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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超脫之約,何以證我?”長久的沉默之後,龍佛問道。

    “你在靈寶天八卦賞景,我在屍陀山血茶焚香。古往今來天下事,都如雲煙也如塵。除卻人龍之分,你我所為,究競有什不同?”

    “盟約為我而來?還是為你所牽?”

    “抑或者說,當初宣揚公平的《昊天高上末劫之盟》,仍像你們人族的過往故事般,隻是一張廁紙,隨你們怎樣糟踐?”

    “雖然毀約已是人族例事,畢竟此約不同。”

    “道尊雖高高在上,勿忘超脫之重。若無這份公平,它的製約可不能成立。”

    龍佛悠悠道:“寰宇遍顧,現世人族外的超脫者,可都看著!”

    今日天外天的棋爭,毫無疑問是一場關乎“不朽”的預演。

    有關於超脫者的邊界,《昊天高上末劫之盟》的製約,都將在這場預演,給有心者以足夠的答案。“世易時移,超脫永證。若有朝一日此約不合時宜,它自然也會消失。”

    “但在當下……你動作太多了。”

    蓬萊道主抬手將那卷白金色長軸接下來,放到了矮桌上,其上“龍佛’二字,熠熠生輝。“弈者坐立不安,可乎?”

    “某生性好動!”

    龍佛扭了扭脖子,仿佛以此驗證池的動靜,都是這樣無心。

    輝煌燦爛的池的手,按在那浮沉星海上空,幽幽缽口:“未涉超脫者,都是缽中酹蟒。而這……也不過是一隻缽。”

    蓬萊道主微微抬眸:“不過?”

    “你覺得它有什特別之處嗎?”龍佛反問。

    “當年我修禪果。”

    “持八戒,受苦役,草鞋麻衣,劍穿龍膽。定心猿,食罪果,含鴆懸命,萬世輾轉……乞百族飯,求菩提活。”

    “我救活了那顆菩提樹,背著世尊到了彼岸。靈山光耀諸世,他們都敬我為尊,諸佛拜我為天佛。普賢見我須拜禮,文殊到現在不敢再見我。”

    “可我得到了什?”

    “龍族得到了什?”

    “風雲幻變一場空,因緣散盡不醒夢。”

    情緒到這,本該有盛大的宣泄,池卻隻是極平淡地笑了笑:“不過如是。”

    “故事說起來總是不值一錢,當時的經曆卻是萬水千山。”蓬萊道主的確也認真地傾聽了,沒有人會忽視超脫者的言語,況且池一直是理解龍佛的。

    不過理解歸理解。

    坐在蒲團上的池,隻是道:“世間之事,往往不過如此。但有些心情,也永遠過不去。”

    龍佛道:“這一幕看完了,你該看下一幕。”

    池的手指抬起來,遙指那張八卦圖,點著陰陽魚輕輕一轉。

    八卦鏡中,畫麵又變一

    先是一道骨白色的長峽,峽壁上風沙所蝕的洞口星羅棋布,像一局無聲的邀請。血色的蝙蝠倒掛在洞口,偶有黑色巨蟒遊入其間。

    視角不斷抬高,長峽在畫麵中縮小。

    可以看到峽穀不止一條。

    骨白色的長峽竟是密密麻麻,並列鋪開,一望無際,偶有幾處斷壑裂穀。

    視角繼續抬高。

    競是一顆散發著蠻荒氣息的獠牙,高聳在一望無際的暗紅色戈壁。

    那所謂的長峽,不過是齒麵的骨質紋理!

    這時能看到獠牙的全貌,也不知是墜於何等巨獸之身,一顆斷齒倒豎在地麵,便是一座連綿的高原。是的,它斷了。

    齒尖部分似是被某種外力拗去,留下來的的斷口,參差起伏,鋒緣淩厲。

    古老雄闊,又猙獰險惡的魔宮群落,便修築在這根利齒的斷截麵上。

    當前一座碑樓,血石為底,黑色魔氣為字,曰為……“龍魔”。

    那魔文如黑龍在血海遊動!

