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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紫微垣】剛剛好像有反應……但是又消失了。”

    白發蒼蒼的阮舟,握著一把算籌,半蹲在那座玉質的未羊大星盤前,一分一毫地掂量著星輝,眉頭皺得能夾死蒼蠅。

    方天行舟所載的生肖大星盤,已經僅剩這一座。

    沒有了古老星穹的依托,失去了星辰觀照諸天的加持,僅靠星占修士自己來計算那茫茫宇宙……星軌時流,瞬念生變的複雜訊息,的確是一件太費心力的事情。

    阮舟倒是不怕辛苦,她從小喜歡計算。用一根根最基礎的算籌,搭建貫穿星海的高樓,抵達絕對真實的結果一一過程令她沉浸,結果叫她滿足。

    她隻是……莫名地想說話。

    星訊不會騙人,不存在什“好像”。

    她這樣努力地修複天星塔,是忠於齊事,要迅速恢複跟臨淄的聯係。

    私心也是希望盡早撫平父親的擔憂一一她很明白臨淄觀星樓上那個獨佇的身影,是如何憂愁地眺望宇宙。那枚捏碎了的星羅玉,已經載滿一個父親的擔心。

    她想說話。

    想進行一些關於星象的討論,當然身邊無人能應。

    多年以來一直跟大齊帝室息息相關的紫微星訊,乍然出現又消失,不免讓人不安。

    噠噠噠噠,噠噠噠噠。

    算珠碰撞的聲音連成了串兒。

    還活著的欽天監星官們,指頭都撥出幻影,就快把算盤撥出了火星。

    隻求盡快計算出相關的星軌信息,好讓之後修複的天星塔,能夠第一時間聯係到臨淄觀星樓。“等聯係上臨淄,讓監正把那張渾天盤送來。”

    星占者是最信命的一群人,也是最不屈從於命運的一群人。阮舟笑著說:“他老人家念動萬訊,一眼能知算果,留著渾天盤也是浪費。咱們可不行……這點計算的工作,就累死累活。”

    暗沉沉沒有光色的天空,忽然有一道燦亮的流星劃過,來勢洶洶,瞬閃連閃,已至近前。

    阮舟驀地站起來!

    玉質的算籌跌落未羊大星盤,叮叮當當地響。

    已經癱瘓的方天行舟,莫名這時殘光閃爍,似在這孤獨宇宙舉火,好像在迎接什。

    遍布方天行舟之外、一瞬間坍塌又恢複的重玄力場,像一張無形的大網,將那來勢甚急的流星網住。在觀星台擠了很有一段時間的大齊博望侯,迎身高去,大手一張,流光入袖。

    好像什都沒有發生,他臃腫的體型,卻給人以巨大的安全感。

    “阮少監,天星塔就交給你了。”

    重玄勝一直在等星星,但明白最好不要等到。

    當年靈冥皇主在迷界的讖言,終究成真。

    身為當下的三軍主帥,博望侯的臉上沒有太多表情:“記住時間,你承諾的兩個時辰一一此是軍務不可耽。”

    巡邏方天行舟的朝宇,飛身而至,幫阮舟將那些算籌撿起來。

    她伸手接了幾次,終是接在手。

    “不好意思。”阮舟好像隻是短暫地走了一會神,攥著算籌,慢慢地清醒過來:“耽誤事了。剛才算到哪?我記得……我記下來了。等我翻一翻星盤。”

    戰場上實在是太喧囂了,就連近在咫尺的風卷過旗幟,也聽不到嗚咽。

    噠噠噠,噠噠噠。

    珠算未歇。

    博望侯已經轉身走向中軍大帳,路上還順便用重玄之力,幫忙重建了兩座陣樓。無論心中如何想,為下屬將士所注視著的三軍主帥,有必要時刻表現出從容。

    鎮國大元帥和篤侯已經等在帳中。

    三尊絕巔碰頭,齊軍在神霄戰場的所有決策,就在這完成。

    “古老星穹隔絕的原因找到了一一是長生君。”

