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6章 人心都是肉長的,但有的人不是
    溫莎的八月,燥熱的暑氣漸退,但空氣中卻還帶著幾分潮濕。
    按照以往的慣例,剛剛用完早餐的維多利亞本該休息一會兒,然後才會前往書房辦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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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一封來自加拿大的急件,卻打亂了她今天的計劃。
    她端坐在書桌前,聚精會神的聽著墨爾本子爵的匯報,那支小巧的鵝毛筆在手中輕輕地旋轉著,像是隨時準備記下些什。
    「雖然達拉莫伯爵已經正式就任下加拿大總督,但在他今早的來信中,我們不難發現加拿大的形式並未好轉。下加拿大議會的多數派繼續以激烈言辭抨擊政府,要求地區自治和責任政府。下加拿大反對派愛國者黨領袖路易-約瑟夫·帕皮諾頻頻召集民眾集會,號召民眾抵製所有不列顛輸入下加拿大的商品,其煽動性言辭甚至已經影響到部分農戶,令他們拒絕繳納稅捐……」
    墨爾本子爵說到這,特意停頓了一下,抬頭看向維多利亞,耐心的為他解釋道:「陛下,這位帕皮諾就是下加拿大人所謂的人民領袖,他的追隨者多為法裔加拿大人,這幫人的心結主要在於下加拿大原本是法國的殖民地,直到1760年沃爾夫將軍攻克魁北克,那才歸於不列顛。」
    維多利亞微微點頭,抬筆記下了這一點:「1760年,沃爾夫將軍……」
    隻不過,她剛寫到一半,卻忽然停筆了。
    這位年輕的女王忍不住想起了什,她想起了這不是自己第一次聽見有人和她聊起加拿大的曆史,隻不過……
    墨爾本子爵沒有發現女王走神了,他還在為今早送到的這封加拿大信箋憂心:「如果達拉莫伯爵的觀察屬實,法裔加拿大人的文化在過去的200年間幾乎毫無變化,這是一個既無文學也無曆史的民族,完全看不到英國文化所取得的那種進步。那,他們就不得不依賴來自法國的文學和藝術作品,而由於英國與法國之間的緊張關係,倒也不難理解他們為什會對我們抱有敵視態度。而且,從事實來看,下加拿大的衝突也確實遠比上加拿大的抗爭來得激烈。蒙特婁和聖勞倫斯河沿岸最近已有傳聞,稱農民武裝可能會在秋收後集結,如果任其發展,最終難免演變為起義和騷亂……」
    「女王陛下,我們……」墨爾本子爵說到這,忽然注意到女王的目光既沒有落在他身上,也沒有落在筆記本上,而是飄忽地停在窗欞之間,仿佛思緒被什牽走了。
    於是,他輕輕頓了一下,將手的信箋壓在桌麵上:「陛下,您似乎在想別的事情。是我的匯報聽起來太枯燥了嗎?」
    維多利亞立刻回神,臉上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慌張。
    為了掩飾片刻的分神,她俯下身將筆尖在紙頁上點了點:「沒有,我隻是,一時走神了……您請繼續,達拉莫伯爵還說什了?」
    墨爾本子爵清了清嗓子,重新拿起信箋朗讀道:「在下加拿大,法裔民眾抱怨英裔的傲慢與不公,英裔則指責法裔具備弱者和被征服民族的劣根性,指控他們卑劣且背信棄義。兩個族群由此形成的徹底不信任,使他們習慣以最惡意的角度揣測對方意圖,用偏見評判每一句話每個行為和每種動機,將最可憎的圖謀強加於人,而把任何善意或公正的提議都視為暗藏背叛與惡毒的陰謀……」
    維多利亞聞言略加思索,開口問道:「我想要知道達拉莫伯爵的訴求,您不是總是告訴我,在君主立憲政體當中,聽取經驗豐富臣子的建議是很重要的嗎?」