    視角猛然拉近,觀者像是駕乘一頭肆虐諸世的黑色魔龍,從天外轟然落下,闖進魔宮之中。沿途兵甲如林。

    鬼龍魔君不愧是海族出來的天才,又周遊諸天,先星主後魔君,見慣了世麵。

    他的魔兵魔將結合諸方之長,在這貧瘠的萬界荒墓,倒也像模像樣的執兵覆甲,森森有法度,氣勢儼然。

    當然還有各種怎看怎像海獸的魔獸,混在將魔隊伍,兼具各種軍械的作用。

    隨著魔氣席卷宮殿群落,視角最後推到那座最為險惡的宮殿一一竄甬道,攀丹陛,來到黑色為底、血紅為邊的古老王座前。

    鬼龍魔君正坐在此處。

    在獨處一室的時候,他倒是絲毫不見凶狠。逢人便有三分的笑,當然也斂去。

    獰惡龍首罕見地平靜了,眉眼都藏鋒。

    穿著一件有著許多金屬倒刺的獰惡戰甲,與龍頸的兩排骨刺呼應,體現他無時無刻的進攻姿態。但現在閉著眼睛,正在假寐。

    他這種活在猜疑中的角色,永遠不可能真正讓自己睡去。世上並沒有一個他真正可以完全信任的人,也並沒有一個真正令他感到安全的地方。

    或許曾經有過,但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流亡宇宙後,這顆心,永無其安。

    今日魔君非昨日,可敖馗畢競還記得過去的一切。

    雖然已經沒有具體的感受,但屬於敖馗的那份智慧和道德,卻是共通的。

    他永遠為自己爭取,永遠以自己的利益為上。

    在某個瞬間,他睜開了眼睛!

    片刻的假寐,他竟然做了一個漫長的夢。

    夢中他還是那個聲名遠揚的海族砥柱,在和泰永的爭道大獲全勝,身成絕巔,贏得了皇主之位。他還得到了天佛寺皇姑老尼的傾心愛慕,那位按輩分應當是東海龍王敖劫姑奶奶的母龍,為他卓越的才華而傾倒,沉淪在他的翩翩風度中……

    為他搭橋鋪路,用東海龍宮的底蘊補貼他,讓他贏得為種族前行,躍然超脫的機會。

    他成為了海族的又一尊超脫,把自己的金身塑像,留在相繇海域,他的聲名和天佛並列!

    他驀然驚醒。

    驚醒在他的魔君寶座上,呆愣良久。

    大殿高闊,呼吸聲都要傳揚很遠。

    殿內幽森,燭火不能照亮他的孤獨。

    他在巨大的冰冷的王座上,披著魔界最凶惡的一身戰甲,緩慢的、緩慢地,又閉上了眼睛。像是作為一尊永遠不能睡著的魔君,想要接續那永遠不可能的夢。

    丹陛前的燈影搖晃著,像兩尾遊動的陰陽魚。

    一切都很安靜。

    燈台上的蠟燭,無聲的淚痕蜿蜓。

    敖馗當然沒有資格察覺超脫者的注視。

    但龍佛和蓬萊道主,的確檢閱了他的一生。

    毫無疑問,他同泰永爭道,勾引天佛寺皇姑老尼,盜走【乞活如是缽】,布局森海源界、圖謀入主玉衡……

    全都出自他的本願。

    是他在過往人生自覺的選擇。

    即便是超脫者的注視,也不能在其中找出他者的痕跡來。

    因為本就沒有痕跡。

    龍佛靜靜地看著這一幕,卦鏡中燈影在敖馗的臉上漂移不定,使他一時明亮,一時陰鬱。

    蓬萊道主一言不發,看起來饒有興致。

    龍佛的指尖於是再轉。

    卦鏡一幕過去,又一幕來,他者一生是紙上書。

    娑婆龍域,龍禪嶺,天佛寺。

    一位皺痕深深的老嫗,趺坐在青燈之下,麵古佛而誦長經。

    “欲能縛世間,調伏欲解脫;斷除愛欲者,說名得涅槃……”

    曾經帶發修行,解下僧帽,如流雲飛瀑。

    如今光頭都見皺,像摸著都荊手的老樹皮。

    她也曾芳華絕代,也是容顏不老。

    看守超脫之器,編撰海族典籍,地位超然,極受敬重。

    可是禪心失守,妄念叢生,道途之退,一潰不止……

    對鏡朱顏秋葉凋,身似青燈一心存。

    憑一種不言的執念,燃燭到如今。

    她作為代表龍族入駐天佛寺的虔者,理應以族群為念,卻妄動凡心,壞了戒律,毀了禪緣。她作為【乞活如是缽】的看管者,卻以小欲壞大節,丟失了超脫之器。

    她作為整個盜缽事件最大的責任者,在從“睡龍蓮”的夢境中醒來後,還暗中出手,幹擾了海族對敖馗的追殺!