    重玄勝言簡意賅,將隻有巴掌大的地宮拿出來,略一掂量,放到曹皆手中。

    地宮並不重,重的是它沾染的血痕。

    微縮的地宮聚為一掌,仍能見舊時布局,斷壁殘垣。讀書演武的宮闕,隻剩幾片碎瓦在陳述。許多飛血,染跡其間。

    薑夢熊麵無表情,但指頭幾乎按進神魔君的顱骨。按得他眥牙咧嘴,卻無聲地大笑。

    曹皆端著地宮在手心,就那樣正坐。他天生這般苦相,不說話的時候,就像是受了很多委屈。大齊欽天監監正最後的傳信,就這樣飄作螢光,在三位絕巔眼前閃過,而後消逝在天境。

    “聯軍隔絕古老星穹後,正在捕殺人族方麵探查星穹相關情報的星占宗師……前來支援我們的阮監正,因此被驕命截殺。”

    重玄勝作為晚輩開口總結:“當然還有更具體的原因。驕命之所以能夠精準阻擊阮監正,是因為監正所簽契的天梁星。本應是他的倚仗,能夠撐著他走,卻宣告他的位置,刺穿他的腰身。”

    他看了看兩位兵事上的前輩,確認他們都理解這顆星辰的意義,然後才道:“阮泅懷疑一一在異族不惜血本的托舉下,長生君已經走通了星帝之路,正在躍升超脫。”

    “星帝的路,是遍照諸天,永馭星辰,立於群星之上,超脫因果之外。”

    “長生君正是在躍升無上的過程,擁有對諸天星辰的高位統禦,借此封鎖古老星穹,完成了這件幾乎不可能的事情。”

    他坐在那,肥胖的雙手,搭在自己高鼓的肚皮上:“我一直在想,那些妖魔是怎做到這一步,以及他們還要做什……現在答案已經出現了。雖無超脫者出手,確實是超脫的手筆。”

    “我不太理解。”曹皆擰眉:“長生君一介喪家之犬,數萬載祖宗基業焚為一炬,他自己也被楚烈宗敲斷了脊梁……憑什能夠超脫?”

    他當然相信阮泅最後送來的情報,但作為軍事統帥,他仍然需要驗證情報真假。

    “他肯定不能成,但並不需要他成。他若真能成就,有超脫之盟的製約,反倒走不出影響整個戰場形勢的這一步棋來。”

    薑夢熊慢慢地道:“妖魔們隻需要他在躍升的過程,以超越所有的星占偉力,將古老星穹暫時隔絕……目的就已經達到了。”

    他低頭看著手的神魔君頭顱:“我說的對嗎?”

    神魔君無法發出聲音,但眼中的魔氣繞成文字一“哈哈哈,你們輸了!你們威淩諸天,壓迫萬族,早該知曉今日。昔日妖族的結局,就是今日人族的結局!”

    字不成章,卻情緒激烈。

    薑夢熊隻是靜靜地看著這顆腦袋。

    魔眼中的文字又成形一“指牢且鬆些!我與你慢慢言語。”

    !

    薑夢熊猛然把神魔君的頭顱拍在扶手上,使之像一個西瓜炸開了。

    倒是沒有什紅的白的,隻有粘稠的鐵鏽般的事物,被蒸騰如雲的魔氣包裹著,緩緩飄落地麵,鏽蝕出大片瘡痍。

    薑夢熊的嘴角也不可避免地溢出血來,但他隻是抬手抹去。

    重玄勝心下了然。

    神魔君畢竟久駐魔功,在八大魔君也算前輩。縱然本身不在巔峰,又慘遭埋伏,挨了許多封鎮……殺他仍非易事。

    薑夢熊也是付出了相當的代價,才從始至終沒有叫他緩過氣來。

    本來持顱在手,是打算緩慢地鎮殺神魔君本源,以最大程度減少自身消耗,保留戰力應對神霄戰場的變化。

    但此刻情況又有不同。

    大元帥這是有意親赴古老星穹,阻止長生君的躍升……

    “阮監正已經同天梁星簽下星契,能夠在天梁星上擁有勝於他的權柄,除了長生君之外,確實找不到第二個。

    重玄勝分析道:“南鬥殿幾萬載傳承的星帝之路,是以六大星君,托舉一帝,故有無上之位格。時至今日,南鬥六星當然已經不可能。那些廣為所見的星辰,也不可能無聲無息被他吞下。”

