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蕩魔天君————”
姬景祿立身不動,足分龍虎,悄悄傳音:“我們景國可沒有無視黃河規則,睥睨世間豪傑。參賽的這兩個都是個頂個的天驕,真年輕的年輕人。並非映照,沒有寄魂,不存在奪舍。”
“但登台比賽,除了為自己爭取榮譽,帶著點其它任務,也很……正常吧?”
說是‘悄悄’,卻也不單對薑望,予幾位太虛閣員,都有所聞。
誠然成事需密,中央帝國謀劃超脫,也沒必要跟薑望商量。
但作為景國玳山王的他,出於個人、出於國家,在籌謀掀開的此刻,還是要跟黃河之會的主辦者稍作解釋。
麵子已經沒有給了,但麵子還是要顧到……
薑望沒有回應。
這時候他已然明白,為什先前他還能夠聽到霸國天子閑聊時,景天子會在聊到許知意的時候,忽然提及許懷璋。
因為許懷璋……這位天師、禮師、仙師,就是今日渾噩於禍水的混元邪仙!
前番在孽海遇到,他還茫然不見根底。今時他修為上來,而混元邪仙怪叫之聲起於天師炎旗,頃刻叫他洞見。
想當初他第一次聽到“混元邪仙”這個名號,還是白雲童子因“菩提惡祖”之名,觸及惘思,呢喃出口。
而白雲童子是半個雲頂仙宮之靈,雲頂仙宮正是仙師所築,為仙帝所居。
他早該有所聯想!
許知意和許懷璋是一個許,傳承有序,血脈相連,所以今天在觀河台上的這一局,才是以她為主。
“孽海,現世之患。現世,中央之家。”
閭丘文月立在看台,悠然有聲:“大景帝國上承天命,下安黎庶,乃救六合,為民萬方……意欲一蕩禍水,全諸聖之德,竟萬世之功!”
魏玄徹麵無表情,已經有些後悔登台。
先前當然是千載難逢的良機,屁股底下也是絕好的位置。前麵有豪氣幹雲的洪大哥頂著,他坐享其成,而無慮風險。
但問題是……洪大哥現在未必頂得住了。
魏國現在就往前麵頂,絕對是不智之選。
按照魏國的國策,他押注武道,獲得極大成功後,現在就應該韜晦行事,靜等神霄開啟,然後利用魏武卒,在神霄戰爭中撈到足夠的政治資本。眺望戰後形勢,等待魚躍龍門。
實在是洪大哥給了一個太好的機會,他無須考慮便提戈下場,一屁股蹭到了這,占據絕好風景。
本來坐山觀虎鬥,進退都自如。推一把洪大哥,或者幫著姬大哥給洪大哥一拳,都是很不錯的選擇。
可現在洪大哥的謀劃好像胎死腹中,似乎抓了一副爛牌沒法打……景國卻開始大手筆地甩籌碼!
這布局已經大到,並非他能助推的地步。
隻能說觀河台上風雲變,一時是一時之形勢,此前正確的選擇,未必是下一刻的正確。不到塵埃落定,無法真正看清得失。
因為人人都在爭,人心最難測。
景國的目標,並不是單純的無罪天人或者混元邪仙,而是直接蕩清禍水。
那位大景文帝姬符仁,堅守超脫共約,笑眯眯地不出手,求存此貴,不肯觸業。但前腳給澹台文殊鬆綁,
放祂出來打【執地藏】,後腳景國就要掃清整個孽海,吃祂一個絕戶,實在是……
中央仁德先君!