    到如今,她還活著,大概是在等待什。

    等一個不知會不會來的舊緣,或等一個必然會到來的時間。

    當超脫者的眼神落到此處,俗名“敖稚”、法名“無執”的皇姑老尼,顫顫抬眼,看到麵前輝煌金燦的龍族尊佛像,忽然灰塵幾分,為塵埃所染。

    或是老眼昏花。

    本來勤拂拭,竟不知何時結蛛網。

    於是明白,時候到了。

    她停下了誦經聲。這斷欲絕情的咒,從來沒有改變她的心。佛海無邊,未能止住她的漂泊。她輕輕地歎息:“我因愛慕敖馗,失守佛主超脫之器。以至龍宮承羞,金身蒙塵……至此已不知何年,苟且殘喘,夜夜誦經,終不能贖萬一。”

    “今當遠矣!願剖此心,曝曬諸念。以證佛主無邊,而我凡心自迷。”

    她顫顫地抬手,取來一封裝裹精美的檀香,慢吞吞地取出一根來,湊到佛前長明的油燈上,好一陣之後才點燃。

    檀香入爐,青煙奔天。

    她閉上眼睛輕輕地一吸,吸入名為“龍息香檀”的青煙。

    而後七竅黑血,但露出釋然的笑容。

    或許她早就明白,她等的那份舊緣,永不會來。但直到生命的最後時刻,她才接受。

    她的老朽之身倒下了,像是一張皺皮打包的行囊。

    鎖頸的繩,是她的執。一旦解開,就放跑了一生珍藏。

    一顆顆念頭似玉珠滾地。

    曾經多珍貴的心念,染上塵埃也是泥丸一般。

    這一顆顆心念解釋了她的一生。

    相繇海域初相見,龍禪嶺上再回首。明闕爭道一場夢,夜半私語到天明……

    世上哪有萬無一失的欺騙。

    敖馗那種極度自私的性格,永不停止的猜疑。

    隻有毫無保留的愛能夠擊中他……

    這一切是局或是夢。

    她的愛是真的。

    八卦鏡的畫麵轉過,已翻去庸俗的一生。

    夜半私語到青燈,塵緣一場,不免以蒙塵終。

    無上之天,龍佛定如靜水。

    池的眼睛輝煌又幹淨,池說:“原來都是緣。”

    蓬萊道主平靜地看著池:“你已經坐到了這,與我共賞這一缽風景。”

    “你已然聽到了鍾聲,看到了你親自簽下的舊盟。”

    “該明白這一切都是沒有意義的。”

    鬼龍魔君不夠履責,皇姑老尼無法承擔。

    敖馗的自主沒有意義。

    敖稚的真心沒有意義。

    超脫之下究競什是有意義的?!

    “我正是為這些沒有意義的事情坐到這,你也是為這些沒有意義的事情來找麻煩。”

    龍佛麵目輝煌,攤開雙手,如擁滄海眾生:“哪怕隻是讓你麻煩一些,也是好的。”

    “那些牽絆你的,是曾經托舉你的。那些讓你無法放下的,也正是讓你墜落的。”蓬萊道主溫潤如水,麵對麵的這一刻……隻是抬眼。

    他那雙如溫茶一盞的眼睛,在某些時候也熱氣鼎沸,衝泡得茶葉浮尖。

    遂有一柄穿越時空的劍,應然而至

    並不是此刻諸多人族在其中繁衍生息的蒼梧境,而是過往曆史中,曾經孤刃獨行,鋒芒最利時期的【朝蒼梧劍】!

