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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穹望馳道,萬都一線。

    觀河台就像嵌在河岸的明珠,自不同方向牽係至此的馳道,倒似明珠之光華,放成了絲縷。

    長河當然便如龍。

    龍門書院的姚甫,便負手在雲端。見當世天驕如過江之鯽,從不同的支流溯遊而來,群集這天下第一的觀河台……好似見證了魚躍龍門的過程。

    不免心生壯懷。

    一枚小巧的禮圭懸在他腰間,助他調理四時,規製二十四節氣。

    此寶色作天青,乃龍門書院的鎮山之寶,洞天寶具。

    是由小洞天排名第二十二的玉闕寶圭天所煉,其名“青圭”,又名“禮圭”。

    屬於六禮玉之一,乃禮東方之玉。

    同時它也是六禮玉,唯一一件真個煉化洞天所成的寶具!剩下的都是禮製所化,修行具顯,稱為“類洞天之寶”。

    都說禮天的【蒼壁】乃六禮玉之首,佩於當代禮師禮之的腰間。但以曆史而論, 【青圭】才是第一件煉成的禮玉。

    事實上它是法祖韓圭當年親手煉成的寶具,贈予儒家,以助孔恪製“禮法”。

    韓圭當初雄心壯誌,認為儒也可以是法的一部分,把孔恪當徒弟。但孔恪後來告訴世人,禮可以是法,但禮隻是儒的一小部分,又說“達者為師”。

    所以這件【青圭】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成為六禮玉第一,司禮東方,已是極大的認可。

    這也算是一樁曆史公案了。

    姚甫懸禮圭在腰,卻不是一個規矩很強的人。他非常討厭繁文縟節,主張“治禮在心不在儀”, “儀”隻是“禮”的初級表現,用以引導世人理解“禮”的真諦。

    他是個才氣縱橫,天性浪漫的人。

    自鎮河真君引天海鎮長河,接續了烈山人皇偉業,長河之患,便稱“永治”。

    坐落於長河邊上的龍門書院,一下子就輕鬆了許多。

    常年坐望長河、劍調四時的姚甫,也終於是多了一些閑暇,得以滿天下遊曆,也隨手點化冥頑,留下不少神仙故事。

    這幾年龍門書院的事務,倒都是照無顏在處理。說句大不敬的,比姚甫親自主持宗門事務的時候,要更井井有條一些。

    “爹呀,我找了一圈,沒想到你在這,好巧————”

    明顯精心打扮了一番的姚子舒,駕雲而來。

    及至近前,那雙明亮的大眼睛便有失望之色閃過,她左右看了看,似不經意地問: “薑真君呢?”

    姚甫並不說話,隻是含笑看著自己的女兒。

    曾經成天扯著照無顏衣角的小小子舒,也已經長成了現在這般嫻靜模樣。

    唯獨是此刻問起那個名字來,還有幾分少女時期的羞澀和天真。

    令老父親頗為懷念。

    “爹!”子舒看出揶揄來,跺了跺腳。

    “哈哈,走了,已走了。”姚甫笑著討饒,又不免促狹: “他此來找我,隻為公事,自然一切從簡,來去匆匆。你若不抹胭脂,或還能見上一麵。”

    他當然明白自家女兒對薑望的喜愛,理解那並非男女之情,而是一種年少時期對於理想存在的崇拜敬仰。

    他曾經也有過這樣崇拜的人,隻是後來支離破碎,終究不值得他的供奉。

    在女兒身上卻不同,那人長存於她的神台上,還越來越耀眼。

    年少時崇敬的人,沒有因為時光而黯淡。

    記憶的星辰,一直閃耀在夜空,在無數個或許困惑的夜晚,指引著人生方向。

    這真是非常幸福的事情。

    “爹~!”子舒賭氣要走,但又有些舍不得挪腳,拐著彎問: “未知是什公事,還勞煩您登天來迎?”

    “除了黃河之會,還能有什公事?”姚甫笑了笑: “至於我……以他今日在現世的地位,又是這等正事,我若不出迎,倒顯得倚老賣老,龍門書院沒有禮數了。”

    老實說,對於偶像的現世地位,姚子舒一直沒有太真切的感受。

    畢竟在她的視角,偶像一直是光芒萬丈的,但多少有點“我在美化他”的自知。

    直到身為天下四大書院院長的父親,說自己“按禮需迎”,她才陡然有種“滄海已數疊”的感受。

    曾經劍嘯天涯台,在他人劍圍之下反複掙紮的少年,如今劍光一圍,已是天下了。

    “這次的黃河之會,會有什麻煩嗎?”子舒問。

    “能有什麻煩?”姚甫撣了撣衣角: “隻不過他主導了許多變化的發生,自然也要擔起相應的責任來。”

    “任何改變都會伴隨一部分人的痛苦。”

    “你想要說那是更好的,抱歉,對既得利益者不是。”

    “這個世界不是張張嘴就能改變。”

    “他定了新的規矩,他就需要證明,他的確有維護這份規矩的力量。當然,最好是不要到展現力量的那一步。不然每一屆都打一次,縱然都能贏,多少說明人心不服。”

    這位劍出‘典世’的書院院長,笑吟吟道: “劍不出鞘而天下噤聲,才叫順理成章,俗稱‘麵子’。”

    子舒大概聽明白了,原來偶像來龍門書院,是尋求支持的。不由得問道: “那您給他麵子了嗎?”