“孽海三凶之中,菩提惡而廣大,澹台癲而有謀,唯有混元邪仙,一團蒙昧,至邪亂識。欲蕩禍水,必自混元始。”
閭丘文月言似憲章,令人生靜:“混元邪仙乃仙師許懷璋癲狂浸孽所形。許懷璋其人,乃初代天師許鳳琰之血脈,是今日許知意之長親。”
“他是天師後代,唯一一個複登天師者。後以天師之路窮,轉入儒宗,行以書樂,成為儒門禮師。最後棄儒出道,創造了仙術,教出仙帝,引導開啟了仙人時代……其有超脫之力,超脫之境界,而無永之福德。”
“在仙人時代破滅後,其身淪於孽海,免於消亡,卻也蒙昧智識,長噩久晦。”
“我朝擔責天下,監察孽海。發現曆屆黃河動時,孽海必有異狀。”
“翻閱古籍,搜窮曆史,乃知當初神話時代,許懷璋尚為儒門禮師,曾於河岸坐道百年,梳理黃河之濁……其妻衰死,其子厄亡,遺骨灰於黃河,乃出其廬。”
超脫不可測度,尤其是許懷璋已經變成了孽海之凶,過往難免迷昧。除了那些改變世界的大事,其餘經曆大多隱於時光。
搜窮許懷璋的人生,即便對景國這樣的龐然大物來說,也是窮極苦功,方有所成。
中央丞相沒有細講許懷璋生平的意思,隻是點到這便折轉:“本屆黃河之會不同以往,乃新晉真君擔責,年輕人銳意進取,變革世事,天下有大動而必生大隙一__”
“魑魅魍魎,莫不以此為機。乃張鬼麵,遊於白日之下。”
“如羅明月淨,如平等國,如忘我人魔,還有本相
在這不點名的某些人。”
台上觀眾,一時都看向洪君琰。
洪君琰大肆抨擊景國,不點名不道姓,引天下之勢為其勢。
閭丘文月作為中央丞相反擊洪君琰,也不具姓名,但所謂天下之勢,隨她翻手而起!
景國天下第一四千年,積累太過深厚。
洪君琰逃避了群雄並起、兵危戰凶的草莽時代,用過去支援現在,的確贏得了一步先機,得以統合西北,光耀雪原……但是等他定下身位,才能看到,四千年的時間,已經把多少事情變得根深蒂固。
曾經壓得天下英雄低一頭的中央帝國,已經是一個史無前例的龐然巨物,且正在姬鳳洲的手段下,剜去膿瘡,滌清毒血……展現在人前,是如此輕盈而又浩瀚的姿態。
洪君琰坐得豪邁,身形不動,隻顯出饒有興致的眼神。
好像他也好奇,閭丘文月不點名的,究竟是誰人。
閭丘文月繼續道:“混元邪仙全憑本能,誌氣混淆,神意顛倒,唯獨執性不去……今黃河複位,必然思歸。”
“更有無罪天人,欲借混元邪仙亂起黃河,癲亂天下,趁隙逃門。其身若出孽海,則恣情永世,天下大禍。”
“天下謀景者眾矣!而景視天下,同庇風雨。”
她蔚然臨風,大袖飄飄,真有‘照古今’之姿態,口中言道:“如平等國者,小蘚也。孽海之凶,重疾也。”
“中央帝國欲治重疾,而先縱小蘚。”
其實說“縱小蘚”,倒也不是。
在姬景祿看來,這是丞相的語言藝術。
南天師應江鴻和晉王姬玄貞,明明去懸空寺堵門,
要找那平等國的蹤跡;東天師宋淮明明去參與圍殺羅明月淨;他這個玳山王,明明帶著樓君蘭在追查陳算之死、衛國之屠,都追到了觀河台上,開始揪忘我人魔。
景國是“全都要”。
隻是主要目標在孽海。若能蕩此一功,則餘者確然可以說“小蘚”。
就像掃滅【執地藏】後,中央集權之盛,已經遠邁諸代。當今景帝可以說是景國曆代最有權勢的君王了。三脈的掣肘幾乎被他一朝撞開,上下一心,令無不至。天下強軍都說加就加,而且盡為帝室所掌。
此次孽海一清,再有神霄之盛,人道大昌……三脈俯首的日子恐怕都不遠。
他真切見到了天下一匡的可能。
中央帝國不是全知全能,不能夠提前洞察所有陰謀。就像在懸空寺無功而返,就像陳算的死,到今天也隻是有線索無結果……
但無罪天人有今日,恰是景太宗放縱的結果。
無罪天人有怎樣的自由,想要做什,什時候才有機會——這些信息,卻是清楚地留在景國人眼。
因此提前設局黃河,也就成了理所當然的選擇。
“中央盡天師世家之積累,窮初代天師至今、數十萬載之源血,刮府庫之盛,用之曆代豐,以南天師按劍天京,宛國四姓合陣天門,水德天師喚起長河,大景國勢壓之,三軍用命———”
閭丘文月說到這,抬手指旗:“方成此,天都鎖龍陣!”
觀河台上登高者,此時能見,長河之上,寶船結隊,旌旗連雲。當先一麵旗幟,繡字如龍,其曰……“天都!”