    其過往時光中最淩厲的那個瞬間,被蓬萊道主的眼神,移來此刻。

    斬向龍佛的,是人族最盛的鋒芒。

    它本該在此。

    因為龍佛牽絆太多。

    池為海族不得不做的事情,是他不能超然於此劍之外的理由。

    此時此刻龍佛正坐於彼,在過去、現在、未來,池都端坐中央海眼,普照滄海。

    其後拔起禪光巨樹,枝葉繁茂如華蓋,樹皮皺痕似經書。其蔭庇有萬,智彗結菩提,遮因絕果,是為【娑婆龍杖】。

    此時佛身輝煌,龍杖亦輝煌。

    在【朝蒼梧劍】的恐怖壓力下,【娑婆龍杖】纖微盡顯,舊痕重現。那些過往歲月的斑駁……已經被時光洗去的傷痕,重新又在劍光之前刻印。

    傷害【娑婆龍杖】的不是朝蒼梧劍,給予龍佛創傷的,是池的舊傷痕。

    在蓬萊道主麵前,你曾經受過的傷,便是你現在正在受的傷。哪怕你已經超脫了,也不能擺脫。遂見佛血。

    龍佛的血,是金色的。輝煌如旭日橫空,細看卻渾濁,其間諸世生滅。

    一點佛血,在龍佛的嘴角,蜿蜓成燦金的天痕。

    這時候龍杖又亮起,龍杖內的骨色,共鳴於龍佛之禪身。

    在這時候才體現出一種更深刻的聯係來一一娑婆龍杖的材料,是龍佛自己的脊骨!

    說來又是舊事。

    世尊一呼一吸,三千世界生滅。在沉眠的時候,池的道軀重量,高拔無上,每時每刻都以倍數形式急劇增長。山嶽星辰之重,不足以掂量。

    當初為了背著世尊走到彼岸,龍佛是生生拆下自己一截脊骨,製作這根龍杖,以此支撐自身。就這樣一步步緩行,才將眠中鬥法的世尊送到終點。

    世尊不染塵埃,道行圓滿,可以追求池的“眾生平等”。

    池卻從此矮一頭,從此髒鞋履。池是用了很長的時間,付出很多的代價,才洗去這點汙漬,補完這點缺陷。

    是有愛之深,故生恨之切。

    正是經曆了那多故事,才沒有任何人能夠指畫池的恨!

    這是池已不願再說的過去。

    可【朝蒼梧劍】之下,池無法回避任何事情。

    事實上這也是道門三尊,由蓬萊道主和池對壘的原因。

    人族海族相爭的態勢下,必然需要池站出來為海族做些什。

    池注定會被海族牽扯,落地染塵。

    而蓬萊道主,是最擅長捕捉痕跡的存在,不會放過池身上的任何一點塵埃。

    池們今天坐在這,以缽為弈。

    這一局好像剛剛開始。

    可其實從蓬萊島在海外降臨第一道意誌的時候,關於這場棋局的勝負,就已經被鎖定。

    蓬萊是來收局的,並非落子。

    哢哢哢哢。

    巨大的娑婆龍樹上,裂隙如電光張揚。

    這天外之天,競然昏昏沉沉。

    轟轟隆隆!

    這無上之佛,竟然搖搖晃晃。

    在某一個時刻龍佛怔看前方。池看到天傾驟雨,洪泛人間,曾經高傲不可一世的龍族,丟鱗棄角,倉惶西顧;池看到苦海生波,滿目瘡痍,流著淚相擁的同族們,卻說以後這就是家園。

    池看到菩提樹下枯葉落,斬龍台上漫血潮。

    池想到曾經聞道而喜,後來見佛生恨。

    殺死普賢池並沒有真正覺得痛快,世尊死後反倒空空蕩蕩!

    這多年文殊不敢見池。

    池又敢見文殊嗎?

    所有過往的傷痕,再一次給池傷害。

    圓滿無上的超脫者,在自己的經曆千瘡百孔。

    【朝蒼梧劍】的劍光照著池,讓這些故事沒有一頁能翻篇。

    社圓睜著泅染佛血的眼睛。

    社所看到的諸天未來,無窮可能,正是一連串破裂的命運氣泡。沒有一種關乎未來的可能,能夠真切存在。

    池的過去變成了現在正淩遲池的鈍劍,社的未來在時空追逐中被無限次斬碎,變成了虛妄,池的現在屬於此刻。

    可在“此刻”中,唯一真切的隻有對麵的蓬萊道主。

    此尊還坐在那,其身高大已不可見,其眸如海海無邊。

    雖宇宙之大,不可括其身。縱苦海無涯,不過池眼中波瀾。

    這是人族最古老超脫者的壓迫感!

