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毀滅肉身,僅剩元神,幾乎可以說斷絕前路的邊嬙,還值不值得、能不能等到羅明月淨親自來救?
謀荊之事雖然未成而止,荊國難道真就沒有收到風聲?中山渭孫在荊國公開針對三分香氣樓,難道不是一種態度?
謀雍之事無疾而終,反而送了一個顏生在夢都,黎國怨不怨三分香氣樓的成事不足?
陳算前腳和三分香氣樓起齟,後腳就身死道消。景國難道不盯著三分香氣樓看嗎?
在這種情況下,已經銷聲匿跡許久的羅明月淨……敢不敢露頭?
問題有了答案。
血月已然流光溢彩。原本森怖的環境,竟有幾分紙醉金迷的癲狂。
自那彩月之中,飄落雌雄難辨的聲音: “你是說,破開這魔籠而不傷邊嬙的辦法……隻有這一個嗎?”
流動的色彩,在空中織造成一隻虛無的手,並指如劍,對著中山渭孫輕輕一劃: “我持保留意見,但認可這是最簡單的辦法。”
羅明月淨不隻是敢露頭,還親至盛國,就在這惜月園,強闖【典獄】,要指殺中山渭孫!
外觀此園,中山渭孫還在對決邊嬙的極樂元神,已經占據了絕對優勢,壓根看不到羅明月淨的半點影子———除了邊嬙的眼睛,異彩紛呈。
除了中山渭孫的心跳,遽然而靜!
一股寒涼自脊柱而起,巨大的恐懼壓在心間。
【南明離火】無用, 【典獄】無用,他當初在觀河台上都沒能爆發出來的第三門神通,今天仍然沒能爆發。
在這橫削的指劍之前,他的神通之光盡數熄滅。
已為當世之真,麵對羅明月淨何如螻蟻。
強如頂級真人高政,半隻腳都踩在了絕巔門檻,一個動念就能躍升,在羅明月淨麵前卻都邁不過去。
中山渭孫不如高政遠矣,饒是已經做好了迎接一切的準備,在這個瞬間也已經嗅到了死亡的腐味!那種朽壞滅亡的氣息,似將他蝕得千瘡百孔。
恰於此刻,有一聲搖動蒼穹的怒喝: “羅明月淨,果然是你!你找死!”
一隻蒼勁有力的拳頭,似從虛無中凝聚,轟在那色彩所織的手。
東天師宋淮自無生有,撼天而至,他高大的身形像是一塊豐碑,鎮得魑魅魍魎都如煙,溢彩流光盡退散。
這是開天辟地,劃分陰陽的拳頭。不僅轟開了那隻色彩交織的手,還分割了“樂空不二”,轟出一個色彩交織的人形——
羅明月淨至此才算現身!
色彩已褪,血光已暗, 【典獄】已經被悄無聲息的抹去了,惜月園仍然是平靜的。
甚至可以聽到園子另一邊,齊涯他們行酒閑談的隱約的聲音。
邊嬙那身披彩衣的極樂元神,仍然懸滯空中,自“演兵屠魔甲”反向推出的魔籠,仍然將她囚禁。
中山渭孫站在這元神囚徒的正對麵,隻覺一種寒意泛在天靈。
他伸手一抹頭頂,隻摸到些許發簪的碎屑……整個頭皮被削平了!
他將這點兒碎屑握在手中。
陳算送他的發簪……
沒了。
冷汗在這時才密密地沁出。
剛剛要是東天師出手稍微晚一點,他就死了。
陳算吾兄,你在天有靈,救我一命嗎?他在心問。
一直到手提丈二蛇矛、全身披甲的中山燕文落在身前,中山渭孫才恍惚意識到自己是能動的,他其實並不脆弱,但也顫聲喊了句: “爺爺!”
中山燕文隻回了半個頭,斜瞥了一眼: “這不是沒死嗎,號什喪?若非被你這討債的孽障拖累,老夫不會比呼延敬玄差半分。今日或許仍然不是羅明月淨的對手,也不至於守株待兔還遲鈍這多。”
從小對他非常嚴厲的中山燕文,在度厄峰那一回之後,反倒對他鬆了綁。爺孫之間相處的氣氛,倒是比從前要輕鬆。
就連度厄峰之事,都能拿來調侃。
站在爺爺的身後,自有無窮的安全感。中山渭孫全無形象地抹了一把冷汗: “真號不出聲音,死在這兒了,您又不高興。”
大片大片的色塊,像秋葉一樣飄零。
宋淮高大的身軀踏步其間,體現出一種恢弘和偉岸。
威震天下的東天師和神秘莫測的三分香氣樓之主已接戰!