    墨爾本子爵聞言微微點頭:「他認為鑒於加拿大殖民地的鄰邦美國所展現出的進步性,對殖民地政府的改革勢在必行,而且建議議會應該通過幫助加拿大建立責任製政府的方式,賦予殖民地居民更多的權力。甚至,他還想更進一步,把上加拿大和下加拿大合並為統一的加拿大海外省,由單一的立法機構管轄。」
    維多利亞聽到這,禁不住皺眉道:「這些要求……羅素勳爵他們應該不會同意吧,畢竟先前內務部和殖民事務部在回應加拿大人的請願時,已經同意改革土地製度並同意考慮設立加拿大改革行政委員會了……」
    墨爾本子爵聞言麵露難色道:「您的想法很正確,我今天早上還通過電報和羅素討論過這件事,並預定在明天上午召開一次內閣會議討論此事,但根據目前的反饋來看,內閣否決達拉莫伯爵的建議應該是大概率的。不過如果我們否決了他的建議,那達拉莫那邊……」
    「達拉莫伯爵怎了?」
    墨爾本扶著前額搖了搖頭,將達拉莫的信箋擺在了維多利亞的書桌上:「陛下,您還是自己看吧。」
    維多利亞將那封信拉到眼前。
    她掃過幾行字句,最初還是那種一板一眼的殖民地報告,上麵盡是些有關稅收集會和治安的數據。
    可是她往下翻到第二頁時,一行突兀的字句猛然映入了維多利亞的眼簾。
    ——倘若我的建議再度遭到內閣的拒絕,那,我將別無選擇,隻能辭去下加拿大總督一職。
    維多利亞抬眼望向墨爾本子爵,眼神中帶著一絲錯愕,轉而又有些慍怒:「他……他是在用辭職來要挾嗎?」
    墨爾本子爵歎了口氣:「達拉莫向來如此,陛下。他的桀驁性子,相信您也早有耳聞了。他總是牢記自己是議會改革的旗手,卻常常忘了自己的殖民地總督身份。我知道他是怎想的,倘若不能貫徹責任政府的原則,便等同於與頑固派同流合汙。」
    維多利亞聽到這話忍不住生氣道:「我沒有想要不尊重達拉莫伯爵的意思,但如果每個總督遇到不順心的事,就像他這樣以辭職相威脅,那國家的統治基礎還不地動山搖?」
    墨爾本子爵聽到維多利亞對達拉莫伯爵大動肝火,又開口替他回護道:「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如果沒有他,1832年的議會改革確實未必能夠成功,因此他的功績是不能抹去的。但是相應的,我們也看見了如此激進推進改革的後果。您難道忘了嗎?或許亞瑟·黑斯廷斯爵士沒有對您談起過他的過往,但作為曾經的內務大臣,我清晰的記得,這位大不列顛最優秀的警官,差一點就葬送在了這場浪潮當中。」
    維多利亞正因為達拉莫那句「不同意就辭職」而滿腹不快,但當墨爾本子爵提到「亞瑟·黑斯廷斯」這個名字時,她的心髒還是猝不及防的顫了一下。
    她想起了亞瑟從巴黎寄給她的那封信,她記得這位可敬的老師在信中說,他的胸口他的心髒這幾天好像又疼了。
    一時之間,維多利亞頓感有些羞愧。
    這位國家英雄,哪怕身體不適,哪怕自己在和他鬧別扭,他依然還記得白金漢宮音樂會的事。
    他不是派人,不是托人,而是親自跑了一趟巴黎。
    而這僅僅隻是為了動用他在文藝界的關係網,去替她找到幾個能夠撐起音樂會場麵的鋼琴手。
    可憐的亞瑟·黑斯廷斯爵士,他好像總是充當這樣的苦命角色。
    他明明可以在議會改革那天躲在蘇格蘭場裝鴕鳥,卻還是跑到倫敦塔下替所有人挨了一槍。
    他明明可以在巴黎安心休養,卻還是親自去聯絡那些脾氣古怪的藝術家們。
    他明明可以隻寫一封推薦信,卻還是親力親為地為她張羅。
    為了她的音樂會,他甘願放下尊嚴,向那些自負的鋼琴家點頭哈腰。
    這隻老馱馬,就算吃了虧,也憋在心不說。
    最多最多,也就是在那封從巴黎寄來的信,輕描淡寫地寫上一句「胸口又疼了些」。
    天底下怎會有這傻的人啊?