    輝煌萬世的龍佛,在這樣的時刻,輕輕一歎。

    池沒有再反抗。

    或者說,坐在那,就是池反抗的方式。

    “我當死。”

    池用這樣一句話,結束了這場漫長的鬥爭。

    用一個“死”字,宣告了池和蓬萊道主的勝負。

    【娑婆龍杖】在迷界和【朝蒼梧劍】對峙了數十萬年,一直都分庭抗禮,不落下風。直至終於被抓到機會的這一刻……蓬萊道主才第一次與池坐談,然後一劍將池逼至死境!

    “可這局棋還沒有結束。”

    龍佛看著蓬萊道主,很是認真地說:“對位的執棋者可以離開,我可以缺席……我押注的未來,卻會在他們身上實現。”

    “他們?”蓬萊道主問。

    “他們。”龍佛道。

    蓬萊道主不置可否:“我將以永的時間,替你見證。”

    自永跌落者,何以言勝?

    龍佛的手還停在缽上,仿佛棋盒的蓋子,蓋著那幽幽繁星:“吾乃當世靈山第一,尊為天佛,令為龍佛,號有不朽!”

    “古往今來善信,皆受益於天佛。天下萬方禪修,皆受害於龍佛。”

    “天生萬物,滄海橫波。地德載厚,玄黃為缽。”

    “吾既死,時空見朽,永得壞,就以星穹為墓,舊缽為棺,群星隨葬,不失禮也。”

    隻此一句,方桌搖晃!

    兩尊超脫者坐在各自的位置,都不會再挪身,而這天外之天已經沒有存在的理由。

    龍佛不得不麵對【朝蒼梧劍】,不得不在過往的傷痕一再受傷,但蓬萊道主也必須接受池就葬在這的事實。

    既然【乞活如是缽】是池不可回避的因緣。

    是【朝蒼梧劍】從過去、現在、未來,同時斬出的聯係。

    那現在被【乞活如是缽】容括的所有……也要隨池一起因消緣解。

    所有因緣至此的登聖者,都是池棋盒的棋子!

    棋手走了,棋盒封了,棋子也不再啟用。

    不論何族何名。混戰於古老星穹中,那些登階為聖、等閑絕巔不可近的強者,都將在龍佛寂滅的那一刻,成為龍佛墳頭的荒草,化作宇宙的塵埃,永遠漂浮在古老星穹中。

    從道國層麵來說,正與無染臥山論道的混元真君虞兆鸞,正在無差別轟擊【乞活如是缽】和東海龍王敖劫的靈宸真君季祚,一旦損失在此。

    中央帝國無疑是星穹戰場最大的輸家!

    於道國是整體性的損失,於道脈是巨大的創傷。景國帝黨和道脈的實力對比,瞬間失衡,往後的局勢是一團亂麻。

    須知不久之前,西天師餘徙才得以在玉京道主的注視下,登得掌教之位。

    於整場神霄戰爭來說,人族和諸天聯軍大約是完成了聖階層麵的大量兌子,勉強算是均勢。可古老星穹本身……它的隔絕,將會成為一件更長久的事情。

    群星湮滅,宇宙無光。

    此後漫長的歲月,星光當然還會匯聚。古老星穹當然還會誕生,可那至少要經曆一個現世的大時代,絕不會在這場戰爭完成。

    龍佛頻繁出手撥動風雲,盡管落子無痕,將所有條約都規避,從未真正“犯規”,但或許也早就意識到今天的結果。

    而這結果,是池的下一步棋。

    以【乞活如是缽】的因緣殺池,也要毀掉這因緣相係的一切。

    諸天聯軍還是會保留在古老星穹這建立的戰略勝利!

