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話!這事要是沒有蹊蹺,景國佬還能好好跟我說話?”尹觀語冷聲幽: “以他們的一貫風格,那必然是先抓後審。我的靴子不落在玉京山上,斷然沒有開口的機會。”
“閻君大人!”薑望喊了一聲,打斷他的陰陽怪氣,又換上和善的笑臉,哄著道: “都知此中有蹊蹺,您介不介意說一下事情經過呢?”
姬景祿很給麵子的沒有跟尹觀對嗆。
尹觀乜了薑望一眼,終是道: “鄙人是受黃河之會賽事組高薪誠聘,參與本屆黃河之會的場下觀察工作。”
“在無限製場四強賽,也即左光殊對決薩師翰的這一場比賽,我在太虛幻境現場觀察。發現場內觀眾,衛國人蘇秀行、蘇小蝶,在激烈討論賽事的時候忽然消失,由此判斷他們可能是在現實出了什事情———也不能排除是比賽本身對他們造成了不良影響。”
“哦,我認識他們的原因,是蘇秀行以前跟我一起工作過。而蘇小蝶是他的堂妹。”
跟蘇小蝶隨意的幾句閑聊,他已經把蘇家的情況摸了個底朝天,也算是補充了前成員的摸底檔案,當時他的確沒有想到,這個“底”一摸,人就沒了。
“本著為賽事觀眾負責的態度,以及‘看一眼也不麻煩’的心情,我就循著之前的聯係找到這一__”
“然後這具屍體就從天而降。”
“景國鏡世台的裴鴻九,也恰好找到這來,又匆匆離去。”
“這具屍體在我麵前落下後,我就一步都沒有走動。現場的痕跡,可以完全地證明這一點。”
“我不曾觸碰過這具屍體,和他也沒有任何聯係。至於他是從什地方被拋過來,我嚐試了追查,但是找不到線索……建議景國可以派更專業的人來看看。”
尹觀一口氣說完,攤了攤手: “這就是整件事情的經過。”
薑望沒想到這的事情還牽扯到蘇秀行————那個曾經拿著一把破匕首就來刺殺他的年輕殺手。
當初還是因為蘇秀行,他才與尹觀重逢在臨淄城外。
說起來也是頗有緣分了。
他左右看了看: “你找蘇秀行……找到了這?”
尹觀麵無表情: “他就在這兒。”
薑望又左右看了看: “……誰幹的?”
“誰殺了陳算,誰就殺了他。不然難道是我嗎?”尹觀反問。
蘇秀行也死了!還是跟陳算死在一起。
再聯係到他地獄無門組織成員的身份……隱隱是一條清晰的牽連尹觀的線。
但意義何在呢?
無論從哪個角度看,尹觀都沒有殺陳算的理由。這種陷害實在牽強。
景國在當下的克製,也讓這種陷害很難起到作用。
殺陳算不是一件低成本低風險的事情,換而言之,這件事情一定要有足夠大的收益才行得通!
由尹觀而及我,意在觀河台嗎?
在山雨欲來之時,薑望不免頗多猜疑。
“陳算道兄前不久給我寫過一封鶴信,問了我一個問題……”薑望說著把鶴信遞給姬景祿: “不知能不能對貴國的調查提供思路。”
姬景祿接過來看了一眼,挑起眉來: “人魔……”
“這消息很重要。”他說道: “我馬上讓人去調查忘我人魔的行蹤。”
“你當時是怎回答的?”他問。
“我說‘路在其中’。”薑望坦誠地道: “我認為九大人魔的設計,藏著燕春回為自己設想的超脫路徑。”
“明白了。”姬景祿點了點頭。
“此外,我也有一個消息與薑君共享。”他看了尹觀一眼,對薑望道: “就在兩刻之前,衛國三郡,除了理衡所在首郡外??兩郡被屠。確切地說————是兩郡之中所有具有超凡力量的存在,被極度凝聚的天光所點殺。”
“力量來源是一塊太陽心石,是從關於‘太陽’的概念剝離出來的,時間應該已經有一千年。”
蘇秀行死前看不出的殺人規律,在景國高效的情報力量前,一覽無遺————也隻有對衛國超凡力量有深刻掌握、清楚知道該國所有超凡修士落腳點的景國,能夠這快找到這規律。
其實從這個角度來說,景國真的沒有必要再對衛國做些什。
都已經將這個國家攥在手心,如觀掌紋,怎都翻不了天。哪怕出了一個天賦如此驚人的盧野,也多的是方法可以應對,甚至收歸己用。而不是一定要把這孩子逼成仇人。
姬景祿又道: “這件事情暫時還在封鎖,雖然肯定壓不住太久……我希望聽到的人可以保密。”
他當然不是跟信義著稱的薑真君強調。
尹觀從鼻腔嗯了一聲,算是賣薑老板一個麵子。
很顯然,景國遇到的情況和尹觀遇到的情況是一樣的。
黃河之會如火如荼,衛國天驕高歌猛進。
景國已失內府場,無限製場正在對決,外樓場也有很大可能碰上盧野……
衛國在這種情況下,遭受如此嚴酷的打擊,景國就是那個站在屍體邊上的人!