    龍門書院豈止是給他麵子!

    至少在今年,龍門書院是薑鎮河麵子的一部分。

    當年為觀河台落成書寫祭文的儒門先賢,就是龍門書院的源頭。

    那篇平息狂瀾的祭文原稿,姚甫剛剛已親手交給了薑望!

    一切隻是為了讓黃河之會上的薑望,有傲視長河的最強力量體現。

    龍門書院對薑望的支持,並非他姚甫個人的欣賞,而是龍門書院長期以來理想和利益統一的訴求。

    除了這一屆,還有哪屆能讓書院弟子以書院名義自由參賽?

    固然神霄戰爭的壓力,才是幾位霸國天子鬆口的原因,那也要有人站在前麵爭取,才能漏下這一縷天風。

    龍門書院不會隻在口頭上支持。

    但這些就不會跟子舒講,她最好是自己想明白,想不明白就更好。

    姚甫不是一個會把子女修剪成理想模樣的人,自由生長就是理想。因而隻是微笑: “我豈能不給姚子舒麵子!”

    子舒豎起大拇指: “院長英明!”

    “要去參會嗎?”姚甫笑問: “當初他參加黃河之會,你還在台下搖旗喊,為他助威呢。那次白院長還問我……‘欸那個薑望是你們龍門書院的人嗎?我看子舒好激動。’”

    “欸!”子舒惱道: “白院長瞎說,那助威詞兒還是象乾師兄寫的呢,怎不說他是青崖書院的人————再者說,我也給殷師兄助威了!”

    姚甫促狹道: “那可惜文華退場太早,沒能聽到幾聲你的助威。他一定很遺憾吧?”

    “不理你,我收拾收拾,出門去也!”子舒著急忙慌地駕雲而去。

    姚甫獨在高穹遠眺,看著一隊一隊的車馬,如長蛇向觀河台蜿蜒。

    彷似涓滴入海,也如漫長歲月,匯聚人道洪流的過程。

    今年的黃河之會,格外的盛大恢弘。

    再看長河兩岸,輝光點點,隱聚雲霧,即便眼高如他,也不由得感慨一聲:“今朝名勢已成,他若轉修香火,也是陽神橫空!”

    盡管鎮河真君一再強調,長河晏寧,首在於烈山人皇的開拓之功、鎮之業,其次在於長河龍君數十萬年的調理,接著是曆代前賢在治河上的付出……他將【定海鎮】落在長河,引來天海相鎮,不過是漫長治河事業的一次總結。有幸為如此偉業立碑而已。

    但長河兩岸還是不可避免地立起許多生祠。

    人間的香火,又何嚐不是天人所見的星光。

    ……

    ……

    觀河台是天下第一的觀景台。

    若以觀河台為景,則沒有比天馬原更合適的地方。

    白眉青眸的少年,便坐在這。披發垂肩,靜止風雲。

    左眼變幻萬世,右眼穿梭流年,呼吸之間,雲霞明滅。

    俄而又雷霆萬鈞,轟隆似鼓,雷海倒傾,竟成天瀑。

    這駭人的威勢,隻是祂的一聲歎息,一次轉眸。

    便在這時,有一隻修長的手,撥開暴耀雷光而來,將雷霆天瀑,掀成了簾。

    雷光將膚色耀出幾分白,簾後是鎮河真君寧定的臉,他禮貌地彎腰走進來,臉上帶笑: “後生晚輩薑望,為尊神卷簾!”

    原天神沉默遠眺,假裝沒聽見。

    薑望並不尷尬,左右看了看,由衷讚聲: “此處好風景!”

    他笑著道: “仰觀古老星穹,俯瞰滔滔長河。天下雖大,何事不在您眼中?”

    原天神終於轉眸看來,嗤了一聲:“絕巔四載,這還是你第一次來天馬原,可見無利不趨,無事不至!”

    “尊神何等貴重!”薑望笑道: “若無貴事,豈敢相擾?”

    “我貴重嗎?”原天神輕輕揚頭,似笑非笑: “天下果真敬我?”

    薑望不接這個茬: “說起來我與尊神有緣!現世距離星穹最近的兩個地方,一個叫天馬原,一個叫星月原————”

    “咱倆還都長一雙眼睛,兩隻耳朵。星月原十年之前還跟你無關,三年之前天馬原也不歸我。緣什緣?”原天神擺了擺手: “你還年輕,別學那些老廢物說廢話,有事說事。”

    “其實也沒什……”薑望繼續保持他溫潤的笑: “晚輩正在籌備黃河之會相關事宜,看到尊神在此閑坐,便過來招呼一聲,想知道是否有什可以效勞。”

    原天神瞥他一眼: “怕我鬧事唄?”

