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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恨或許並非一種情緒,而是一種痛覺!

    在極致的痛楚中,誕生極致的恨意。痛恨悲劇的突然發生,痛恨這突然降臨於蘇家的不幸,痛恨自己麵對危險的恐懼!

    蘇秀行張著嘴,不知何言,抬著手,不知能做什。他可恥地後退了,而無用的道術隻是在他手心打了個轉兒——

    他像是一個手隻拿著一杯水的人,而眼前他的家已經燃燒在熊熊大火中。

    他知道自己應該做點什,或許把這杯水潑進去,可是他明白這毫無意義。

    前一刻他還在點評黃河天驕,針砭天下大事,下一刻他就哀喪於自己的家園。

    別說還能做點什,在這不斷擴張的光束力量前,他就連逃離危險繼續自己的痛恨都不行————因為他也被光追及!

    視野之中一片茫茫的白,他幾乎以為那就是源海的顏色。

    但有一角道袍,於此時飄落他眼前。

    這是白底黑線的棋格道袍,像是一張他根本沒有資格接觸的棋盤,劈頭蓋臉地砸到了他的身上……讓他懵懂呆滯的同時,卻也將那橫掃整個蘇家新宅的天光給兜住了。

    道袍飄落下來是一個修長背影。

    蘇秀行看到了一支自這背影延伸出來的淡黃泛綠的繡色銅質劍鞘,視線再往前……飄卷道袍隱

    現的一隻清瘦的手,按著黑白兩色的兩儀木質劍柄。

    他的呼吸窒住。

    他從來是個懂得觀察細節的人。

    作為地獄無門負責對外情報、諸方聯絡以及任務接取的冥河艄公,對於什人能惹、什人不能惹的認知,是這份工作的基本功。

    如何不識【方外】?

    來者是蓬萊島高修,中央帝國玄真, 【太乙】陳算!

    不久前才在《靈寶玉冊》上敕此道號,將以“太乙真人”的尊名,廣為道脈所敬。

    他竟然出現在衛國交衡郡,出現在無名小卒蘇秀行正在毀滅的家中。

    “冥河艄公?地獄無門的人?”在那茫茫的白光中,陳算側回半眸,挑眉而問。

    在生死關頭,蘇秀行下意識啟用了秦廣王所傳的冥河咒術。也因此暴露了他豐富的工作履曆。

    陳算一眼就看破。

    此聲一出,蘇秀行悚然一驚。接著便是恨。

    多年來行於生死、久經追殺的經驗,讓他在這個瞬間將一切都聯係起來——

    他的事暴露了!

    他作為地獄無門的餘孽,被來自中央帝國的正義真人親手緝拿問罪,這難道不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嗎?

    在加入地獄無門,甚至更早之前,加入那個陽

    國天下樓的時候,他就已經準備好了迎接這一天。平庸的小國人物,沒有別的出路,把腦袋綁在褲腰帶上生活,哪有一直不掉下來的?

    隻是,隻是……

    蘇秀行紅著眼睛,恨聲嘶喊: “抓我就可以……殺我就行了啊!”

    他攥著匕首,張牙舞爪地撲上去,滿心滿眼的恨焰在張熾: “你殺我就好,小蝶是無辜的,院還有孩————”

    啪~!

    陳算反手就是一巴掌!

    這巴掌幹脆利落,直接將蘇秀行整個人扇倒在地。扇得他氣散神虧,意疲身苦。

    他的腦袋撞在地上,發出結結實實的磕頭響。

    在他已經荒草蔓延的心,敲響危險而令他驚神的鍾。

    “清醒了嗎?”陳算問。

    蘇秀行翻過身來,指骨攥在地,尚且低著頭,垂著亂發,聲音沙啞: “清醒了。”

    他蘇秀行是無論如何也不配讓陳算親自來抓的。

    說得難聽一點,他是個什東西?

    陳算絕無可能為他而來,這樣的人物即便是以衛國為目標,懷著當年殷孝一般的任務前來,也沒有必要跟他蘇秀行對話。他既不是衛國的高層,也沒有能夠引起對方注意的實力。

    所以反而是陳算救了他嗎?

    他確實是在這棋盤道袍的籠罩範圍,暫避了那一束天光。

    所以這一切跟陳算無關?

