡無非又加深。

    但她已不是牙牙學語的孩童,不是那個總纏著大兄問“為什”的小無憂。

    世上很多事,沒有為什。

    是走到這了。

    她一腳踏著道,一腳踏著武,也終於走到了這。

    她走上前,戴著甲手的有力的手,握住笨重的銅環,用力叩響。鐺!鐺!鐺!喚醒了這座冷宮一一從前她從來沒有這樣做,很小的時候她就明白這是一種禁忌。

    這最後一步,她走了很多年。

    “大兄,你知曉世間一切事。”

    “當然也知曉我道武已成。”

    薑無憂看著那緊閉的大門:“你當然也明白,我會怎選擇。”

    “無憂。”薑無量的聲音在宮門後響起,似乎他一直坐在門後等她。

    這聲音仍然是溫暖和煦的,似是關不住的夏天:“我一直跟你說,做你覺得對的事情。”

    “那就是現在了。”薑無憂抿了抿唇:“我努力了很久,可以跟你講我的“正確’。”

    “我想聽聽你的正確一”宮的人說:“你真的覺得,齊國不需要改變,我不能帶著齊國走向更好的未來嗎?”

    宮外的人道:“你可以再等二十一年。”

    薑無量的聲音道:“你們是等著他做決定的人。要超越他的人,隻能自己做決定。”

    “大兄。今夜站在青石宮門外,是我自己的決定。讓你再等二十一年,也是我自己的決定。你在意諸天萬界,宏大故事。”

    薑無憂提戟靜立,如一尊高岸的塑像:“我在意我……五歲時的難過,六歲時的心情。”

    她的語氣認真:“不是隻有你的故事,才是故事。你不能說這小小的決定,不算決定。”

    “無憂,你說得對,大兄也已經看到你的決心。”宮的聲音道:“但我等不了那久了。神霄戰爭一旦結束,現世很快就要出結果一一那時候易鼎更不容易,倉促掌權也很難贏得確定的勝利。天下之爭,一丁點不確定,就意味著更多的犧牲。”

    一扇宮門隔絕了一母同胞的兄妹,宮的聲音有回響,宮外的聲音卻曠遠。

    宮外的薑無憂說:“我不明白。”

    “你不明白是對的。”宮的薑無量道:“為了保護你,我們從來不讓你讀佛經。”

    “道理在其中?”薑無憂問。

    “道理就是道理,有時候它以佛經的形式體現。”薑無量的聲音道:“若是我出生的時候手握著一卷道經,也許我今天也要稱“道尊’。”

    “沒有也許。”薑無憂說。

    “你說得對。”薑無量的聲音道:“佛就是佛。”

    他今夜一再地認可薑無憂,或許因為薑無憂真正提戟攔在青石宮前。她做到了他曾經告訴她的一一要開此世之新天。

    但還是……太晚了。

    這一天太晚來到。

    “佛拯救不了這個世界。”薑無憂放下那銅環,看著沉重的宮門:“池甚至沒能拯救我的母親。”宮的聲音說:“我的母親在無望的等待中離去了……我立誌讓天下所有的母親,不要再枯等。”“世尊立誌眾生平等,袍亦失敗了,死於苦海中。”薑無憂又問:“佛且不能自救,談何救度世人?”“所以我必須要超越世尊。”薑無量的聲音逐漸明確了,不再是那副和緩的樣子,他無比的堅定:“六合天子是必經之路。”

    “那”薑無憂揚起頭來,高挑的馬尾如刀,仿佛也斬破這個夜晚僅有的溫情:“開門。”宮門終究沒有立刻轟開。

    她所等待的廝殺,沒有發生。

    薑無量的聲音在門後,似有歎息:“無憂,你問問自己的心。你覺得我和父皇……誰對誰錯?”“我不知道你們誰對誰錯。”

    薑無憂搖了搖頭:“天家不講對錯,隻說得失。”

    她握緊了方天鬼神載:“百姓家也不講對錯,隻看誰更心軟。”

    冷宮中一時沉默。

    薑無量的聲音說:“無憂你真的長大了,你懂百姓!”

    父皇和大兄,究竟誰會心軟呢?

    薑無憂心心知道答案。

    他們誰都不會。

    他們本質上是一路人,都是天生的帝王。

    所以今天,她也不會讓路。

    宮的人說:“如果我今天一定要出去”

    宮外的人道:“踩過我的屍體,我今天是這道門檻。”

    薑無量深深歎息:“大兄想問為什。”

    薑無憂挑起眉劍,將方天鬼神戟橫在身前:“君父有我,當無憂矣!”

    臨淄高天,道武天尊。

    道武之後,明月高升。

    這輪青石宮所化的明月,映在薑無量的眼睛。

    大齊天子看著長子的眼睛。

    他引以為傲的女兒,華英宮主薑無憂,正在其中。陷在青石宮永的幻境,以為自己正在改變什。他當然可以輕易地將她喚醒。

    但是他並沒有這樣做。

    在這個骨肉相殘的夜晚,夢境是最溫柔的地方。

    但是他笑了。

    這是這個寒冷夜晚,他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笑容。發自內心的笑。

    “是朕贏了。”他對薑無量說。

    作為一個父親,贏得了女兒的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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