    “若我是這個計劃的主掌者。我會選擇一些位格極低,將要衰死……甚至已經衰死,隻是用某種手段續命的星辰。如此才能瞞天過海,使長生君有突兀的躍升,叫人族措手不及。”

    “我會選擇神霄之門推開、大戰爆發的那個關口……讓早就準備好的六個強者,同一時間入主微星,成就星君,然後推舉星帝。”

    曹皆慢慢地撿著碎磚斷瓦,像修一個小房子,一點一點地清理司玄地宮。當然也把重玄勝的話,都聽進耳中。

    他沉吟著:“妖魔聯軍的動作就算再快,在星君成就的那一刻,阮監正他們就已經知道了,遑論六證同時發生……必然諸國傳信,互通有無,絕不會等到遠古星穹已經隔絕,才驚知此事。”

    此等要事,哪怕隻是提前知曉一息,都不能叫諸天聯軍功成!

    “所以一定是有什手段,隔絕了這六座星辰證主時的波瀾。叫那些星占大師,一個個都看不真切。”薑夢熊抬腳抹掉神魔君的殘留,踩熄了最後一點死而不散的神意:“甚至於……長生君隔絕星穹的手筆,約莫也有此等手段的助力。不然以他的過往積累,就算僥幸被推到了躍升的階段,動作也沒有這利落。”

    重玄勝若有所思:“還記得浮陸世界嗎?慶火其銘鎮守的那個,李家和九皇子都在那有布局。”對於人族不多的這一方盟軍,遠古人族穀雨計劃的火種,薑夢熊和曹皆自然都是知道的。慶火其銘和薑望的交情,在觀河台上也有體現。

    當時他作為浮陸世界至高神,降格蒞臨現世,本身也是親近現世的態度彰顯,為後續浮陸人族和現世人族的進一步結盟做準備。

    現世或許不太需要浮陸的力量,但畢竟需要這樣一麵旗幟。

    重玄勝道:“薑望在那遇到了毋漢公的殘念,也遇到被敖馗偷走的乞活如是缽……那場亂局之中,慶火其銘登頂浮陸至高神,毋漢公煙消雲散,《山河破碎龍魔功》為敖馗所證。乞活如是缽卻在他們交鋒的過程逃走了,至今下落不明。”

    “乞活如是缽,能括萬事萬物……真有可能!”曹皆的眉頭始終沒有舒展:“如果說乞活如是缽當初遁逃浮陸,是去收納星辰,以備今日之局,這一切也說得過去。局起龍佛,在長生君躍升超脫時落子,叫人無從防備。隻是池作為超脫者,怎可以插手這場戰爭?當超脫之盟是虛設不成?”

    “怎是龍佛的布局呢?”

    薑夢熊搖了搖頭:“乞活如是缽當年放置在天佛寺,是被敖馗這海族的叛徒偷盜,輾轉宇宙,在浮陸養了千年,後來寶具生靈自己跑了,恰巧被某位大魔拿下,遂成今日之局。”

    “從始至終龍佛什也沒有做,跟池又有什關係?”

    大齊軍神重新戴上了指虎,認真擦掉指虎上沾染的魔血:“就像池也指點過驕命,景二多少也指點過今天的中央天子吧,難道都算違規?”

    帳中都是聰明人,各個舉一反三,倒是用不著重玄勝反複解釋。

    今日星穹之隔,緣起於一千多年前。今日神霄戰場之果,起於浮陸之因,落在古老星穹!

    這的確是相當有耐心的一局,龍佛不止落子撬動諸天,行棋羚羊掛角,還想盡辦法,規避了自己的責任。

    “該怎說呢?不愧是推動世尊之死的存在。”重玄勝慢吞吞地道:“但總覺得,這等超脫無上的存在,無論行棋有多高妙,坐下來落子……已是下乘。”

    是因為海族已經沒有辦法解決當下的困境,龍佛作為已經超脫一切、不染塵埃的存在,仍然需要在因緣中落子。

    “這問題就讓蓬萊道主去考量吧!超脫手筆,也輪不到我們來評價。”

