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元殿外,東西兩側二十二間廊廡,東側素日是實錄館、玉牒館和起居注館,西側則是稽察欽奉上諭事件處和內誥敕房,如今外站著人,皆著紫紅官袍,或躬身或板正地站著。
六部的左右侍郎與尚書、詹事府詹事、太常寺卿、大理寺卿、京兆尹府尹及一等侍衛、火器營翼長、健銳營翼長、前鋒參領、護軍參領、驍騎參領. ..再往上的三公、三孤..零零總總五十餘人,罕見地在大朝日外,出現在禁宮乾元殿內。
三兩相識者湊在一起,語聲竊竊,壓低聲音說著什,有內侍捧著罩了白紗的醫盤路過,便默契地住了囗。
廊廡間等著的是由內監司攢成的醫所,劉醫正、孫醫簿等老人致仕後,太醫院主事的便換成了一個名不見經傳的中年郎中,姓林,沒什家學,老實巴交的,唯有一點長處:熬著熬著,他就成了年齡最大的太醫院“老人”,靠著“年資深”,莫名其妙做了太醫院話事人。
如今亦暫定為診脈廊廡的主事,先前七品至四品的朝臣診脈,皆由他輔助內監司安排。
林醫正佝著背,急匆匆前至,身後跟了個麵白眉黑的小郎中,小郎中束著發,穿著灰撲撲的太醫院雜役製服,兩隻圓眼鏡滴溜溜地轉著,亮晶晶的,像被清泉洗刷過似的。
“華夏開蒙三千年,本官細細數來,上下盤點,乾元殿手診官宦脈象,還是三千年來頭一遭。”一垂白須老臣躬身於角落,文臣裝扮,紫袍加身,胸前的仙鶴栩栩如生,展翅逐日。
老臣為特進榮祿大夫沈令山,一品的虛銜,前朝昭德帝留下的心腹,做得一手好文章,投了昭德帝所好,一路青雲直上,隻近年被發去帶進士修史,才坐上了冷板凳。
沈令山撇手,寬袖拂到一旁,恰好打在林醫正直不起來的腰背:“自古帝王受圖定鼎,皆欲傳之萬代,皆貽厥孫謀,垂拱岩廊豈能折辱為士者?還有信之?重之?任之?君者意蔑眾官,有負聖智之明,可追殷湯之罪己.”
沈令山文章做得很好,一開口便是巨著。
大家都在等待他潑灑文豪,唯有林醫正身後那小郎中一人,撓撓頭,皺著臉疑惑開口:“不對呀。”沈令山約莫沒想到有人敢打岔,嘴張著,胡子翹著看向那小郎中。
“前朝,因百官不願意冬天太早起床上朝,便告病假,一告就是百日,因人數過多,文宗皇帝就給文武百官派遣了太醫院郎中去“尋醫’以證真偽...書上說,當時還是一家一家的,大夫們上門診的脈呢!”小郎中眨巴眼睛,圓圓的大眼露出坦誠的精光:“照您這說,給您診個脈,倒還成折辱您了!若不然便定個鐵律,往後朝中百官求醫不得找上太醫院,否則就是侮辱!士者受辱,必定血濺當場,以正風骨!”什?有病也不準找太醫院看病了?
這他爹的!
什?這小太醫還在逼沈令山自殺證風骨?!
這他爹的,他們是大魏,又不是倭人,哪有一言不合就搞自殺的!
“放肆!”因今日診脈者為三品以上大員,為示尊重,吳大監親自揮撒拂塵而來。
吳大監一見林醫正身後那小郎中,臉都紫了:誰能告訴他,這個祖宗怎在這兒?這才進宮多久?就混上這重要的場合了?
換別人他還真不一定保。
但這祖宗,他要是不保...首先薛梟得把他撕了,其次扮上大監的永平帝也得把他弄死。“沈大人作文章,向來是有了靈感想作便作!你擅自開口,攪亂沈大人作賦雅興一一按太醫院的規矩,你差事做完就下去領罰二十個板子!”