無論事情是不是景國幹的,景國總是避免不了沾一身黃泥。若是在乎“形象”,在意天下悠悠之口,那就得好好地解釋一下,這件事情為什與他們無關。
正是基於此等邏輯,姬景祿才會希望尹觀做出切實的交代。
在非戰爭狀態下,衛國兩郡的超凡修士被一次清空。此等惡行,百年未有,令人發指!
這件事情又會對黃河之會產生什影響?
薑望眉頭緊鎖: “那個開拓武道新篇的衛懷衛
老呢?”
姬景祿的表情在這刻嚴肅: “失蹤。生不見人,死不見屍,沒有痕跡。前一刻還在通過【天鏡】看比賽,後一刻就再也沒人見過他。”
由不得他不嚴肅。衛懷的失蹤,指向太明確了,天底下誰能不懷疑景國?
中央帝國以天鏡之術鋪開中域,讓所有道屬國百姓都能欣賞黃河賽事————但他們也一定沒有想到,有謝元初和許知意兩位天驕托底,都沒能把握內府境四強席位。
“他的得意弟子在觀河台上比賽,拿到了外樓場四強的榮譽,他既沒有去觀河台現場觀戰,也沒有進太虛幻境……”薑望分出心念在太虛幻境略略檢索,然後道: “這個人甚至從來沒有進入過太虛幻境,並非【行者】。”
往前推十年,關於太虛行者的意義還存在激烈討論。
到了今天,一個修士竟然並未接觸太虛幻境,已經是一件相當奇怪的事情。
姬景祿語有警覺: “這一點倒是我們沒有關注到的……衛懷這個人,有大文章啊。”
“蘇秀行的那個堂妹,蘇小蝶……她也已經超凡了嗎?人在哪?”薑望又問。
“應該是遊脈境。”姬景祿回道: “我們查到蘇秀行通過衛國的官方渠道,給她購置了一顆丙等開脈丹??不出意外的話,她已死在交衡郡。”
“也就是說,蘇小蝶隻是那兩郡被點殺的超凡修士之一,可能對方並不是針對性地對她做了一些什。”薑望若有所思: “但蘇秀行卻死在這。此去衛國,一千三百地。”
他問: “是交衡郡出事的時候他就在這嗎?還是事發後才逃到這?”
姬景祿看向尹觀。
尹觀淡聲道: “至少蘇秀行死在這的時候,是知曉交衡郡那邊出事的,他的詛咒帶著恨,雖然我沒能接收到具體的內容,但恨意強烈,想來除此事無它。”
“也不能排除有些人為了針對性地對她做些什,而對衛國兩郡動手。”姬景祿語氣慎重: “不然難以解釋秦廣王出現在這。”
薑望明白自己應該表明態度了。
他認真地說道: “秦廣王確實是受賽事組委托,參與黃河賽事觀察工作,有消弭風險,查缺補漏的任務,這一點眾閣都可以作證。”
“我想他沒有殺陳算的理由,且若真個行此惡事,以他的能力,會做得更幹淨一些,不至於讓裴鴻九發現。”
“但陳算的屍體就在他身前被發現,這是不爭的事實,我認為他有必要配合景國的調查。”
薑真君為天下安寧是操碎了心: “這段時間他會守在玄冥宮,以便隨時跟貴方保持溝通。在合理範圍內的需求,我想秦廣王深明大義,不會推諉。”
名為配合,實為禁足。
尹觀這次明明什都沒有幹,就要被關一陣子,心實在惱火。從前他可是真刀真槍真殺的:“憑————”
“錢不用還了。”
“什錢?”
薑望回過頭來看姬景祿: “這次事件,貴國是怎樣劃線的……玳山王能否給在下交個實底?”
今時已是風滿樓,一場暴雨不可避免。
陳算之死,衛郡超凡之屠,都是震驚現世的大事。
但無論如何,正在進行中的黃河之會,一定不能被影響,不可以中斷。不然為此所做的一切,就都前功盡棄。
“站在我個人的角度,我希望現有的秩序不要被打破。但再往上,我隻能說天心難測————”姬景祿斟酌著道: “你們不是在觀河台上閑聊嗎,何不當麵問問?”