天都元帥匡命,手提刑徒鐵槊,正立於大旗之下,乘舟破浪。
身後連綿軍船,正是他所演練的景甲新軍。
所謂巡河之軍,也是大陣之基。匡命早已經做好準備。
而天下台的觀賽者,無論現場還是太虛幻境,乃至諸方轉映,都能看到觀河台上的那杆天師炎旗,愈發熾烈,聚光點點。
光焰在虛實之間搖晃著,隱隱結成一個修長人形,或狂笑,或悲哭,或著儒衫,或披道服,當然最後是一件仙衣。
混元邪仙歸思黃河,是散在冥冥中,此時憑借天師炎旗,許氏血脈,取於冥冥!
“此陣專為許懷璋而立。”閭丘文月道:“能奪其神,問其血,聚其意,收其命格。”
事實上這就是當年道門對付許懷璋、使其仙隕的大陣!隻是針對混元邪仙如今的狀況,又做了許多調整和補強。
當然閭丘文月並不言明。
混元邪仙因其特殊性,被紅塵之門壓製得不那極致,和澹台文殊如今通過天道權柄享受的相對自由差不多。但從孽海眺黃河,自禍水思人間,無論怎掙紮,也最多隻有一隙之窗,隻能過來幾念。
可是有景太宗在紅塵之門配合,有天都鎖龍陣在,這個欄杆微隙的窗口,就能夠成為單獨把祂拉走的門!
“中央本欲借天都鎖龍陣,影響混元邪仙,借其誘引澹台文殊於此台,而後強殺之。再誅混元邪仙,最後順勢打開紅塵之門,掃滅菩提惡祖,蕩清孽海。以緩解紅塵之門的鎮守壓力,奠定人族神霄之勝。”
閭丘文月話語平靜,倒是不顯情緒:“公孫宗師除惡心切,殺徒太急。當使澹台文殊警覺,胎死後續計劃,不複登台。我等求乎其上,隻能取其下……暫且斬此一凶!”
空間廣闊的演武台,天師炎旗如永之定物,光焰
環轉於其外,顯成不斷變幻而逐漸清晰的人形。
景國像是用血脈相承的天師炎旗,為混元邪仙重塑人間之軀,以此吸納其意其道……最終將祂徹底拉到觀河台上。
混元邪仙渾噩凶厲,時時癲狂,很少有冷靜思考的時候,甚至不會反抗,反而主動投來,因其心中執意未消,且正在黃河之會期間引動。
祂越清晰,在太虛幻境等地的轉映就越模糊,在現場觀眾的眼中也越虛無。
超脫不可見,尤其混元邪仙這般神顛道惘的強者,等閑修士見之則瘋。聞其聲者,頃會化為惡觀!
也就是在天下台,六位天子法相親臨,九龍捧日永鎮山河璽壓製,此形此聲,才未釀成慘事。
但超脫不可見,景國的籌謀,卻就這樣清晰地鋪開在天下人眼前,無須再有隱晦……因為已經無人能擋。
誅孽海之凶是天下大義,誰人敢攔?
九龍捧日永鎮山河璽下,一視同仁……一印都成仁。
公孫不害雖然失魂落魄,還是勉醒其誌,提劍看向了混元邪仙。
也不知是對錯讓他更煎熬,還是吳預死得如此不值、他的胳膊斷得這樣無意義……叫他更難受一些。
劇匱出聲道:“公孫宗師提劍阻澹台,景國設局謀孽海,都為人族大義,並無高下之分。中央設局天下之台,澹台映照法家天驕……既未前示賽事組,也未後報三刑宮。今日若無公孫宗師大義殺徒,某也當舉刑刀,非為孽海,是不知景國也。何能以此為罪?”
這位規天宮出身的真君,已經有了自己的路,自己的法,自己的理,和現有的三宮掌者都不同。隻需要一部足以傳世的經典,就可以成為當代法家的又一位宗師。
閭丘文月淡淡地瞥他一眼:“超脫難測,不可淺謀,念則為察,眾必有泄,你沒有接觸過超脫戰爭,本相不怪你。”
又看向薑望:“蕩魔天君屢決無上,沒有教教你的閣友嗎?”
薑望還沒有開口。
看台上便響起鳴玨般的一聲:“他已退出太虛閣,倒也不用什事情都牽扯他。”
當代淩霄閣主平靜地坐在觀戰席上,她同大景丞相之間,隔了一座天下台,隔了一個薑望。
閭丘文月隻是看回劇匱:“因無前知,故無前罪。所以本相並沒有問罪三刑宮,隻是在這有一些……小小的埋怨。為我中央大景,上上下下這多人的付出和苦等!不知劇真君,是為公而問,還是為私而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