吳大監先發製人,接著揚起拂塵,躬身笑道:“近日太醫院進進出出,人浮於事,小太醫們才入宮當差不懂事,諸位大人莫要怪罪。”
吳大監統領內監司,太醫院歸於內監司管束,吳大監少幫人背書,他的麵子還是要給的。
除卻沈自山嘟嘟囔囔仍有不滿,其餘人均按名冊一一分列入廊廡受診。
先入者為三卿、少卿,共九人。
次輔袁文英麵孔煞白,艱難吞咽下一口唾沫,與身側盔甲加身的武定侯、前鋒參領崔白年低聲道:“五十七名三品以上大員,身中“牽機引’者有十九人. .後宮明麵上遣送出宮三百人,隻是為了掩蓋身中“牽機引’的那八十七人的去處一一據說凡乾元殿、太和殿、大極殿三殿中“牽機引’者一律當場斬殺,六司中“牽機引’者凡四品以上女官、宦官均秋後問斬,四品以下盡數收押宮牆夾道..”
袁文英做賊似的,埋頭四下看顧,壓低聲音,語聲幹癟得像被擠出所有水分的絲瓜瓤,急切:“皇帝複了蘇家的冤屈、關停了觀案齋,下了江南蘇州府、鬆江府兩府二十七人的大獄,韓承讓被定為流放嶺南一他這是要對“青鳳’趕盡殺絕呀!”
亳不懷疑!
今天,三品大員中被診斷出身中“牽機引”,隻要有一個人鬆了口,如拔蘿卜帶出泥一樣帶出“青鳳”,“青鳳”毫無意外地會被打上“謂謀危社稷”之“十惡”之罪!
“殿下不是說了會想辦法的嗎!”袁文英急迫地帶了些許酸儒的哭腔。
崔白年重盔加身,如重山定巒,手放空落落的刀鞘之上:“她想辦法?當朝的若是昭德帝,她還管幾分用處一一如今也不看看是誰在當家?”
“一大理寺少卿,賀卿書入十一廊廡!”吳大監躬身相迎。
林醫正身後的雜役郎中,猛地身形一僵,隨即不可置信地抬頭看向隱沒身影之處。
“那我們怎辦?”袁文英手縮在袖中抖抖抖:崔家有家底,靖安是宗室,都有保命法寶,他隻有一路苦讀的酸辛!
第七廊廡中,爆發出一陣“劈啪啦”的重物砸地之聲,緊跟著便是怒聲罵:“滾你娘的!什“牽機引’!聖人想要排斥異己就拿到明麵來談!這莫須有的罪名,老子擔不起,也不想擔!”袁文英幾近顫栗:“是西山大營右營校尉石立!他服用“牽機引’,是在六年前!”
六年前都能診出來!
他靠什躲!?
崔白年扯起眼皮,看了那扇放下竹簾,緊緊抿唇,又將目光投向角落處的更漏。
更漏沙礫簌簌下落,乾元殿外陡然響起一陣急促的馬蹄之聲!
崔白年緩緩仰起頭來,順下一口長氣。
禁宮之內,唯有一種情況可縱馬疾馳一一旗兵戰報。
馬車旗兵風塵仆仆翻身下馬,一路埋首小跑至廊廡深處的欽奉上諭事件處。
旗兵應是快馬加鞭數十日,下馬時膝蓋猛地一軟,險些跪砸在地上,卻單手強撐上身,掌心抹了把臉,灰黃的泥沙土簌簌落了一地。
“報!報!報!”
旗兵揚起手中封了油泥的戰報,聲音嘶啞虛弱:“寧武關忻州有韃靼來襲!寧武關忻州有韃靼來襲!寧武關忻州有韃靼來襲!”
諸臣工目光瞬時驚懼!
玉門關外與韃靼,已有近十年未曾交戰,此時刻韃靼怎會突襲!?
玉門關外...北疆軍.
眾人目光不約而同地轉投至武定侯崔白年處。
崔白年手扶空蕩蕩的刀鞘,蹙眉起身,挺身側立,眸光晦暗不明地轉而問向吳大監:“吳公公,如今韃靼襲侵,咱們一一還在這兒,診這個脈嗎?”