但中山渭孫為這一刻所做的準備卻不止如此一一中山燕文之所以守在這,沒有第一時間殺出去,是因為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此刻殺神長矛猛然頓地一響!
轟隆隆仿佛地龍翻身萬。那天地倒轉,日月搬動的巨聲,似乎非常遙遠。
而在中山渭孫這樣的當世真人眼中——
複歸於真的惜月園,這一刻好像變成了蜃景。
天似有無限之高遠,園林似有無限之廣闊。
冥冥中像是有一重天幕倒扣下來,讓此處衍生為一個全新的世界。
小小的惜月園,當然被這個世界籠罩。
哪怕東天師宋淮,哪怕羅明月淨,都在其中。
早早離開戰場的盛國名流們,渾不知此間變化。也不敢過來擾荊國大少的雅興。他們還在等中山渭孫過去給一個交代,賞一些甜頭,半醉半醒地騙自己,半真半假地喝起酒來……
如今的中山渭孫,卻已經有資格感受這個世界的真實,看到變化是怎樣發生———隨著【典獄】隱去的血月,不知何時又複歸。但血色一霎就褪盡,變成雪白的月亮一輪。
這輪彎月從中而折。
皎潔月光折射恍惚。
忽如夢醒。
這月亮便化成了單手提狹刀的女子,臨虛而立,寒芒千萬,披風卷夜,獵獵作響!
她有一張其實生得溫婉的臉,但眉弧如刀,唇抿而傲,便自然生出凜凜之勢。
聲音寒涼,也似刀斬來: “中山家的小子,這時候知道後怕了嗎?”
她乃大荊帝國折月長公主唐問雪,一紙休書踹了宮希晏的那位女中豪傑!
才一登場,就勾連各處布置,鎖死了這片時空,隻求一戰功成,提刀屠聖。
中山燕文的殺性之烈,是天下皆知。嘴說著“又沒死”,心也是由驚生恨,惱於愛孫之險,恨不得生啖羅明月淨!
一俟時空封鎖完成,便仗蛇矛而起,煞氣盈天,嘯成龍卷,直接殺進了那混淆的色彩。
霎時鮮紅,豔於其它顏色。
在折月公主麵前,中山渭孫自不輕佻散漫,把緊張的情緒也全碾碎了,淡聲道: “生死關頭走一遭,後怕難免。但要想圍獵羅明月淨這樣的強者,豈能不付出一點代價?”
他分開雙手,踏烈焰朱雀而高起: “我做好了準備,願意成為這件事情的代價。”
一隻手輕飄飄地按在他肩上,將他按回了地麵,使得他的雄姿英發半道而止,蓋世豪情無疾而終。那隻毛羽亮麗的烈焰朱雀,也碎為幾點流火,在空中無力地環轉。
束發輕甲的曹玉銜由虛凝實,長手一探,已將纖柔的寶弓握橫空中。
天下名弓,無不強弓銳矢,以重為優,萬石弓強於千石弓。唯獨此弓不同。
其名【折柳】,折柳相贈,不許人走。是一張依依惜別的弓!
據說是曹玉銜年輕時候親自裁柳而製,為了紀念一個永遠不能再回來的女子。這張原本材質不算多特別的弓,受他多年武道氣血所溫養,陪著他功成名就,已是天下傳名,甚至可以說是當世第一弓。
文質彬彬的曹大都督,就站在中山渭孫旁邊,引弓對準那流動的色彩,按弦不發,嘴卻不閉:“做到這個程度就已經足夠了,這不是你能插手的戰鬥——你當你是洞真境的薑望!”
這廝的口水可比箭矢毒辣!
中山渭孫有心說自己其實飛起來隻是為了更清晰地欣賞這場戰鬥,試圖學點什,沒有魯莽幹涉戰鬥的意思??但也懶得開口了。
他親自去跟遭受喪徒之恨的東天師溝通,又請動爺爺中山燕文,再通過爺爺請來折月長公主、射聲大都督,布下這張大網,於今日以身涉險,要將神龍見首不見尾的羅明月淨一網成擒。
若是羅明月淨不出現,那柄三魂屠靈劍就是他的手段,獵殺排名第二的天香美人,就是他的功績。除夜闌兒、昧月之外的香氣美人,來多少殺多少。
而若是夜闌兒、昧月出手,他的爺爺中山燕文就是底牌。
眼下卻是迎來了最肥美的收獲,設想中最好的結果。
羅明月淨是已經開始圖謀超脫的人物,貨真價實的“聖”,今日誅聖於此,這是何等功業……必然天下震動。
沒事提薑望幹什!