    薑夢熊站起身來:“該分析的都已經分析清楚,兩軍交伐,從來兵貴神速。這交給你們,某去去就回他什交代都沒有,掀起簾子就離開。

    戰無不勝的大齊軍神,終究又放下大軍,提起拳頭,奔赴屬於武神的戰場。

    古老星穹那,注定登聖者群集。道質未成者,雖絕巔莫敢近。

    現在偌大軍帳,隻剩曹皆和重玄勝。

    他們分坐上下,四目一對,儼然有一些分庭抗禮的味道。

    他們都是聰明人,懂得控製自己的姿態,不會給人無端的聯想。

    所以短暫的對峙,確然是存在的。

    官職上曹皆的兵事堂首席,要遠勝過重玄勝這還未入堂的東華學士一一李正書不再去東華閣後,不成文的“東華學士”,成為了一個正式的官職。

    爵位上食邑三萬戶、世襲遞替的篤侯,也不遜色世襲罔替的博望侯太多。

    但重玄勝現在是三軍主帥,他坐的位置,已是姿態。

    所以他先開口。

    他開口卻不談雙方短暫對峙的事由,而是看著地磚上已經散去的神意:“說起來……那本《先天誅絕神魔功》呢?”

    “想來此次神霄大戰,他們不會把魔功帶出魔界吧?”篤侯慢慢地道:“諸天萬界都是魔族的口糧,隻要魔功還在,魔君源源不斷。魔功若是被鎖住了……魔君說不得又要空缺萬年。”

    他在想,天子封重玄勝做東華學士,卻極少叫他值守東華閣。

    大概是因為……重玄勝非常有智慧,但不是一心為齊的智慧。

    重玄勝大概和他思考的不是一件事情,隻隨口應聲:“篤侯言之有理。”

    想了想,曹皆道:“自古沒有被外力推上去的超脫者。”

    “星帝之路以南鬥六星君托舉,也是本身有統禦南鬥,拔擢群星的力量。”

    “今長生君以朽星上舉,注定無功,能夠保住性命已是幸運,修為跌落是必然。那幾位星君也都斷送了前途。”

    他問:“本侯實在想不通那些星君是為了族群,他長生君圖什呢?”

    “南鬥殿已經沒了,幾萬載曆史都成煙。現在說起長生君來,都是喪家之犬。你說他圖什?”重玄勝語氣溫吞:“恨是最大的理由。”

    “不管怎說這是一步糟糕的棋。”曹皆道:“長生君的結局已經注定,他會比南鬥殿的任何一個人都要悲慘。”

    重玄勝看著他,忽而笑了:“篤侯要聊鮑玄鏡的事情,其實可以把話說明白一些一一您要是跟薑望也這講,猜他是如何反應?”

    “博望侯想說,蕩魔天君會聽不懂嗎?”曹皆苦笑著搖了搖頭:“也就是你可以嘲笑他的智慧。但從我的了解來說,該懂的他都能懂。”

    “不不不。”重玄勝也搖頭:“我是說一他會裝作聽不懂。然後把鮑玄鏡的腸子扯出來,繞住他的脖頸,就這把他勒死。”

    “他是個會裝傻的人。”

    癡肥的博望侯攤了攤手,一臉無奈:“而我是一個裝傻沒有人相信的人。”

    曹皆麵色更苦了。

    軍中的麻煩事不止一件。

    大到這場戰爭的最終勝利,小到軍中某一個人的安全。

    軍神關於鮑玄鏡的決定,他是看在眼的,也心知肚明。

    本來軍神會注視著鮑玄鏡歸齊。

    現在軍神去了古老星穹,鮑玄鏡在歸齊路上的安全,就值得惦念。

    “我一向有個人生經驗一做任何重大決定之前,都告訴自己再想一想。”

    曹皆緩聲道:“如是者三,非行不可,方行此事。”

    “也許是我多慮了。”

    他頗為懇切:“禍世邪神,人人可誅。朔方伯卻是國之幹城。博望侯世襲罔替,與國同榮,當然不會不顧惜國家威嚴。”

    鮑玄鏡並非不能死,但其生死是君王的權柄!

    且無論如何,不該是博望侯殺朔方伯。

    當初田安平是何等鋒利的刀,其人也自信有足夠的價值,讓天子寬容。但他殺死朔方伯,觸及了皇權的底線。

    若非七恨,田安平當時就交代了……無非坐獄等死。

    但即便天子當時要田安平死,也要明正典刑,名正言順,維護大齊帝國的體統。

    自天子而下,焉能逾矩?