    可堂堂陳算,如此尊貴的天京真人,為什會來這,來這個如此貧瘠的鄉下地方……

    “醒了就站起來看。”陳算的聲音說。

    蘇秀行撐著地麵爬起來,眼前不再是白茫茫一一目識受的損傷已經恢複,或是本就不嚴重,或是陳算順手幫他醫治,但都不重要了。

    他看到眼前,是一無所有。人物,桌椅,雞犬,整個蘇家新宅就在他眼前……被淩厲地絞碎,盡都光掃一空。

    他衣錦還鄉所建設的一切,他這段時間的榮耀和親情感受……不再擁有。

    不止如此。

    陳算讓他看的不止如此。

    這天光並非單獨落在蘇家新宅這一處。

    而是……蔓延了整個交衡郡,或許不止交衡郡。他眺目遠視,看到的是漫無規律卻隨處可見的!殺人的天光!

    一束一束,有的在長街,有的貫高樓,有的三柱齊弦,有的間隔百。

    天光如林,哀聲似群鳥飛起。

    人命賤如草。

    衛國人的人命賤如草!

    蘇秀行搖搖晃晃地站在那,聽到城中有人在悲號——

    “他們曾經屠掉了野王城! ”

    “他們……又來了!”

    他們!是誰呢?

    在這個世界,在這片土地上,“他們”,還能是誰呢?

    如此深刻地鐫在衛人的恐懼。

    一說起景國伐衛之戰,說起無人提及的野王城之屠,就好像已經很遙遠。

    好像已經過去了一個時代那久。

    但若是細數石頭上的刻痕,其實也就是三十五年前的事情……

    衛國人不敢回憶,不敢提及,是那種恐懼拉長了時間的感受。

    才過去了三十五年啊!

    怎敢覺得,這已經是一個和平的時代呢?

    怎敢回到家鄉,沉湎於安全的假象,你明明是一個在地獄無門工作過的殺手。

    “可是為什?”蘇秀行看著麵前的背影,仇恨而又痛苦的問: “為什?”

    到底是為什?

    這恭順,這孱弱……已經寂寂無名的衛國!

    國內根本沒有什成長機會,曾經像他這樣的年輕人,隻能背井離鄉去討生活的衛國。

    一個早已經荒蕪了的小國,好不容易沾染了武道德澤,有了一點活出人樣的機會。

    景國人為什又來了?!

    “不是我們。”陳算仰看著天空,留給蘇秀行的小半截側臉,異常的嚴肅。

    “這是中域,這是曾經被你們屠過的衛國……”蘇秀行涕淚橫流,或者也流下了額血,都混在一起他也分不清,隻是反反複複: “你怎證明不是你們?我怎知道你不是在騙我?”

    “你沒有被我騙的資格。”陳算非常直接地道。

    蘇秀行一時咬死牙關!

    這很殘忍,卻很真實。

    陳算沒有照顧他心情的意思,他觀察著那一束束天光的落點,手上不停地掐訣,快速說道: “聽著,我應該已經被發現了,對方很快就會找過來一 ”

    “對方是誰?”蘇秀行已經千瘡百孔的心,又猛地繃緊。他沒有想到,連陳算這樣的人物,都會表現出這種弱勢方的緊張姿態。

    毀掉蘇家乃至整個交衡郡的,到底是什樣的存在?

    這種緊張將他的悲傷都壓製了,叫他隱隱的手顫!

    “現在還不知道。”陳算搖了搖頭,語氣莫名: “但我很快就會知道了。”

    棋格道袍被風擾動,當代太乙真人按劍往前走: “別問東問西了,現在聽我指揮,你有唯一一次做對事情的機會。”

    蘇秀行下意識地跟上。

    “這的信道已經被徹底鎖死。我會想辦法把你送走————”

    陳算左看右看,不斷掐動手指,似在測算著什,頓了頓,繼續說道: “你要把這的真相帶出去。”

    蘇秀行抹了一把帶血的淚,緊緊跟著他: “真相是什?”

    “我現在也不知道。等我知道的時候————”陳算回過頭來看著蘇秀行,在這一刻才算是真切地看了蘇秀行一眼,記住了他的樣貌。

    或許他也在想————這人能有什作用呢?

    他的語氣複雜: “或許已經晚了。”

    陳算說話的同時,就已經抬起手來,恰恰豎掌貼在蘇秀行的心口,隻是輕輕一推——

    蘇秀行仰身便倒!

    他隻感到一種無可抵禦的力量,摧枯拉朽般瓦解了他的所有抵抗。把他往後推,令他往後仰。

    他的身體全無自主,五感全然混淆。

    這一刻他並不覺得恐懼。

    因為陳算若要殺他,沒必要這樣複雜。也因為這一係列連續的變化,已經讓他的感受麻木了!