薑望沒好說自己已經被趕出聊天。
姬景祿又抬起手來: “此處山穀將要封鎖,兩位是否還有指教?”
尹觀抬腳便走。
眾生僧人倒是對姬景祿行了一禮,才心事重重地離去。
……
……
“沒關係,不要緊的,不就是讓你爹死不瞑目嗎?不就是你的祖祖輩輩,靈魂都不得安息嗎?有什大不了的!不要給自己壓力,該鬆懈就鬆懈一一盧野啊。”
“你娘生你的時候,以為有了希望,她是笑著死的。你知道嗎?不過這是大人的事情,跟你沒有關係。你要是累了就休息,想玩耍就去窯子,爺爺兜還有幾兩預備買棺材的銀子,留著也沒用,拿去花了吧!”
“淚水比汗水容易,哭泣比堅持省力。”
“身過車輪皆死————所以跪下來,跪著就不用被割頭。”
“盧野……盧野。我知道你很聰明,我知道你什都看得清楚。你恨爺爺嗎,從小把一切都堆在你身上。沒有讓你放鬆過一天。沒有讓你做過小孩子。”
“因為爺爺是個沒有用的人,隻能指望你。隻能指望你……”
“你……恨我嗎?”
我從來沒有恨過你,爺爺。
你隻是太恨了,太累了,你沒有辦法。
我相信你是愛我的。
隻是仇恨壓得你不知如何去愛。
我沒有恨過。
盧野在備戰室睜開了眼睛。
仍然站著樁,雙手環抱如推磨。
已經是外樓場四強,就等著外樓魁名賽的那一天。
其他選手都在各家別館做最後的靜養,名師指點,各種藥浴調理著……就連同樣小國出身的龔天涯,這會兒也被一隻肥白狸貓叫走,去開暮鼓書院的小灶了。再往前,白玉京酒樓的掌櫃,也專門把他帶出去指點過。
唯獨盧野,隻有盧野自己。
他剛贏得正賽名額時,舉國歡騰,衛國那些腦滿腸肥的王公貴族,還排著隊地過來送補品,送官送爵。
等他殺進四強,那些人都不敢再露麵了。
早已經淪落的衛國,可以有人才。不該有天才。
爺爺說衛國的皇室就是豬羅。
但他明白———隻有豬玀才能活著做皇帝。
人有時候會變成什樣子,不是按照你最初的想象來長成,現實有它牢固的模具,世上絕大部分人隻能在規範中生長。
人有時候是沒有選擇的。
所以不要輕易去判斷一個人的對錯。你眼的“錯了”,或許是他唯一的活法。
爺爺沒有來觀河台。
爺爺說他已經教不了任何東西,不要來這丟人現眼,再做拖累。
沒關係。
他隻是想摘下魁名,舉起衛國的旗幟,回去告訴爺爺“沒關係”。
擊敗駱緣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東王穀醫團給治好了傷,但身體還是有些隱痛。
沒關係,他懂醫術,知道怎調理自己。
咚咚咚。
敲門聲在這時候響起。
盧野抬起眼睛,看到了龔天涯。
“龔兄總是這……有禮貌。”盧野咧嘴笑道。
他是古銅的膚色,牙很白,笑起來有一種心無掛礙的爽朗。
龔天涯的表情有些不自然,畢竟也是還以微笑: “盧兄總是這努力。”
其實不怎喜歡說話的他,又幹巴巴地加了句: “盧兄的樁功真好!”
盧野仍然站著樁,大大方方地道: “站的是老龍樁,推的是病驢磨。自小琢磨的粗淺功夫,談不上好壞。隻是自小習慣了,每天不站一站,倒不爽利————龔兄感興趣的話,我可以教你!”
“這瞧著可不粗淺,大道至簡,返璞歸真!”龔天涯由衷地讚了聲,想了想,從懷取出一瓶丹藥來: “季貍師姐送了我一瓶神華丹,可以養神固氣,我看盧兄練功太勤,可能需要稍作補益……我沒有太好的東西給你,別嫌棄。”
說著放下丹藥,逃也似走了: “師姐叫我,回頭再敘。”
盧野愣了一下,啞然失笑。
他倒是不扭捏,也對龔天涯很放心,打開丹瓶吞了一粒,便又繼續站樁。
肌肉一塊塊在皮膚底下如龍遊,汗珠密密麻麻地起伏在龍脊。
忽然門又推開,走進來紅袍雪槍的少年將軍。唇紅齒白,眼眸明亮。
“來吧————”計三思用腦袋往外歪了歪: “我師叔剛好來看我,說要指點一下我的槍術。我想著一個人也看不出什名堂,咱們兩個順便切磋切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