    沒有決定性的證據放在眼前,沒有大齊天子開口定性,曹皆甚至不會把“白骨”這兩個字宣之於口。“篤侯難道以為我半路截他?蒙頭罩臉,殺他於無名?”重玄勝笑了:“勿慮也。本侯尊重大元帥,更忠誠於陛下。不會做那不理智的事情。”

    “倒是朔方伯他……”

    他看著曹皆:“他都驚得向大元帥乞活了,您說他會不會半路逃跑呢?”

    “他向大元帥密奏什,本侯不清楚。不過一”曹皆語氣平緩:“朔方伯現今身份雖受猜疑,大體上國家還是信任他的。大元帥不過是讓他回臨淄休養一段時間,以避嫌疑……他何來逃跑的理由?”就在這處戰場,鮑玄鏡已經做出了選擇,從此以後要堅定地作為現世人族而存在。他一定要拿到足夠多的籌碼,才不枉這一次的陣前倒戈,拚死一搏……現在什都沒有拿到,他怎會甘心?

    回臨淄麵聖,對他來說也是一條進取的路徑。

    倘若他能夠說服天子,那從此以後也算是抹除了隱患,再也沒有人能拿白骨的名頭來刺他。隻要天子願意為他遮掩,他是不是白骨降世,可以永遠說不清。

    曹皆並沒有對鮑玄鏡有什個人的好惡,隻是站在齊國的立場上,不認可一位侯爺將一位伯爺的生死捏在掌中。

    “篤侯不必多慮了!咱們出征在外,用於征心。本侯現在其實隻是在想,待方天行舟修補得七七八八,咱們應該駛向何方。仗還在打,敵人還會來。天覆春死,國之銳甲。這多人遠征星海,軍神付我以重任,我不能不多做計較。”

    “至於朔方伯一”

    重玄勝慵懶地躺靠下去,仿佛已將疲憊的心思,陷入肉海:“我祝他好運。”