    “尊神說的哪話!”薑望笑道:“黃河天下會,乃人族盛事,深明大義如您,隻有維護,豈會幹擾?我雖戰戰兢兢,在您的注視下,也覺得踏實呢。”

    他往前走,站在原天神所坐的白石前,很親近地道: “當初顧師義隕落東海,您發下大願,要護義神成道,我真是發自內心地尊重您……”

    當年圍殺莊高羨,向前飛劍萬來援,就是坐在此處。

    隻不過那時候向前的屁股底下,並沒有白石——這家夥是願意講排場的,但懶得搬。

    也不知現今去了哪,劍道有何進益。

    心中想著老友,也不影響此刻的溫良和順: “尊神若是對比賽有興趣,可否容我在天下台為您設席?”

    原天神輕聲笑了: “你比那個姬什洲、姬符什,還是有禮貌得多。我看這勞什子六合天子,就該你來做。天下大位,有德者居之嘛!”

    薑望眨了眨眼睛,像是什都沒聽到。

    原天神便又問: “你說在天下之台為我設席,我是坐在姬鳳洲之上,還是姬鳳洲之下啊?”

    當今時代,畢竟是國家體製。所謂天下之台,畢竟是六合之柱所圍……

    昔日長河龍君,坐席都在天子下!

    “晚輩覺得,這坐席倒是沒有上下之分。台上都是選手,台下都是觀眾嘛。”薑望今天的笑容像是嵌在臉上: “反正您坐著,晚輩站著,有事沒事給您端個茶,共賞天驕之戲,此中閑趣,當為尊知!”

    堂堂鎮河真君,抱財天君,薑閣老!

    反複在這陪笑臉,倒是極少時候。畢竟“人不求人一般高”。再厲害的人物,他隻要不搭理,也沒誰會強行得罪他這時代天驕的魁領。

    可今日擔責,須得為事低頭。

    “行了。”原天神瞧他一陣,終是擺擺手: “你做點事情也不容易,我不為難你。觀河台我就不去了。”

    青眸一轉: “但你覺得……和國是不是應該有人去?”

    “當然!”薑望毫不猶豫地答應:“和國人傑地靈,理當有一個正賽名額,不經預選而登台。當使尊神光輝所蔭之國名,為天下知也!”

    “隻有一個?”原天神挑起白眉。

    往年的黃河之會正賽,內府場、外樓場,都隻有十六個名額,三十歲以下無限製場,則一共隻有八個正賽名額。

    天下六大強國,在每一場都占一個正賽名額。剩下的才給其它國家競爭。

    這一次的黃河之會麵向整個現世,不拘國家宗門,在正賽名額上也進行了擴充。

    無論內府場、外樓場、無限製場,都有三十二個正賽名額。

    六大霸國仍然是提前鎖定正賽名額的,這一點沒什異議。

    整場黃河之會,一共九十六個正賽名額,其中十八個正賽名額提前確定,還剩下七十八個正賽名額,放出來讓天下人競爭。

    原天神倒是不介意和國有幾個正賽名額,祂介意的是和國沒有,介意祂的麵子沒有姬鳳洲大。

    “我不如姬鳳洲?”祂問。

    在薑望接觸過的所有超脫者,麵前這位真是最“平易近人”的了。

    嬉笑怒罵,任性自然,全無超脫者超然於世的格調。

    但若是小覷於祂,也不妨想想,世上還有誰能去玉京山跳腳大罵,卻可以安然無恙地離開。

    “晚輩實力遠遜於您,不敢在心做您的比較。”薑望先丟出一個免責聲明,才笑道: “但尊神不妨想一想,景國有多少人口,才出三個正賽名額呢?和國又有多少人口,就有一個正賽名額……究竟是哪邊不如,這個賬我竟也算不過來。”

    原天神哼哼了一聲,不置可否。

    薑望又道: “說起來正賽名額這事兒,黎天子已經糾纏了我許多天,罵人的信紙在星月原都下起了雨。您說說,這是不是太過分?”

    他還真掏出幾張來給原天神看: “您看看這措辭,這素質,跟您比起來,簡直是沒讀過書嘛!”

    洪君琰勢頭很好,原天神雖然任性,卻也不會隨意樹敵。隻是拿過信紙,淡笑欣賞。

    薑望又道: “今天與尊神一會,我這心才有了底。”

    “您已然超脫無上,永不朽,卻高風亮節,不與俗人相爭,隻要一個正賽名額,他姓洪的好意思多要嗎?”

    “雖則黎國疆土萬,雄師千萬,也當以和國為例,隻得正賽一額,方顯公允!”

    原天神聽著倒是有道理,隻問: “除此之外呢?”

    薑望斟酌著回道: “除此之外,水族也有一個正賽名額,是紀念長河龍君的治水之功。其罪已懲,其功永彰。祂曾福佑萬世,也當蔭澤百代嘛。”

    “就像您為和國百姓做的這些事情,也應為和國永銘。”

    為了哄好這位喜怒無常的不朽尊神,他何止情真意切,簡直是掏心掏肺: “您在這跟我一個後生小輩開口,說區區黃河之會的正賽名額,難道是為了自己的麵子嗎?還不是為了和國百姓!是所謂‘父母之愛子女,則為之計深遠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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