    不。不止如此。

    蓬萊道主這時已經看到一一無盡滄海深處,那藏於劫後的歸墟世界,有一顆曠古絕今、有如星辰閃爍的龍珠,正在急速上升。

    準確地說,是天佛寺皇姑老尼一死,它便受激而啟動。中古龍皇羲渾氏的血脈,催動了這顆古老的龍珠。

    那是龍佛為空無星穹準備的禮物。

    它將在很長一段時間,成為古老星穹唯一的星辰。

    人族當然有能力創造星辰,就像在妖界天空升起的那些,可絕對無法和龍佛留下的這一顆龍珠相爭。也就是說……古老星穹一旦掃空,諸天聯軍將立刻占據古老星穹的主動權。

    這當然是違規的。

    龍佛這樣直接地幹涉戰爭,會引來《吳天高上末劫之盟》最直接的打擊。

    可那一刻龍佛已經死了!

    超脫之盟誠然有跨越古今的偉力,但唯獨無法製約一個已經死去的超脫者。

    在龍佛的心中,神霄戰爭的勝利,竟是一件比超脫者生死都更重要的事情。

    這一刻池清晰地向蓬萊道主昭明。

    “如果我死在今天,我想問你一”

    龍佛單手按著【乞活如是缽】,上身前傾,將死一刻卻咄咄逼人!

    池問:“蓬萊道主,你會成為下一個犯規者嗎?”

    池為了海族頻繁動作,以至於被蓬萊道主抓住馬腳。而池以死落子,為諸天聯軍建立戰爭優勢。蓬萊道主會為了抹掉這份優勢而做些什嗎?

    人族最古老的超脫者,是否有與池同等的決心!

    時間在這是停止的。

    沉默也的確存在過。

    蓬萊道主靜靜地看著龍佛,溫潤地笑了:“我不靠犯規贏得勝利。”

    池眼眸中沸騰的海,已靜為幽幽的潭。

    那斬古絕今的鋒芒已經消失了。

    【朝蒼梧劍】回到了它應在的時光。

    “那暫且擱棋吧。”蓬萊道主懶懶打了個哈欠:“現在是茶歇時間。”

    池並不急於抹去龍佛,便懸其命於此,那古老星穹也不會寂滅,亂戰於星穹的一眾登聖者也不會死去。龍珠登星也就可望而難及,永遠在歸墟等候。

    方寸棋爭,小術也。

    煌煌大勢,方為弈道。

    在過往的那些時間,【朝蒼梧劍】每次對【娑婆龍杖】占據優勢,都是因為人族對海族的勝利。這是確定的勝利,接下來也不會例外。

    池隻需要“暫停”,此外什都不用做。

    所謂勝利之舟,會被時間的河流,推到池麵前。

    龍佛廣袍大袖,一手覆缽,緩緩閉上了帶血的眼睛:“我拭目以待。”

    平靜的眼眸,嵌在白色的麵具中。

    麵具上密密麻麻的黑色小篆,分明文氣貫通,是一篇雄文氣象。

    可每個字都認得,連起來卻不能讀懂。

    字不成句,句不成章一一理論上它不該有文氣。

    可情緒激烈,筆畫鋒利,好像每一個字都要透紙而出,渲染一些什。

    早些年還有人懷疑它,覺得這是什亂七八糟的。

    現在已經沒有人覺得是這篇文章的問題,都覺得是自己境界不夠讀不懂。

    因為麵具的主人,是“布衣謀國”王西詡。

    這篇文章,他寫了半生。

    星穹隔絕是他所知,星占宗師在這時候很容易成為敵軍的目標,這也是顯而易見的事情。

    但他不能不來。

    甚至不能晚來。

    古老星穹的隔絕,每多一刻持續,都會產生難以估量的損失。

    神霄推門,六大霸國擔責天下,為人族先鋒。

    就整個神霄戰場而言,六國早就劃分了自己的攻伐區域。

    當然也有守望相助的默契,但更多是卯著一把勁,要在這一場決定人族運勢的大戰中,分個子醜寅卯出來。

    不說“定鼎神霄者為六合”,也是“先定神霄者諸侯伯長”。

    這是大家都要認的神霄至功,更會得到人道洪流的反哺。

    不過在星穹隔絕這樣的大戰略劣勢前,爭功爭先的心思必須放一放,團結合作才是唯一的答案。諸國星占強者,都是老朋友,也都是老對手。

    大家都在以自己的方式探索星穹真相,當然也在想辦法溝通彼此,共通信息,集眾之力,解決難題。王西詡做的事情跟別人不一樣一一

    他選擇去支援宋淮。

    諸葛義先死後,人族星占第一人究竟是誰,或許有很多爭議。

    但名聲最大的那一個,毫無疑問就是東天師。

    畢竟四大天師的曆史,也能算是貫穿了人族的文明長河。

    (其實諸葛義先活著的時候也有很多爭議,但一來超脫之死為砝碼,二來……死者為大。目前大家普遍認可他是星占第一人。)