他輕輕飄飛,將邊嬙的極樂元神掩住: “什黃河之會,哪有這精彩。你是天下名氣第一的司儀,很多人心最好的賽事解說————介不介意再在此與我同賞,略作討論?”
邊嬙沒有說話。
中山渭孫卻很有談興: “陳算一直跟我說,你肯定是一條大魚,叫我穩住釣竿,不要輕易收線。我想,即便是他,恐怕也沒想到你能大到這個地步,連羅明月淨都能鉤來……”
“又或者————”他看著邊嬙的眼睛,其間色彩已經褪盡了,隻剩一種破碎的哀意。他問道: “因為陳算的死,羅明月淨的計劃出現了太多漏洞,她沒辦法坐視你所知曉的隱秘暴露,唯恐見山崩。所以必須要在這樣的時候……冒險補救嗎?”
他試圖從邊嬙的眼睛找到回答。遺憾的是並沒有結果。
但他還是暖心地為這具極樂元神加了不少保護手段,以免她輕易被滅口。
這場躍然絕巔的交鋒,已經在這個封鎖的世界攪亂了地風水火。肉眼可見的世界邊緣,已經打出大片大片的寂空。
甚至於沒有任何一種秩序能夠穩定存在。不同的已經抵達現世極限的道路,在根源性的碰撞,幾乎湮滅了有形的力量。
連掛刀多年的折月長公主唐問雪都出手,還有鷹揚衛大將軍中山燕文,射聲大都督曹玉銜。
這可以說是荊國近年來態度最激烈的一場絕巔武力展現,往前數,也隻有荊天子擊破魔潮、傾國鏖戰七恨可比。哪怕是西擴戰爭,也沒有將這多絕巔武力投入戰場。
幾乎可以視作??伐黎的預演。
三尊絕巔強者聯手,再加上一個因恨成狂、招招搏命的東天師宋淮。
以及雖未出現,但必然已經拿著洞天寶具【無常招魂幡】在一旁守著的盛國巽王李元赦。
哪怕羅明月淨實打實的擁有聖級武力,受困於此世之中,今日也難逃一死!
天空好像被糅成了複雜的性質,所有人的視野都被各種顏色所侵奪。
流動的色彩中看不到羅明月淨的麵目。
但每一種顏色的變幻,都牽動人們的心神。
喜怒哀樂,憂思恐驚。
無論你是販夫走卒,還是王侯將相,都要為其所擾。
中山渭孫禁不住的情緒翻滾,不由得以南明離火躍於雙眸,間隔此色。
哪怕根本看不清那個人,甚至連身段都在濃重的色彩混淆,你也明白她真是天底下最擅勾魂的女人。
曹玉銜引弓不發,那將出未出的箭,叫色彩的流動都滯澀。這未發之箭帶給羅明月淨的壓迫感,要勝過所有穿空嘯月的飛矢。
他一箭不出,武道神意卻已經窮天逐地,死死追索羅明月淨的真身,與之做最激烈的追逐……一旦觸及,就是窮極畢生武道、天崩地裂的一擊。
在屹立現世的絕巔之林,武道絕巔仍然是非常罕有的風景。他們缺少了過往時代的豐富積累,卻有前人未見的廣闊新鮮。
論起實力,未見得比已經合甲混淆於彩色的中山燕文強。但羅明月淨在他身上的提防,卻必須要多出幾分。
與握【折柳】而癡纏的曹玉銜不同,折月公主直接橫刀入陣。
事實上她才是荊國這次屠聖的絕對主力。
人名唐問雪,刀名【冷月裁秋】。
今雖盛夏,刀出見秋涼!
秋色幾分,全然任憑刀割,斬卻此心,自然不見離愁。
這是一個一直以來都壓著宮希晏打的女人。
若非不愛軍略,當初弘吾軍是要交給她的。
她衝得比中山燕文慢一步,揮刀的動作也不見有多快絕,可是刀鋒所掠,大片大片的色彩像樹皮一樣剝落!
刀鋒所經之處,幾乎將這個世界斬為黑白!
一道道黑白之隙,交錯在濃重的色彩中,仿佛當場鑄成囚籠,將色彩都關鎖。
“久聞你羅明月淨是天下第一美人。無人能夠抗拒你的魅力。”
“今將汝,鎖為金絲雀。”
“本宮也想看一看,這世間的風景。是否真的那……讓人不想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