    他倒在地上,但是並沒有感到堅硬的地麵,而像是落到了海,直線便下墜。

    泥土像水一樣包裹他,眼前黑漆漆的什都看不見。

    他感到自己在極速地移動,以某種他暫時不能理解的方式————他明白是陳算送他離開的手段。

    人生好似石沉水,命運就如泥遮眸。

    他不知道終點在那,他隻知道起點是他的家。永遠也回不去,永不能再見的家。

    在這個暫且安全的時刻,在這種“已然逃離”而無法自控的狀態,他茫然的靜了一陣,才感到巨大的悲傷湧來。

    眼前一幕幕飛逝而過,都是這段時間的笑語歡聲。

    伯父是個話少的倔老頭兒,當初送他遠行,也隻是幫忙扛著包裹,不吭聲地陪著他走了十地。堂妹比小時候要活潑,長成了大姑娘,瞧著文靜,卻是個敢愛敢恨的性格。三姑家的虎子調皮搗蛋,他昨天才繳了這小子的彈弓,讓他罰站……

    離開交衡郡的時候,蘇秀行告訴自己一定要活出個人樣來,這些年他拚了命的往前走,努力鑽營,竭力保全性命??終於等到這一日,作為一個殺手,奢侈的“安全退休”了。帶著多年積蓄,榮歸故。

    可“故”竟於今日亡。

    他甚至不知道是因為什!

    弱者沒有資格幸福,甚至沒有本事仇恨。

    蘇秀行咬緊了牙關!

    眼前忽而光亮。

    蘇秀行發現自己已經從那種眼前一片漆黑的狀態擺脫,渾身一輕。他終於再次感受到草香、清風和陽光。

    這是一處暫不知名的山穀,陳算不知用什法子把他送到了這。

    此去故園……不知多遠。

    巨大的悲傷生出巨大的痛恨。

    蘇秀行滿麵是血!

    他跪在地上!

    他低著頭,抬起自己的左手,右手拿著匕首在掌心狠狠劃過!劃出一道見骨的傷口,刀鋒和指骨摩擦出刺耳的響!

    鮮血如注,淋濕泥土。

    “我蘇秀行對這皇天後土發誓!”

    “此心永恨!此仇必雪!”

    “不管你是誰,不管你歸屬於什勢力。”

    “我一定會找到你,我會拔光你的牙齒,剝下你的人皮,喝掉你的髒血,一口一口吃光你的肉!”

    他要重新組織起地獄無門,他要再走一遍尹觀的路。他要更拚命,更仇恨,他要獲得更多的力量,做更多的事情。

    絕不會??絕不會讓小蝶白死。不會讓伯父三姑虎子他們白白地死去。

    他哭著嘶喊: “我一定會殺了你……我一定會殺了你!!!”

    這時有個聲音響起來————

    “哦?”

    此聲雖輕如雷驚。

    剛剛立下血誓的蘇秀行,從朦朧的淚光中,看到一雙停在眼前的靴子————這是一雙黑色的麂絨長靴,樣式沒有什特別,隻是左側邊絨有些黯痕,

    像是磨損過的樣子。

    不知何時有人來了,且來者已經站在他身前!

    而受製於某種未知的力量,他根本不能抬起頭來看,隻能跪在那,低著頭以手撐地。

    他甚至沒資格直視他的仇人!

    “陳??”蘇秀行艱難開口: “陳??”

    此時言似有千鈞,不以崩碎牙齒的勇氣,不能吐出一句。

    “陳算嗎?”陌生的聲音問。

    “他不會放過你們。”————蘇秀行想這說。這個無用的他已經被敵人按住了,所以隻能將仇恨寄托於更有本事的人,但是沒辦法開口。

    但對麵的人,好像猜到了他的心聲。歎息著說: “他啊,是個很厲害的人。我都沒想到他能算到這一步,查到這來,以至於讓他發現了一些關鍵的東西,還差點叫他躲過去。可惜……”

    可惜……什?

    蘇秀行的意識已經十分沉重,但還在更殘酷地墜落。

    而那個聲音始終是平靜的: “你出現在這,是他借你而逃己。你可以沒有任何作用,可以什都不知道,我卻不能賭你沒用,賭你不知道。”

    “我在你這浪費的每一分力量,都會增加他逃脫的可能。”

    “怎樣,聽起來是不是更恨了?”

    “還是??稍得安慰呢?”

    蘇秀行張著嘴想要發出聲音。

    來人卻並不在乎他的回答,隻是隨手一掌按下來。

    掌如天覆,命似書翻。

    蘇秀行好像聽到了什東西破碎的聲音,隱約明白那是他的腦袋。繼而感到自己像是一縷煙———身體和靈魂,都輕飄飄地散去。

    沒有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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