    論名聲,論地位,論實力,倘若諸天聯軍要對星占宗師下手,宋淮絕對是最重要的目標。

    相較於陷在黑暗迷霧中的古老星穹,“宋淮的行蹤”顯然是一個更容易推演的答案。

    尤其是在這種需要大家守望相助的時刻,宋淮大約也不會在行蹤上,對人族其他星占宗師遮掩什。王西詡去找宋淮,而不是找星穹隔絕真相。一來可以有效避開諸天聯軍針對於此的阻擊,二來可以通過更改宋淮那處的戰場形勢,撬動整個星穹反擊戰的局麵,三來針對宋淮的危險,本身也是古老星穹的一種答案。

    但東天師畢競謹慎,或是考慮到人族內奸的風險,或許本身很注重私隱。

    總之王西詡對東天師的行蹤演算並不成功。

    不過他另辟蹊徑,他以天京城為錨,以南天師應江鴻所統禦的景軍為帆,以驗證星穹真相的諸多辦法為海圖……終究是在茫茫宇宙夜海中,找到了東天師的蹤跡。

    遂尋跡而至此處。

    這距離神霄世界還很遠,跟宋淮所簽契的那些星辰也扯不上關係,可見東天師在宇宙匿行的過程,很是謹慎。

    王西詡轉眸四顧,很快就發現了一處有用的線索一

    前方“九槎”之處,有一座寂滅星辰。該星辰為球體,表層盡為鐵石。鐵山鐵水,鐵隙淵深,那無盡之底,似乎通往另一個時空。東天師最後的蹤跡,就消失在這。

    現世計遠,以“”以“丈”,或言“尺寸”。

    占星計遠,算之以“槎”。

    以景國製式的“元央星槎”為標尺,一“槎”即“元央星槎”以極限速度疾飛一日夜之距離。“元央星槎”能夠乘光而走,在最極限的狀態下,一日夜能追光三年。

    也就是說星光常態之下,穿行三年的距離,等於一“槎”,也稱一“元央”。

    王西詡在虛空中捕捉到了一縷幽浮的星光,觸手微涼,並不古老。以秘法將其保留,寫滿文字的手套上,星光竄遊,與字同行,很快有了答案

    這顆星辰是剛死的。

    死於一場戰鬥的餘波。

    交戰雙方一個是東天師宋淮,另一個……

    王西詡在這縷星光中細細尋找,終是取出一絲若有若無的鬼氣。

    冥尊魍夭!

    所謂“魍夭”。

    幽冥鬼物極盛時代也。

    從其名字也可略窺其心,池也是一尊有著雄心壯誌,想要建立幽冥榮光的神祇。

    當然現實已經一再給池教訓。

    好幾次幽冥大掃蕩之後,池也成為冥世躺平的諸尊。

    幽冥合世之後,池已經離開。本以為是心灰意冷,現在看來,卻是加入了諸天聯軍。

    王西詡想了想,捏住這縷星光,轉身就走。

    可是才走不到一槎,他便驟然回身

    恰看到那顆寂滅星辰上,滾滾熾紅鐵水翻滾,空中立起一座時門。

    麵上鬼痕猶在,嘴角有著血跡,簪發已亂,換了身嶄新道袍的東天師,從中走了出來。

    雙方目光一錯,王西詡立即前迎:“東天師!”

    他很有些激動:““你沒事真是太好了!”

    宋淮疑惑道:“王先生這是?”