    神霄戰爭正轟轟烈烈,門開之前喧囂一時的武安城,這時節反倒有些冷清。

    武安城和南天城不約而同地選擇了固城相對,平時常有交鋒的武南戰場,這時倒隻風卷殘葉,一杆旌旗也無。

    大家都明白,更重要的戰爭在哪發生。

    武安城的城樓上,兵甲如林。

    城內的街道早已肅清,但這時走來一個步履緩慢的人。

    他穿著一件簡單的長衫,很普通,但很幹淨。

    五官算是英俊的,隻有些許風霜做點綴。

    你知道他走了很遠的路,找過了很多地方,才來到這。

    他的長發是靜態的,用一根明黃色的發帶,在中段簡單地束攏了一下,而後垂向地麵。

    一步,兩步。

    布鞋踏過實地,並不發出聲音。

    精心修葺過的平整大路,足可容八馬並行。作為邊關城市,隻要號角吹起,戰鼓擂響,戰車便能自此轟隆而遠。

    而今隻行著他一人。

    他的步子很慢,甚至是……慎重。他應是非常認真地用雙腳丈量了來路,他應該很認真地思考過,下一步應該邁向何方。

    可他的眼神是如此疏離,似乎並不關心這個世界。

    天邊有雲,牆上有血,甲胄流轉著天光,勁弩上弦,有咖嘴嘴的聲音。

    他獨自在空蕩蕩的街上走。

    奇怪的是,所有人都看不到他。

    包括城中巡邏的隊伍,甚至也包括武安城頭……那位武勳赫赫的英勇伯。

    作為沙場宿將,常年在妖界戰鬥的實權伯爵……英勇伯鮑珩相當負責。

    其秉承了鮑易一貫的掌軍風格,七日大訓,三日小訓,從不缺席。整座武安城的軍防種種,都是他親自布置。

    在戰爭期間尤其不肯懈怠,每日親巡城防,時刻查漏補缺。

    所有被他目光掠及的將士,無不昂首挺胸,展現自己為這場戰爭所做的準備。

    其如猛虎巡山,目光掃過場內城外,在這名長發男子身邊掠過,亦渾然無所覺。

    可眼神疏冷的男子,卻站定了,仰起頭來。

    金陽之下似有一縷風吹過。

    疏冷男子的發帶輕輕揚起。

    然後波光粼粼,隱有流水之聲。

    仿佛有一條濁黃色的河流包裹了鮑珩,他卻一無所覺。

    立於長街的男人,透過這流水,仰看鮑珩。

    他看向鮑珩卻隻看著鮑珩的眼睛。

    目光是有重量的。

    目光當然也有痕跡。

    鮑珩曾經立在城樓眺望的遠處,是他的視線……那時候走過的路。

    這條路,通往城外那座無名的荒山一

    東天師宋淮記得那兩人的名字,說要予以紀念,還取了個名字叫“文槐山”,不過神霄戰爭驟發一時,碑刻還未來得及立上。

    那一刻城樓飄揚的旗幟,那一個荒山上登神的瞬間。

    濁黃色的河流,泛起一陣陣細密的漣漪。在時間和空間意義上的一切細節,都被水紋放大,也在這水流之外被注視。

    一霎風吹過,旗卷更無痕。

    鮑珩還按劍巡城,在城樓上大步地走。他大聲呼喝,威武宣揚,渾不知發生了什事情。

    獨立於長街的男人,隻是抿了抿唇。

    “我找到你了。”他說。

    他隻是陳述了一個事實,並不以此為激動的理由。

    因為他一直都知道。

    這一天早晚會來臨。

    但還是……太晚了。

    武安城外荒山,不夠強大的文永,和寂寂無名的穆青槐,竟然恰巧撞破獼知本的神霄之謀。懷揣著人魔至暗神龕的文永,明明還欠缺積累,竟然恰巧登神,躍於妖界神海之中。

    這驚人的巧合迎來了遙遠的注視。

    “眾尋他”的王長吉,一路找到這。

    當然是解釋得過去的,人魔留下的神龕,難免有些詭異,憑借文永不能自控。如東天師宋淮,如當時齊聚戰場的那些絕巔,甚至差點被打破計劃的獼知本自己,都沒有太過注意這件事。

    隻視作一個突發的意外,命運的偶然。

    但王長吉卻知道,世上還有一尊被忽略了的神祇。

    即便所有人都淡忘,都忽略,他也還會記得。

    世界上最了解白骨的人,並不是池那些幽冥世界的老朋友。

    而是從小就與池對視,此後人生幾十年,一直在尋找池的那個人。

    池競忘了。

    超凡意義上的古老星穹,觀照諸天萬界。

    從這個角度來說,諸天萬界生靈,仰頭看到的都是同一片星空。

    當然不同世界沐浴的星光有多有少……有孤星獨照的如森海源界,也有被徹底鎖死,接觸不到星空的妖界。

    超凡修士們把自己的星光聖樓立在古老星穹,為對應的星辰增添光耀,偶爾也神遊星空,探秘無限宇宙。強一些的於星樓述道,光壓一時,儼然也是一顆星辰。

    當星辰被隔絕,古老星穹是一片未知的暗影,諸國星占高手隻能謹慎地用自己的方式探索。而這真相昭明與人族正麵應對之間的距離,就是諸天聯軍對星占者的獵殺時間。

    在星占誕生以來的絕大部分時間,人族的占星修士都在星穹占據絕對優勢。

    這也意味著,他們是星穹中閃耀的那一個。

    因此也得到更多注視,更容易成為目標。

    阮泅就是這死的。

    處處被針對,處處被限製。驕命是以對位壓製的姿態出手。

    靈冥皇主無支恙拿到七彩斑斕的心念圓球時,正駕馭著【監天台】在星穹飛撤。

    此刻【監天台】安置了兩支軍隊,分別是淵吉的【三叉神鋒】,和神魔君的【九貔魔軍】。素稱悍勇的【三叉神鋒】,此刻士氣跌落到穀底,放眼過去,一片沮喪的臉。也就是憑著往日操訓的本能,還維持著基本的陣型。

    倒是【九貔魔軍】……整體仍是肅殺冷酷,隨時可以拉出去進行下一場戰爭。

    此戰聯軍痛失三位絕巔,被完整殲滅了一支強軍,曾經呼嘯滄海的【神溟飛騎】,隻剩尚還留在天禧海域的幾支小隊。

    舉目望之,即便尊為皇主,高上絕巔,仍難掩眸中哀色。

    他自己座下的的【冥河水師】,在旗孝謙的統禦下,正馳騁於“西極福海”。但縱使剛剛還帶著兵,也無法挽救剛才那場戰爭。

    “鮑玄鏡……”