    維多利亞的眼神在信箋上停留,心思卻早已不在那幾行字句上。
    她的思緒早已飄回了那個雨夜,那也是前不久剛剛發行的《黑斯廷斯探案集》的最終卷,倫敦塔下混亂的人群士兵的咆哮石塊砸落的回聲,還有那一槍突如其來的悶響,以及倒在碎石瓦礫間的大偵探黑斯廷斯先生。
    大偵探黑斯廷斯的死至今仍像一塊石頭壓在她的心口。
    她不久前還像許多讀者那樣,不滿亞瑟·西格瑪先生為什要給大偵探黑斯廷斯安排這樣的結局,甚至一度還打算學其他讀者那樣,寫信去《英國佬》雜誌社,讓他們修改結局。
    隻不過由於她在最近的溫莎舞會玩的實在是太高興了,以致於把寫抗議信的事給忘了。
    時間和玩鬧確實可以衝淡那份記憶,可今天它卻悄無聲息地被再次喚醒。
    隻不過現在維多利亞不再想寫抗議信了,她依然悲傷於大偵探黑斯廷斯的死,但是她也承認這是一個最好的結局。
    「陛下?」墨爾本子爵見她遲遲沒有回應,聲音放緩了一些:「您如果是因為達拉莫的辭職信而煩心,也沒必要太過動氣。達拉莫的性情確實桀驁,但他從不是刻意為難誰。隻是有時候……太過執拗罷了。」
    維多利亞回過神來,她看起來有些悶悶不樂,也有些疲倦:「我明白。這不是誰對誰錯,但我今日確實有些疲倦了。」
    她合上那封信,又補上一句:「您先退下吧。等到明天內閣會議結束後,我再聽取你們的意見,到那時,我會給出最後的決定。」
    墨爾本子爵看了她一眼,似乎還想說什,但最終隻是微微欠身,收起桌上的文件:「如您所願,陛下。」
    書房的門緩緩合上。
    墨爾本子爵離開後,室內恢複了寧靜。
    可這份寧靜卻無法撫平維多利亞心中的躁動。
    她在椅子上坐了許久,眼前的紙張空白一片。
    但她憂心的倒不是那句「倘若我的建議再度遭到拒絕……」,而是「胸口又疼了些」。
    維多利亞陡然站起身,在房間踱起步子來,她沒頭沒腦地從書桌走到壁爐,又從壁爐走到窗前。
    空氣悶得像厚布簾子蓋在臉上,哪怕窗外有風拂過草坪,她仍然覺得喘不上氣來。
    她不喜歡這種無所適從的感覺。
    這不像她,她是女王。
    可她知道,那種不適的來源,正是因為亞瑟·黑斯廷斯爵士不在。
    她已經有將近一個月的時間沒見到那個人了,上一次兩人見麵,還是在溫莎的閱兵式上,雙方因為肯特公爵夫人的事情不快而別。
    他去哪了?
    隻是去了巴黎嗎?
    如果隻是去了巴黎,那為什現在還不回來?
    她不想親口問亞瑟,因為那樣會顯得自己好像很關心他。
    但是即便不問亞瑟,她也必須知道對方究竟在什地方。
    維多利亞一把拿起書桌上的銅鈴,叮叮當當的搖了幾下。
    幾秒鍾後,門外傳來了腳步聲,熟悉的身影出現在門口,是萊岑夫人。
    「女王陛下?」萊岑滿臉發懵,畢竟她很少在這時段被召喚:「您有什吩咐嗎?」
    「萊岑。」維多利亞快步迎了上去:「白金漢宮的音樂會布置的怎樣了?」
    萊岑愣了一下,旋即答道:「陛下,薩瑟蘭公爵夫人昨晚已經派人送來了席次表,布置也在按計劃進行,燈具地毯和花卉都已訂妥。至於宮廷樂隊的排練,被安排在本周末舉行,屆時您要現場視察嗎?」
    「嗯。」維多利亞點了點頭,她不緊不慢像是隨口詢問似的:「那亞瑟爵士呢?巴黎那邊,尋覓鋼琴家的事,還順利嗎?」
    萊岑微微一怔,眼神閃爍了一下,隨即笑著答道:「順利的,陛下。亞瑟爵士和巴黎文化界的名流關係不錯,塔爾貝格蕭邦李斯特等等,幾位鋼琴家都已經答應赴倫敦參加演出了。」