    “星穹生變,我急往探查真相,在路上偶然看到了東天師的蹤跡,想著同您商量一下應對辦法。畢競古老星穹關係著整個神霄戰場,敵情未明,需要我們同心協力。”

    王西詡迅速地解釋了一遍:“但剛剛發現了魍天的痕跡,我猜池肯定是衝著您來。所以緊急聯係了貞侯,尋求戰場支援,想要過來幫您一一對了!秦長生也在附近,咱們可以一起討論一下接下來應該怎做,他雖然不懂星占,但刀鋒絕世,可為其用。”

    急急忙忙說了一通,他才問:“對了,魍天呢?”

    宋淮歎了口氣,也是一臉後怕:“說來驚險,我這把老骨頭,差點就交代了。”

    他抬手指道:“在那顆死星內核,有一處時空亂流,其間恰好有一處曆史古道,通往曆史墳場。魍夭窮追不舍,我亦慌不擇路,逃往彼處,幸好撞進了曆史墳場,我們才得以分開……”

    “快走,等會兒池追出來了。”

    他招了招手,便要拉著王西詡走,但忽然又停步。

    “王先生,既然你來了,還聯係了貞侯……”

    他咬了咬牙,露出一絲狠色:“要不我就不走了,咱們就在這等魍夭出來,將池斬殺在此!”王西詡毫無猶疑:“天師好膽略!西詡敢不奉命!”

    他張開十指,便開始寫字布陣,指如鳳舞,字若龍飛。其意慷慨,足見秦人豪邁:“咱們先布置好陷阱,等秦長生和貞侯那邊的支援過來……今為人族殺一冥尊,斬一斬異族的勢頭,也叫那天虞好生掂量!”“還是不妥。”

    宋淮捂住心口歎息:“老夫方才已是受傷,強行在此鏖戰,恐難發力萬一。貞侯那邊正在打仗,恐怕也很難分出力來,此般情況,如何殺那魍夭?老夫死不足惜,連累了你們卻是不妥。”

    “無妨。貞侯那邊已經大獲全勝,大軍結陣固營即可,他完全可以抽身過來。”

    王西詡的眼睛確有憂思:“不過魍夭實力超卓,的確不好對付。東天師您還能有幾分力,可以正麵交鋒嗎?說來慚愧,王某身無長任,久疏戰陣,是隻能敲邊鼓的。”

    “唉,罷了。”宋淮擺擺手:“咱們先走,殺魍夭不必急於一時,古老星彎才是關鍵。說不定社在曆史墳場迷途,沒個百八十年出不來。”

    “好。”王西詡始終對宋淮保持了足夠的尊重,對局勢則是有相當的憂慮:“接下來咱們去哪?天師是先去景軍大營養傷,還是同我去秦軍大營,與貞侯會合?這星穹變故,也不知緣起何事。想要洞穿迷霧,恐怕非有犧牲不可。”

    宋淮的思路很是清晰:“星穹隔絕之前,呂延度已經死了。魍夭在這阻擊我,代表諸天聯軍對人族星占的獵殺已經開始一一我去尋阮泅,你去找宇文過,先盡可能保留人族星占力量,再集中力量反擊。”他語重心長:“星穹生變,我豈能坐而視之。現在迷霧一團,我們首尾不能相顧,十分危險。不好妄動牧國這幾年因為天知塗扈的關係,星占一道並不顯名。不過宇文過的實力卻是不容小覷。

    “天師大義!”

    王西詡當下表示認可:“那咱們兵分兩路,各自尋蹤,盡快解決星穹變故。”

    說著他便折身。

    “等等!”宋淮喊道。

    王西詡回過頭來。

    宋淮道:“我還沒說在哪會合呢!”

    “不是在這嗎?”王西詡不解地問:“此處戰鬥痕跡,正好可以遮掩隱秘。咱們在這會合,既是集中星占力量,也是順便等一下魍夭,池要是正好出來了,就將他交代掉。”

    宋淮點點頭:“王先生思慮周全。大善!”

    說著他便踏空而走,身似宇宙流光,一瞬黑暗漫長,已不知多少槎去。

    王西詡這回倒是沒有急著走,還順手將陷阱又加固了一番,才算了算宇文過的位置,揮手一卷長幅為舟,踏此字舟。

    但輕舟未發,有人當頭。

    王西詡獨立字舟,白色麵具上,黑色篆字複雜。

    停在舟前的宋淮看著他。

    “王先生。”

    懸立空中的東天師道:“秦長生……真的在附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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