    無支恙啃噬著這個名字。

    “把齊國朔方伯是白骨邪神降世身的消息放出去吧。”

    他平靜地交托著報複的手段,但心中明白這樣做已經失去意義。

    鮑玄鏡已經用這場人族的大勝,交出了他的投名狀。此戰之後,必然一飛衝天,得到齊國的重點栽培。隻要齊國願意為其遮掩,哪怕他們能夠召出鮑玄鏡降世的過程,放進留影石讓人看,也改變不了什。

    “至於這億萬份的心念……”

    他低頭看了看手中的圓球。曾經交鋒過的對手,現在以孱弱但複雜的形式存在,給他留下了最後一道考題。

    無支恙隨手將其丟進虛空。任流光飛散,星星點點。

    “沒什好分析的了。驕命既然失手放走了阮泅的信,無論他送走的是什,都應該當做星穹情報已經被人族探知處理。”

    “我們無法盡知他的隱喻和默契,不可以過於樂觀。”

    “告訴狩星者。還沒有找到合適機會的,就不要出手了。保留手段,等待下一場變化。”

    無支恙光頭上的詭異花紋,仍在扭曲、攀爬,這過程十分緩慢,但也即將匯聚顱頂,鋪滿整個腦袋。想了想,他又下令:“整軍!盡快調整狀態,做好戰爭準備。”

    “古老星穹大戰在即,敵方目光必被牽引……我們該去問候應江鴻了。”

    就在這時,他警覺抬頭,透過巨大骨球堡壘的舷窗,看到一圈又一圈的時空漣漪,擾亂了虛空黯沉的秩序。在那漩渦般的波紋中心,一隻拳頭越來越近。

    “敵襲!!!”

    無支恙的光頭一時爬滿幽光,他在滄海創造屬於海族的地府世界,為那些無處可歸的海靈,建立靈冥海域。

    其所締結的“靈冥之力”,合星占與幽冥為一體,擁有超乎想象的力量。

    此刻擴張於監天台外,結成一隻幽光流轉的巨掌,直迎那兀至的拳頭。

    他更當場以心念啟動了【監天台】的終極戰爭姿態,在哢哢的聲響中,使這座以觀測為主的戰爭造物,化作一尊高巨的披甲海將,屹立在宇宙虛空。

    而後被一拳壓下!

    指虎覆軍殺將,來者大齊軍神。

    凡闕天境的那場戰爭還沒有結束,他竟然追到了這來!

    所謂靈冥巨掌,如被強弩貫穿的縞素。轉化戰爭姿態的監天海將,也在拳頭下哀鳴。

    三個巨大的海洋漩渦,出現在監天海將身側。

    此身遽投其間,開啟了新一輪的宇宙逃亡。

    自身狀態完整,手中兩支大軍,還駕馭著【監天台】……無支恙並不畏懼同薑夢熊交手,但是追兵難道隻有一路?

    宇宙渺渺,拳套指虎的薑夢熊,身上兵煞凝練,如一滴滴鐵汁澆落,在虛空灼出暗紅色的痕。隻瞧了那幾個漩渦一眼,便遽而抬身,拳破時空。

    他欲往古老星穹,但不先往星穹去,而是先以“勇追窮寇、斬盡殺絕”的姿態,追擊駕馭監天台的靈冥皇主……再從容奔赴。

    去古老星穹的路並不難走,如薑夢熊這般的存在,他的星樓也差不多是宇宙星辰。

    難的是先前未知的黑暗狀態一一總不能以身試伏,用生死探索虛實。

    阮泅的情報傳出來了,人族的反攻也就開始了。

    名為【覆軍】的那一隻指虎,生生地碾碎了時空,薑夢熊像是撞破一麵黏連的碎瓷牆,橫渡過茫茫宇宙,就這樣出現在超凡意義的古老星穹中,拳碎重重阻截,直至撞到了一麵黃銅色澤的高牆。發出了一聲悠遠的響。

    好似敲鍾般。

    果是【乞活如是缽】!