    「喔?」維多利亞抬起眼,裝作無意地追問道:「你怎知道這些人都答應了?亞瑟爵士回倫敦了嗎?」
    「前天,陛下。亞瑟爵士是前天回來的。」
    「前天?」維多利亞的眼睛驟然亮了起來,她情不自禁地向前走了兩步,聲音透著掩不住的喜悅:「你說他前天就回來了?真的?」
    「是的,女王陛下。」萊岑笑著點頭道:「亞瑟爵士昨天晚上給溫莎城堡發了電報,把幾位鋼琴家參演的喜訊告訴了我。但因為當時的時間太晚,我就沒有去打擾您了。」
    維多利亞臉上瞬間浮現出久違的笑意,可是這份高興隻維持了短短幾秒鍾,她的笑容很快便凝固下來,取而代之的是失落和不解:「既然他已經回倫敦了,那他……那他為什沒來溫莎?」
    萊岑張了張口,看起來有些為難。
    維多利亞捕捉到萊岑的表情,連聲發問道:「怎了?難道出了什岔子嗎?是不是那些傲慢的法蘭西音樂家有人反悔了?」
    「不,不是這樣的。」萊岑連連搖頭道:「沒出岔子,更沒人反悔。亞瑟爵士說這次和各位鋼琴家的談判出乎意料地成功,幾乎是他近十年做過最輕鬆的活兒了。」
    「既然如此……」維多利亞的眉頭越皺越緊,語調也不自覺地提高:「那他為什還不來?為什不親自來溫莎告訴我?是不是他害怕我衝他發火,覺得我還惦記著之前的那些事?」
    萊岑聞言忍不住低下頭,雙手緊緊地絞在一起,似乎在思考該不該開口。
    「萊岑!」維多利亞再也按捺不住,她發怒道:「你不要瞞著我。如果他真的不想來的話,你就替我告訴他,以後永遠不要來溫莎了!」
    「不是的,女王陛下,您誤會了!」萊岑聽到這話,急忙解釋道:「亞瑟爵士在昨天的電報說事情已經辦妥,還表示今天會親自來溫莎,向您當麵匯報。」
    維多利亞聞言,怒氣立馬消減了下去,轉而她的心口驀然湧上陣陣暖意,臉上也多出了一抹笑容。
    但還不等她開口,萊岑的話語卻重重地砸在了她的胸口。
    「但是……今天早上,亞瑟爵士在來溫莎的路上,忽然,忽然……」
    「忽然什?」維多利亞的心髒驀地揪緊。
    萊岑夫人的聲音顫抖著:「今天早上,亞瑟爵士在來溫莎的路上……在皮卡迪利廣場附近,忽然暈倒了。」
    「暈……暈倒了?」維多利亞感覺頭暈目眩,向後跌坐在椅子上:「那他……他現在在哪?有人送他去醫院嗎?他的意識還清醒嗎?」
    「萬幸當時亞瑟爵士的車上還坐著他的幾個朋友。」萊岑連忙回複道:「他們立刻將亞瑟爵士送往了倫敦大學的免費全科醫院。聽他們在電報中說,醫生給亞瑟爵士做了檢查,初步判斷是心髒的舊疾複發,加上旅途勞頓,或許又沒好好休息,所以才導致了這次暈厥的發生。」
    維多利亞的眼眶開始泛紅,她沒哭,眼淚也還沒落下,但她的臉色蒼白得可怕,她喃喃道:「胸口又疼了些……我還以為他隻是開玩笑的……」
    維多利亞抬頭看向萊岑:「醫生有沒有說……有沒有說他什時候可以出院?」
    「暫時還不確定,陛下。」萊岑小心翼翼地答道:「醫生建議他至少要留院觀察三天,看看是否會再次出現心律不齊或者心絞痛的症狀。」
    維多利亞點了點頭,但她的眼神看起來卻有些空洞:「不行……我得回倫敦……至少得去……得去看看他……」
    「陛……陛下?」萊岑夫人遲疑著問道:「需要現在備車嗎?」
    「備車!現在,馬上!」維多利亞焦躁不安的搖著鈴鐺:「隻要最輕便的馬車,不需要車隊儀仗,我要馬上去倫敦看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