    此是一方明黃璨然的虛空世界,天地諸方都以黃銅為盡頭。

    上無窮,下無窮,唯有以打破極限的力量,轟擊【乞活如是缽】的本體,才能觸碰邊界。

    數之不盡的星辰,正在這片虛空靜懸。

    星光輝耀,令此世璨若流金。

    而在虛空無限高處,正有六顆星辰高舉,躍於群星之上。

    以星辰為底座,已然拔起六尊巍峨的星君虛像,巋然如天柱一般。

    從這個角度來看,倒看不出朽星衰意。反倒是浩瀚磅,雄姿萬丈,有蓋壓群星的風采。

    星君星辰一體,的確金碧輝煌。

    薑夢熊沒什表情地抬眼

    在六尊星君更高處,璀璨星雲所托舉,果然有一尊身披星空冕服的身影。

    曾經惶惶如喪家犬的長生君,此刻高舉帝座,淩駕群星,正以無上的姿態,向無限高處飛升。煌煌烈烈,群星來朝。

    古往今來星海第一尊,南鬥殿世世代代從未真正履足的高度!

    “當初在南夏戰場,算你跑得快。”

    薑夢熊說著便往那處走:“今日不會再跑吧……長生君?”

    “施主請留步。”

    洪聲蕩於寰宇,佛號似徹星穹。

    有一個麵容蒼老,有幾分枯瘦的和尚,披掛著綴滿補丁的袈裟,走在六尊星君之下。

    他的站位如此之低,可氣息無邊無際,給人的感覺,比至高處正在躍升無上的那位至尊星帝……還要更高大!

    “貧僧古難山……無染臥山。”

    他很有禮貌,眼睛略顯渾濁,而聲音謙卑:“請施主論禪。”

    “論什禪?”

    虛空之中,飄來清雲一朵。

    雲上立著纖眉亮眼的俊秀道人。

    他瞧來實在是年輕,卻正正好地飄在古難山執教聖者麵前,輕描淡寫地一抬手,地分五行,天分陰陽,虛空造物,無端長出一座青山。

    山上有石,刻字兩行,曰“太上彌羅,妙有玄真”。

    他招了招手,便將身形還有些佝僂的和尚,召到山上來。笑著說:“老和尚……禪也是道。”無染臥山並不反抗,落在山上與他相對,隻道了聲……“善哉!”

    薑夢熊繼續往上走。

    麵前又有一尊黑色的巨佛,盤坐虛空,普照寰宇。

    群星繞此巨佛,光影虛實不定。

    巨佛的眼眸像是兩座正在毀滅中的世界,在末世的哀意,慈悲的禪念仍然蕩漾不休。

    “公欲渡河?”

    他的聲音似千萬個聲音重疊,反反複複地回響:“黑蓮寺渡世彌因一一今日為君擺渡。”

    但聲還未落,他的聲音和他的眼眸,就都靜止。

    黑色的巨大佛身,不知如何,印入一張畫卷中。

    畫卷中還有一位風姿絕世的女子,雖著緇衣,容色傾城。

    她也略略地垂著眼睛:“和尚若是慈悲,便先度化了貧尼罷!這苦海無邊,我已不能忍受。”緣空師太未展顏,已卷黑蓮入畫中。

    臨淄方麵的反應,和薑夢熊同時抵達!

    對於這一切,長生君隻是靜默地垂視。

    他在六尊星君全心全意地托舉下,第一次真正感受到“無上”的神韻。

    多少年夢中不見,許多回生死苦尋!

    曾經遙不可及的強者,他現在也不過是掠過一眼,漫不經心。

    滿心滿眼,不過二字一

    “永”。

    正在此時,正應此心。

    有一個聲音響起來,帶著幾分輕視,幾分譏誚

    “要是玩夠了……就下來吧?”

    說話的人,是一尊貴不可言的大和尚。手上盤著念珠,頭上燙著戒疤,眼中還帶著笑,一片慈祥表情,但怎看怎讓人想跪下。

    他笑著說:“在貧僧麵前登基成帝,好像不夠禮貌。”

    須彌山永禪師!

    曾經的南極長生帝君,被他削去帝號,變成了長生君。

    曾經的南鬥殿殿主,被他掃滅南鬥殿,淪為了孤家寡人。

    隕仙林中,正是在他麵前,長生君搖尾乞憐,為王前驅,勇鬥【無名者】!

    茫茫虛空群星動。

    那群星之上的至尊存在,第一次有所動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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